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很近，生活很远

陈星远

安安很难过。

晚饭的时候，她一句话也没说，却喝了很多酒。棕黄色的壁纸映得灯光有些昏黄，我絮絮叨叨地给她讲了很多三观尽毁的网络段子，却得不到回应。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幽幽的声音传来：“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话音刚落，安安突然控制不住情绪，竟然崩溃地大哭起来。

安安来法国已经两年了，刚刚过完24岁生日。虽是国内法语专业毕业，安安却很不幸没有通过法语等级考试，在法国一个三线城市学了一年半的法语才正式申请进入大学三年级。虽然国内已经本科毕业现在还要继续读本科，好像有点亏，但安安不这么想，她觉得能进入大学，才开始正式融入法国生活。

作为家族唯一一个出国读书的女孩子，安安的父母对她寄予了厚望：这孩子不但长得漂亮，还聪明伶俐，从小到大读书一直都很好，他们希望安安能顺利拿到文凭赶紧回来，趁他们还没退休前在事业和家庭上都能拉扯她一把。

父母的期望已经明里暗里说得很明白，安安都懂。任何千依百顺都行，可感情的事由不得她。安安有个法国男朋友叫Alex，28岁，在医院急救科做司机，两人交往已经有一年半的时间了。刚来法国落脚的城市是西部一个叫拉？罗谢尔的海边小城，一次安安自己骑车跑到海边看日落，在海边“捡”到了这个留着大胡子的法国男朋友。

据安安讲，大胡子很爱她，认为她是来自神秘东方的公主。确实，安安年轻漂亮爱打扮，又学过八年舞蹈，整个人气质非常好，刚来法国时也有好多中国男生围着她转，可全被她成功避开了。“可能是女生的虚荣心吧，交个外国男朋友还挺有面子的，关键还可以迅速提高法语！”安安曾很坦诚地对朋友说。

交往不到一个月，两人决定一起去爱尔兰度假，“去看看海的那一头”。都说旅行是检验情侣感情的最好方式，旅行中，安安成功被法国男人的浪漫体贴和绅士作风所打动，一周之后旅行结束就把自己的行李铺盖搬到了大胡子家里。

大胡子虽是本地人，但工作后就从家里搬出来独住了。虽然之间经历过几次短暂失业，但大胡子很要强，不靠家里接济也挺过来了，现在的工作已经做了两年，还算稳定，但工资不高，每月除去房租和日常花销，基本攒不下什么钱；而安安也是个好强的姑娘，不愿日后留下“跟你在一起是图钱”的话柄。于是两个人实行AA制。

法国的日常花销对一个有工作的大胡子来说并不贵，可对于一个来自中国工薪家庭的安安就不一样了。和大胡子在一起，安安的开销比之前多了至少两三倍。AA制实行不到三个月，安安就几近面临破产局面了。一次去超市购物，安安刷爆了卡，存款变成了负数。大胡子看在眼里，没说话。

正值入冬，拉？罗谢尔小城到处都流动着大西洋的海风，来自北方城市的安安受不了这潮湿和阴冷，可当初轻信了“法国冬天满大街都是穿裙子的老太太”的说法，没带厚衣服。冻得发烧了才知道，街上老太太确实大冬天穿裙子，可这不代表法国的冬天不冷啊。

周六的时候，趁着商场开门，大胡子带安安去商场买了件29欧的童装大衣。安安来上课时手舞足蹈地说自己特别喜欢买童装，样式好、质量好还很便宜。我没做回应，这衣服虽然尺码足，可穿起来还是不合身，但好在安安也不在乎。

安安唯一介意的是大胡子对她的个人生活干涉太多：不能接触异性朋友，也不能穿暴露的衣服。其实安安平时脸皮很薄，是跟男生讲话都会脸红的姑娘，但一次放学时大胡子见到安安跟同班的德国同学讨论小组作业，回家就发了疯，大吵大闹后坚决不让安安再跟那人说话了。安安很生气，可受不了大胡子整宿闹不睡觉，安安反反复复作保证表决心，大胡子才笑了。

对于穿衣服，大胡子也很介意。他觉得吊带短裤太暴露了，那些低领、露胳膊露腿儿的衣服只能跟他在一起才能穿。爱美的安安气急了，觉得大胡子在干涉她的人身自由。可抗议无果，因为大胡子的闹腾劲儿让她感到心力憔悴，后来安安干脆也不太打扮了。

虽然安安总说大胡子很爱她，可兩个人却常常大吵大闹，而且那些吵闹的理由在外人听来是那么可笑。一次大胡子家里来了朋友，那朋友以为安安听不懂法语，居然当着她的面问大胡子“这个中国女人不是来骗婚拿身份的吧？”安安当场气急，想反驳却大胡子被拦住了，他尴尬地解释：“我女朋友法语很好的，你别开玩笑了。而且现在中国发展得特别好，我女朋友家里又有钱，她可不稀罕法国身份…”

晚上安安跟大胡子闹，叉着腰大声质问他：“法国人凭什么瞧不起中国人？谁都稀罕你们法国？你们这些封闭的法国人只知道呆在自己的小地方，连巴黎里昂都没去过，还觉得自己多牛呢！你们凭什么说中国不好？你们去过中国吗？你的朋友当着我的面说我，你还拦着不让我反驳！”

大胡子赶紧安慰到：“你也不能全怪他，我们办公室的人除了我自己，其他人都这么想；没认识你的时候，我也这么想。”

安安愣了一下，气得说不出话来。大胡子解释说，很多法国人和他一样，之前对中国一点也不了解，觉得中国是那种脏乱差又发展非常落后的国家，这种国家的女人们有用尽招数留在发达文明的欧洲的想法很正常，况且身边这种例子确实有不少，有些欠发达地区的女人们和当地法国人结婚拿身份的新闻经常能在报纸上看到。

安安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接下来的日子里虽然也经常缺钱花，但她总是刻意将把自己打造成“不婚主义者”和家庭条件优越的高姿态，似乎这样就能争取到最大的自尊和安慰。

交往期间，胡子总会不时送安安一些廉价的首饰或化妆品，安安虽然不经常回送，可管家里要钱的次数却越来越频繁了。当她坦白自己正在与一个法国人交往并同居时，父母立马就气炸了，家里早就为闺女的婚事和工作做好了十全十美的打算，怎么就白白便宜了法国一个穷屌丝呢！于是父母每天微信、越洋电话轰炸过来询问情况，恨不得立马飞到法国来亲手来个棒打鸳鸯。安安只好骗父母自己正在忙着申请学校，没时间谈恋爱并且已经跟大胡子分手了。父母这才将信将疑表示不再逼问了。

大胡子一看安安父母这么抗拒自己，认为两人肯定是没什么希望走到一起了。这反倒让大胡子觉得自己离不开安安了，每天都黏着安安，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待在一起。可安安自在独立惯了，不喜欢有人24小时都围在身边转，安安觉得自己被捆得喘不过气来了。安安有时候想分手，可一想到大胡子的细心和体贴，两个人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就在眼前闪现，安安觉得两个人是真心相爱的。

日子一晃就过去了，虽然两人也是吵吵闹闹，但也都为彼此带来了不尽的温暖。结课的时候，安安成功申请到波尔多的学校，两人为了庆祝特意跑到意大利的西西里岛玩了几天。看着安安朋友圈里分享的各种沙滩和阳光的照片，大家都很羡慕，也纷纷献上祝福。

暑假安安没有回国，自己跑到阿维尼翁工作，为国内某真人秀摄制组做摄像助理。在南法那么美丽的地方做自己喜欢的事，又能跟一个超强的摄制团队学习，安安的生活真是美极了。是的，至少从朋友圈的状态来看。

这一天我突然接到安安的电话，她说刚从南法回来，想一起吃个饭。我听着电话那头沙哑的类似哭过的声音，赶紧答应立马出来，却不敢问她到底遭遇了什么，我实在还怕她在电话那头儿突然大哭起来。

见面时才得知安安怀孕了，粗枝大叶的她每天只知道张牙舞爪地去拥抱这个世界，却不知道停下脚步关注自己。去医院时医生说安安心脏不太好，如果强制引产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安安很怕，大胡子冷静又冷漠的态度也让她心寒：现在还没有能力也没有准备抚养孩子，不过如果想要孩子，选择权在你手里。

“多么文明高尚的法式回答啊！”安安心里想。安安想要这个孩子，可要面对的事实太多：自己身处国外还是正努力求学的阶段，没有时间也没有经济能力去照顾一个孩子，和大胡子一样，她也没有这个准备；再想到国内亲朋好友的殷切盼望成才的眼神，她没有这个勇气。看大胡子的意思是不打算结婚的，让她未婚和一个男人养孩子，她接受不了。

“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说完这句话之后，安安就不管不顾地大哭起來。眼看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正式开学了，这件事再加上妊娠反应，把安安搞得心力交瘁，倍感无助和孤独。我这时候唯一能做的，只有握紧她的手，说一声“都会过去的”。

那天安安哭了有半个多小时，哭到最后终于抬起脸来，挥着衣袖擦干了眼泪。她甚至皱了皱鼻子，笑着对我说：“我有点饿了，你先等我一会儿，我先去趟洗手间，一会儿咱俩多吃点。”我点着头，她没多一会儿就回来了，此时的脸上补上了精致的妆，除了是眼睛红肿的，整个人看上去似乎还有点神采奕奕呢！

那天过后，安安就断了与朋友们的联系，直到后来几经辗转才打听到她的消息：她和大胡子分开了，孩子到底还是没要；她也没去波尔多读书，自己跑去法国与瑞士的边境小城静养了两个月后，离开法国去刚果（金）做工地翻译去了。

安安再也没联系过我，我不怪她。我想我理解她，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切断那些与法国有关的回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