对于一个初来乍到者,走进阿里,就好像走进了一个景美物特的秘境,又好像走进了一个亦真亦幻的梦中。怀着一种猎奇心理,我初识了这个世界屋脊之屋脊的天上阿里。
牛驮着夕阳走远
茫茫的戈壁上,风像一把无形的抹子,无遮无拦地从西北抹过来。山被抹得低低矮矮,草被抹得稀稀拉拉,就连山坡草地上的石头也都被抹得斜斜歪歪。灰漠漠的荒滩上,几头野牦牛排成“一”字形走过,一直向西边的雪山脚下走去。西斜的太阳像一只褪了色的脸盆反扣在天上,在冉冉升腾的紫气中下沉,最后落在了野牦牛的背上。
野牦牛没有抗议,驮起太阳就走。太阳就像一个淘气的牧童,牢牢地粘在牛背上,向左边斜一下,向右边晃一下,眼看着就要从牛身上掉下来了,但就是没有掉下来。大概是被太阳压着了,野牦牛步子迈得很慢,腰身弯得很深,一蹄子踩下去,就好像深陷在泥土里拔不出来的样子。随着“扑沓、扑沓”的牛蹄子一步一步往西移,太阳一拃一拃往下沉,颜色一层一层往重增。在野牦牛驮着太阳上坡的时候,太阳已变成比野牦牛体型大出好几倍的红色火球,像是要把野牦牛烧干压垮似的。我看到野牦牛歇了好几次,汗珠子叭哒叭哒直往地上滴。很显然,太阳是不想被野牦牛驮过山的。
但不管太阳多么不情愿,自己多么超负荷,野牦牛必须在天黑之前把它驮过山。这是它的职责。它拼了老命,用尽浑身力气,身子被扯成一条长线,影子直伸向远处的戈壁荒滩。在爬上山头的时候,野牦牛展了展腰,喘了喘气,大概看时间不多了,就紧走了几步,把太阳硬是驮到了山畔。
不知是因为完成使命而兴奋,还是被太阳压得不堪而抗争,就在野牦牛驮着太阳临下山的那一刻,昂起头朝着天空叫了几声。在它沉闷的叫声中,周围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满天的白云变成了彤红的彩霞,一滩的荆刺火烧般红成一片,远处的雪山戴上了金黄的桂冠,近处的长河铂一层柔软的金粉,散落的村庄、暮归的牛羊、田里的庄稼,都披上了一层橙黄桔红的外衣,显得既沧桑厚重,又神秘莫测。
一群乌鸦从山崖上惊起,“哇哇哇”地叫几声,半空中掠过千点黑影。一只找不到食物的野狐狸在荒野上哀嚎,一边回头张望一边摇摆着走向远方,声音凄厉而沙哑,把一地的孤寂留给荒漠。那些投林的归鸟聒噪着,声音大而影子小,刚听到鸣叫声从头顶上传来,一抬头只留下一条条斜斜的虚线。
天地交接处,一只鹰在盘旋,颜色越来越淡,最后在人的視线中一个猛子消失。这时候,远山模糊成一抹虚影,近沟漆黑成一团暮霭,茫茫的高原把白天交给了黑夜。
一只狗咬残了月
当一弯细月爬上土墙时,我正从阿里郊外的一块荒野往城里走。
踏着柔柔的月光,沿着一条白线似的捷径路,我走进了一个废弃了的旧村落。村子里不见一个人,地上,破墙下,尽是些长尾巴老鼠。一见我走来,它们就像被一块磁铁吸着一样,出溜出溜地钻进了各自的洞里,把黑黝黝的洞口戳在我面前。
我站在一棵丛生的班公柳下,一颗星星透过树的枝叶,在我的脑门心照了一下,然后一转身钻进了我的眼里。我的眼睛里有了一颗星星,顿觉看什么都亮堂了。我看到山顶上的积雪白得干净,河床上的碧波清得透明,那些耸立在山巅上的古庙、林立在街道上的楼房、纵横在草地上的马路、密布在城边的树木,一样样被我看得清清晰晰。
月亮慢慢地往西斜,影子缓缓地往长拉。一堵残墙下,一只长毛子大黑狗半蹲着身子,舔一气爪子,然后头昂得老高老高看月亮。西斜的月光把它的身体分成两半,一半明亮明亮地黑,一半幽深幽深地黑。大概是在月亮里看出了什么名堂,它突然不紧不慢地咬了起来。这声音不高不低,不缓不疾,柔和中带绵软,婉转中显悠长,不仅不含怒意,而且带着唱调。粗粗听,似静夜僧人在诵经,如幽谷老道吹古笙;细细品,像远村盲人弹三弦,若空房怨妇哼酸曲。听得我心神皆陶醉,眼前发迷昏。
狗的嘴就像一枚掌控月亮的遥控器,朝天咬一声,黑影子就往前挪一寸。在狗咬声把月亮一声声送到西天时,一个背湾子处的河水因失去了亮光,走着走着就打了个绊子,一头撞到草根上,“咕噜”呻吟了一声,一个失惊站直了继续朝前走。几颗星星因河水的突然撞击声受了惊吓,拉着长线掉进了河里,我反反复复找了几遍,最终一颗也没有找见。深邃的天空中,风吹着几块闲云跑,地上的黑影子就忽了忽了地跟着飘。狗见一疙瘩黑影子向自己卷来,猛地站了起来,吠叫的节奏快了,嘶咬的声音高了。本来就细细的月牙,被它凶狠的几声咬过后,体型越来越瘦,光泽越来越淡,最后变成一个括号状的半圆白圈。
鸡大概是嫌狗咬得烦。先是尽量忍着,看着狗越来越上劲了,就朝着天空叫了一嗓子,算是给狗的一个警告吧。鸡叫声压住了狗咬声。它尖锐的叫声从鸡窝里传出来,直端端地冲向了天空,把天戳了个窟窿,一束光就从东边漏了出来,把山川大地照得蒙蒙亮。天一亮,山就醒了,河也醒了,野外的草树、田里的庄稼、村庄的牲口、街上的人都醒了。
见一切都醒了,看着月亮也成了这个样子,狗再没有继续往下咬。
野驴带着云奔跑
湛蓝湛蓝的天空上,风吹着一些闲云忽悠悠地飘。这些白白嫩嫩的云,虚虚软软的云,一圪塄推着一圪塄跑,一疙瘩连着一疙瘩翻,永远飘不完的样子。这些云不能给大地带来一丝丝雨水,却能给天空增添无限的美丽,它们被人们称作闲云。
闲云下的草地上,是一些比这些云更闲的藏野驴。它们不紧不慢地吃着草,不远不近地看着人,不慌不忙地散着步。清风轻拂着它们的面颊,白云遮挡着火热的骄阳,原野上的鸟雀一齐为它们尽情地歌唱。连过路人看了,也为它们的幸福和自由,投来一双双羡慕的目光。
吃饱了,睡够了,这些藏野驴就撵着公路上的车子赛跑。超过车子了,它们就放慢脚步等一等,不想把距离拉得太远。落后车子了,它们就加快速度往上追,不超过车子不歇息,这是它们的驴脾气。跑着跑着,它们内部也免不了出现相互比赛的情形。这种情形一出现,它们就往往跑得收不住蹄腿。
平展展的戈壁上,几百头藏野驴高昂着头,四只蹄子撂开来向远方奔跑。野驴跑过处,一股黄尘由细到粗地往开来扩散,最终挡住了我看野驴的视线。野驴越跑越远,越跑越小,在天地的交接处,和天上的云合在了一起。我看到,野驴跑到了天空的云头上,把靠近它们的云拉着跑。
前边的白云一起跑,后边的白云也跟着跑了起来。这时候,只见云山逶迤,云河纵横,满天上的云块云团都向着野驴奔跑的方向集中。这些云跑着跑着,就和前边跑的野驴融成了一体,变成了满天的野驴。百十头成群的野驴,三五头结伴的野驴,一头单独奔跑的野驴,一齐向着天边跑去。它们可能是急着在什么地方集会,或是有什么急事要它们赶快处理,只见它们一纵身跨一个山头,一抬腿越一个湖泊,形成一个万驴奔腾之势。
等到下午的时候,满天的白云被遍地的野驴带着跑得不见了踪影。这时候,天边又飘过来一块孤云,刚随着北风向前飘了几步,又被南风刮回了原地。它大概是一块失了群的孤云,因为没赶上大群的云,也没有野驴带着它跑,所以就迷了路,不知道该向哪里走。我想着,如果草地上再有一头野驴,就能把它带到天边。可我等了半天,草地上再没有见到一头野驴。
村庄被北风刮斜
在我看来,这场风是被司机洛桑抖布衫上的尘土扇起的。
雪山围绕的峡谷中,云出奇地低,天分外地暧,空气里没有一点点声音,天地间好像窒息了似的宁静。也就是这个时候,司机洛桑拿起自己粘了尘土的衫子抖了一下。我看到,屋顶上的经幡动了一下,树上的梢頭动了一下,我的衣角也动了一下。我感觉,要刮风啦。这风,是洛桑引起的。
果不然,携着雪粒和石籽的北风,已经从远处的戈壁上无遮无拦地刮来了。它像一只无形的大手,顺着山梁往前捋。只捊得远山弓着腰身,近岗缩着脖颈,大树小树刚伏下又爬起,才爬起又伏下。田间的青稞睡倒在地里,野外的荒草顺着风起伏,沟渠里的塑料袋,硷畔上的烂柴草,墙脚下的纸片子,藏在拐角旮旯里的陈年落叶,一齐卷起来旋上了半空。
听到这“唔儿—唔儿”的风声,村庄里的牛马躲进了棚,鸡猪逃进了圈,屋里的人们都顶了门窗听,隔着门缝看。门环铛铛地响,门扇咣咣地掼,窗子上的玻璃“嘎叭—嘎叭”地响得好像就要往开裂。村外的荒地里,一只旱獭刚露出脑袋在洞口探看,就被风吹得退回了洞里。一条狗发现风势猛,在村头上正准备逆风往回赶,刚跑两步就被风吹得调转方向,顺着风满村道不由自主地奔跑。挂在白房子顶上的风马旗扯成无数根直线,有一根终于经不住风的张力,忽地一下飞出老远,在村头上旋了几圈,卷进风里再没有看见。
一个藏族姑娘背着背篓在村边拾牛粪,没来得及发现风已经到了跟前。风把她吹成一张弓,头上的方围巾吹开了一角,扯成了一条长尾巴在空中一掀一掀。一个放羊老汉赶着一群羊刚爬上地畔,一股扫地风就擦着地皮迎了上去。羊被风刺斜里刮着跑下沟渠,人被风刮着倒退着下了地畔。老汉张开嗓子喊了一声,大概想叫家里人帮忙,但喊声刚从他的嘴里传出来,就被风刮到了对面山上。
风越刮越大,整个村子都被风刮得歪歪斜斜。迷迷昏昏中,我看到整个村子被风连根拔起,裹在风里向前跑。风之所以最后没有把村子刮走,是被一头牦牛及时救起。当风刮着村子刚要离开时,一头牦牛从村头走来,一头把风顶翻在村里。风“轰隆”载了一个跟头,抽身子逃出村里。村子尽管被风刮得有些歪斜,但毕竟还没有离开原地。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风才算停了,但眼前的景象完全陌生。远山灰蒙蒙地暗,近沟黄漠漠地灰,树木只剩下骨架,小草就好似游魂,冲风处被风刮得光秃秃得干净,避风处尽是些带着土腥味柴草和土尘。村里人顾不得这些,一个个走出家门,乱了的朝整齐放,坏了的给好里修,斜了的往端正扶,脏了的向干净扫,还有那些被风刮倒的,给风吹丢的,他们也一样样往起拾、往回找。他们不会因为一场风影响了生产和生活。这样的风,他们见得多了。
羊把我驮回童年
太阳都一竿子高了,我还熟睡在宿舍的床上梦周公。雪鸡的“呱呱”声我听不到,麻雀的“喳喳”声我没留意,公路上奔跑的汽车、拖拉机、摩托车都把我叫不醒。城外村庄的一群小羊羔从土圪塄攀上去,向平冈上走去,临翻过我隔着窗子还能看得到的山包时,“咩咩咩”地叫了几声。我半睁着惺忪的睡眼,跟着它们翻过了山包。
山包下是一个祥和的村庄,它是我的老家。太阳柔柔的薄光照在山坡上,一缕淡淡的炊烟弥漫着村庄,茂密的槐树把村庄严实地遮蔽,一人高的玉米在坡底下的梯田里拔节吐芯。我看见母亲捏一把带露的红豆,父亲背一背湿漉漉的驴草,爷爷提筐子往驴圈里垫土,奶奶坐在灶膛里生火做饭。锅里头饭的香味我闻到了,有心爬起来准备吃饭,但总觉得这瞌睡比饭还香。几只麻雀在窗户外扑棱着翅膀,猪和狗为争食发生了争吵,狸猫偷偷在柜盖吃我头天夜里的半碗剩饭。我想起来赶走这讨厌的麻雀,分开争食的猪狗,撵走偷吃的梨猫,可就是眼皮子重得抬不起来。
等到我再次睁开睡眼时,看到村里的伙伴在硷畔外叫我扇纸宝,在冰滩上约我滑冰车,在水塘里与我打水仗,在月光下前后村道上跑着和我捉迷藏。我心想,他们不是都长成大人了,几年前不是还见过他们中的几个,一个个都老鼻子老脸的,怎么突然间又成了孩童?转念又想,眼见为实呀,前几年见到的,肯定是梦!要不然怎么突然会长成大人?我和他们同年等岁,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睡在炕上,他们怎么会长成大人呢?
正在我胡思乱想时,我看到这些伙伴们钻进了我们家的小瓜地,爬上了我们家的苹果树。这是奶奶留给我的?为了让我吃到这些好吃的,奶奶成天守在地里和树下,不让其他家人吃去一颗,不让鸦雀牲口近前一步。这时候,我才明白了这些小家伙找我玩的用意,我得赶快让奶奶去收拾他们!正在我要告诉奶奶的时候,我猛然想起了奶奶不是早已过世了吗?奶奶是过世了,我连她的坟墓都记得清清楚楚。奶奶管不了他们,我得亲自去阻止。我喊叫着让他们不要偷吃我的东西,可连喊几声都喊不出声音。在我用尽力气喊出一嗓子后,一位援友推门进来,问我睡梦中喊叫什么?
我知道这是梦魇了,连忙穿衣起床。隔着门窗望去,只见农田里青稞翠绿、油菜金黄,满街道车流穿梭、行人如织,院子里蝶儿纷飞、鸟儿清唱。一群雪白的小羊羔在山坡上吃草,低头吃几口青草,抬头看几眼我的窗户,“咩咩咩”地叫几声,和梦里听到的叫声一模一样。这时候,我知道自己是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