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王海雪,1987年生。有作品发表于《天涯》《山花》《创作与评论》《黄河文学》《小说界》《中国国家地理》等。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新华文摘》转载。获海南省2014-2015年海南文学双年奖之新人奖,2016紫金·人民文学之星中篇小说佳作奖。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失败者之歌》。
1
这是我第一次开着车奔驰在午夜的乡村公路上,车速不快,水泥道路弯弯曲曲,稍不注意就会开到河里去。前面的路在无尽的黑暗中仿佛突然断了,繁盛的植被与树木闪现在昏黄的车灯下,零星的村庄都被密不可探的树林掩埋。
三天前的傍晚,我刚刚从这里离开。那是镇子做完九天祈福大斋的第二天,家家户户都摆上了送福酒。我也买了放了许多红纸的长寿面,挨家挨户给同村同族的人送去。这个镇子,隐藏在崎岖不平的道路和遮天蔽日的密林中,在漫长的岁月里近乎与世隔绝。无论从哪一条乡村公路进入它,都被树影覆盖,路边长满了菠萝蜜树,夏天结满了果子,藤蔓从这头爬到了对面的树上。在这个乡镇长大的孩子,都带着与生俱来的野性。
两边的房子插满了五颜六色的旗子,将街道染得五彩斑斓。关帝庙香火不断,鞭炮的碎屑铺满了路面,這是行街仪式余留的证据。漫天的灰尘和噪音散落在大街小巷。我磨尽了耐性,终于穿过喧嚣兴奋的人群,拎着没剩几块面的袋子步行回到了父亲居住的地方。
父亲躺在陶瓷厂一栋阴冷的老宅里。他被疾病啃噬得瘦骨嶙峋,一只手就能将他的腰环住,这个倔强难缠的老头总是叫嚷着将装胆汁的引流袋去掉,这样他就会永久恢复健康。医生谨言慎行,并没有预判他还有多长寿命,只说耐心等到油尽灯枯的那天。
这大半年里,他正为了将要到来的死亡而耗费更多的睡眠时间。为了让更多的风和更多柔和的阳光涌进来,几经缝补的窗户正用一根木棍支撑。这些专属白天的光明照在他日渐衰老的精神和斑驳的脸上。而我从他遍布全身的斑点知晓,死亡又一次鲜明光亮地在这里卷土重来。
父亲的身上开始出现斑点,是在他五十八岁以后,也就是我母亲去世的那一年。那年,他经常去祖坟地转悠。那是一块坡地,养分充足的火山灰孕育了茂盛葱郁的植物,很快将墓地围拢掩盖,站在路边往里望,根本找不到隆起的墓地在哪里。
父亲拿着一把铲子,在植物的周边转悠了几天,忍受着地下漫出的恶臭,最终还是没下手。他回到家里,长叹一声,说,真想挖出来看看,人是不是真的就剩下一把骨头了,就那样变没了。那一刻,他从那面挂镜中看到了自己的皱纹和斑点。他在镜子前端详了很久,为自己的衰老过分担忧。
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他还年轻,他不喜欢穿深色的衣服,嫌老气,也不喜欢我给他买的黑色布鞋。他每次出门去镇上的茶店喝茶,都会将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穿戴整整齐齐才出门去。
我推开那扇油漆剥落的蓝色大门,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大门,右下角的木块已经被老鼠的牙齿磨光,每次我轻轻一推,它就发出刺耳的锯木声。自从多年前因为去镇上的戏院看演出让家里遭遇了一场盗窃之后,这起事件的阴影就钻进了父亲的身体,根深蒂固地无处不在。他再也不轻易地打开大门,哪怕只是去邻近的菜市场买菜,他都会用两个锁头牢牢扣住,他不知晓,这种低廉的防范对于技术老练的小偷来说一无是处。这个症状,在他步入老年之后更加变本加厉。
我走进父亲居住的房间,看到叔叔正将他抬向轮椅,准备推着他前往卫生院,就在我回来之前的一个小时,他发了高烧,肝性脑病让他意识混乱。叔叔六十七岁了,作为一名健康的体力劳动者与父亲祖产的继承者,他将父亲照顾得无微不至,深得街坊的赞扬。有时,人仅仅是为博一个好名声,便可倾尽所有做任何事。叔叔看到我,说:“海慈,你回来了,你爸现在动不动就发烧。”
我拎起桌上装有从省医院带回来的一千毫升容量的引流袋、绷布的袋子,跟着叔叔走在凹凸不平的路上,叔叔推得非常吃力,我上前扶了一把。这辆黑色的轮椅是在市里的医药一条街买的,那条街都是医疗器械、药品批发的店面,店面不大,却人头攒动。我将车子停在很远的地方,步行进入一家店一家店地了解,听店员说得天花乱坠,然后,讨价还价。我不知道为什么大部分的轮椅都是黑色,黑色肃穆庄严,不适合意志消沉的病人。我从价格昂贵的电动轮椅看到了最便宜的推车,最后折中花了近六百块选了这辆可以坐便的折叠车。我将它放好,拉回镇上,一种孤军奋战胜利后的悲喜交加便涌入了我的心间。
我们来到了卫生院的病房。说是病房,其实是一间简陋的抢救室,在父亲病发的两年多来,他没少往这里跑。屋子有两张床和一个大氧气瓶。作为身患绝症的病人,父亲断断续续在这里住了两个月了,他让这里染上了尿水与痰,还有刺鼻的药水味。叔叔戴着口罩,奔前忙后,一边还抽空和我抱怨某个医生和护士。我当然理解他的话,这里的副院长曾给我打电话大谈特谈院内交叉感染,委婉表示想让父亲回家躺着。有求于人,我也在电话里跟他好言好语地谈了几次。挂完电话我心里冷笑,不就是怕脏吗?还找那么多借口。当然,双方都没撕破脸皮,副院长被耗没了脾气,无奈地接受了我们死皮赖脸住在这里的事实。父亲定期由一个好心肠的女医生冲洗更换引流袋。
父亲从医院回来的那天,整个卫生院的医生没有一个愿意接诊。直到问到了这名唯一的女医生。她绑了一根马尾辫,个子不高,戴着口罩,露出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她并没有接诊过像父亲这样的危重病人。她和和气气地说:“这步骤我不是特别了解,不过既然你说省里的医生可以电话连线,那我就帮你冲洗。”后来,父亲的所有针水都是从她那里开的处方。
父亲闭着眼,躺在床上,四面白花花的墙壁爬满了苦味。药水缓慢地流进了他的体内,之后,冲锋陷阵。在这个地方,我的心情从没有好过,我抑郁地走出来,有陪护的家属也站在露天的空地上抽烟,我们对视了一眼,他继续吞云吐雾,我则嚼起口香糖,满嘴的芬芳能让我暂时将一切的遭遇忘怀。鲁迅发明的阿Q胜利法,时时刻刻都在生效。
对面的断壁残垣露出残破的长条砖,在雨水日积月累的冲刷下,留下一道又一道细长的痕迹,新摘下的树木被稻草裹着,嫩芽没抽出几根,大楼前停满了电动车。我想起幼年时的那堵墙,我躺在床上,望向那扇古老的窗,各色的雕花将视野划成了凌乱的线条,外面狭窄的过道是一堵发霉的墙,那是隔壁邻居盖了好几年的房子。那堵墙的颜色渐渐被四季的雨水染成了咖啡色。梅雨时节,它潮湿不堪,散发着腐烂的青草气味。我将这些腐烂变成了养分,在八岁那年跟着父亲迁入了生机勃勃的工厂。那时的父亲和那时的叔叔,并没有现在这么好,他们在媳妇的推波助澜下,互相争吵、互相仇恨、互不搭理。那时的父亲也无法想象,病中的晚年会是叔叔在一旁端屎端尿,直到他离去的那天。他心安理得地接受叔叔的护理,除了经济上的一些资助,他并没给叔叔遗留下多少东西。
烟雾浓了起来,随着风吹向了我的眼睛,也钻入了鼻孔,我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阳光穿透镜片,金色铺满了眼睛,一闪一闪的晶亮就在珠子上跳动。我感到难受,走到水池边,将墨镜收起,拧开水龙头,用冷水喷了下眼睛。自这天起,我身上又少了一个物件。有人说,你最怀念的地方,是你出生的地方。至今,我都在怀疑故乡。据说我来到的那年,初春细雨,屋顶堆满青苔。
之后,我走到卫生院大门右侧的母婴店,作为曾经的私人产房,它比从前豪华气派许多。我走进去,给刚生产不久的堂姐选购婴儿礼物,她需要奶粉、婴儿湿巾、爽身粉、尿布,我买了一大袋。叔叔成了外公,老来得孙的喜悦让他在照顾病人的浮躁中安静不少。年幼时,光看背影,我经常会认错叔叔和父亲,他们完全复制了奶奶的面容和身材,现在,叔叔有儿有孙,他们在光怪陆离的世间走向了不同的晚年命运。我突然同情父亲。我回头看了一眼这栋楼房,水泥封住的地下,流淌无数的脐带血,生命之花从那里诞出,穿破坚固的房子,直冲云霄。
我的挎包里,装着最新出版的《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刚刚看完奢靡恢弘的电影。旁边正在盖起一栋私宅,当地人但凡有些钱,将房子翻新或者重建,就成为首要的事情。他们会请来鲁班坐镇,选一个吉日和好的朝向,破土动工。青色的石头在工人的传递里一片一片地砌上,我想起游泳池里赤裸上身的盖茨比,被一颗突如其来的子弹穿透了心脏。接着,我记起父亲——这个小镇生产的最无趣的人之一。他的一生穷困潦倒,没能亲手给自己建造一栋舒适的小楼。晚年的生活因为退休刚有起色时,就被这日积月累下来的疾病给击垮了。他在我从容淡定地对死亡的提前预习中换了无数不同的死法。
2
北街末一带作为最贫穷的街区,还受着农耕时代的影响。这里的房子建得毫无章法,有木制的老楼,人走进总有晕眩的感觉,因为老是觉得房子正摇摇晃晃。有些推倒重建了,但是由于缺乏资金,墙面没有贴任何的装饰砖,就那么光秃秃地不知羞耻地裸着。人们进进出出,习以为常。
我就住在这样一间不知廉耻的房子里,越往里走越阴森,白天要开灯,不然伸手不见五指。二楼是三间卧室,还算明亮。其中的一间,是房子盖好后分给父亲的卧室,房间里还有一张他结婚时打的木床,床板打开就是储物柜,里面放着冬天的棉被。现在,这张齐腰的木床被当成了电视柜,叔叔一到晚上就会在这个房间里看电视连续剧。笨重的电视机买了好些年,现在出到液晶屏了,他还舍不得换一换。接的天线,刮风下雨时,信号便时有时无。
我睡在这间父亲的卧室里,这间卧室连瓷砖都没有铺上,打的是水泥,赤脚踩在上面,可以感受到颗粒在脚底下不堪重负。有时,我会失眠很晚,偶尔会透过窗户望见高悬的明月,寂静地在挤挤挨挨的房子上空,将忧伤倒满了整个夜晚,倒满了所有屋顶,我听见月色从屋檐跌落,疼了,像父亲的疾病一樣疼。
父亲微薄的退休金被我全部给了叔叔,说是伙食费,其实是照顾的酬劳。我并不是一个擅长照顾临终病人的孩子,大部分时间里,我只是陪着父亲一会,然后去做自己的事情。
我会在茶馆里,写字、看书, 有时会望着外面白花花的街道,梳理父亲的人生,考虑遗传的可能性。父亲连坐一次小轿车都会诚惶诚恐,口袋里只要有超过一千元就紧张冒汗生怕弄丢或是被吸毒仔们偷了去,1975年做过一段会计,因为身背巨款出差而得了神经衰弱,最后转岗成了车间工人 ……耳濡目染,我也沾上了担惊受怕的毛病,我怕被车撞死、怕空难、怕受制或有求于人,怕一切天灾人祸。这么多年,我都活在不安之中。与人交谈,我都会双手交叉于胸前,我从一本讲心理学的书上得知,这是自我保护与防范的下意识表现。
人一旦看久了,眼光就没那么精准了,于是许多人都说我长得像母亲。自从失去了那张相像的面孔之后,我就从内心里彻底和父亲分道扬镳。成为一名建筑小工的父亲,开始跟着叔叔在十里八乡盖房子的生涯。有时,我会在某个挥汗如雨的夏天,想象身材矮小的父亲在烈日下搅拌水泥,双手拎着装满水泥的木桶吃力地往上爬,湿透的衬衫黏在皱巴巴的皮肤上,白色胶鞋沾满了坚硬的灰色,洗也洗不掉,没多久,鞋子就被腐蚀坏了。那年,他一天可以挣三十块钱。他省吃俭用,努力存钱,他存的不是棺材本,而是防老养病的钱。至少五年之后,我才明白他的这种不安从何而来。
父亲的指甲很长了,他固执地不让剪,那是生命生长的象征,父亲的寿命就依附在不断生长的指甲上。我收起冰冷的指甲刀,大声地和他说了几句话,给他剥了一根香蕉,看着他吃完后,走到门外,坐在了靠背的长椅上。
今天是集日,注射室里坐满了人,椅子也坐满了,到处是药水的味道。老人,小孩,中年妇女……液体就顺着管子流入到他们的体内。有认识的人互相谈论日常;有小孩偶尔止不住地哭闹,穿过心浮气躁的空气,滴到每个人的心里;在这里工作十多年的护士长来回忙个不停。她给父亲换了针水,缓步走出来,那双黝黑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几秒,欲言又止,往注射室走去了。她记得我,记得十三年前的我,记得我的母亲。她摸过母亲褶皱的手,细细的针扎进了静脉,血奔进了管子,又被流畅的白色液体冲了回去。我曾和她攀谈几句,她态度很好,对每个病人都一视同仁,做事细致入微。她说:“你是阿慈吧,长那么高了啊。”在她眼中,我还是一个孩子,可是,我已经二十九岁了,正为如何接待即将到访的死神而寝食难安。
我把《了不起的盖茨比》最后一页看完了,我将书放进了黑色的手提包里,沿着几级台阶走了出去。返回塘镇后,我爱上了走路。我从北街这头漫无目的地走到了沿河的末街,那里有盖了好几年的房子。门前的大院子放着许多的木材,那是隔壁木材厂的存货。一棵纤瘦的菠萝蜜树上结了一些绿色的果实。右手边的不远处就是那条蜿蜒的河流,每年雨季,都会有人将生命扔给它。我在那里停了一会,又继续往前走,拐了个弯,来到了宽阔崭新的新街。
这里的一切乏善可陈,就连葱绿的树木因为养护的关系,也长得了无生趣。超市、涂料店、多年未见衰老的疯子、茶水吧……司空见惯。风景没什么变化,人却走了好几拨。
有些步入中年的人逐渐被病魔夺去了生命。癌症成为头号的凶手。每当父亲和我提起那些他认识的人先他而去之时,总不经意流露出占到便宜的沾沾自喜。他说起开茶楼的不过五十岁出头的老板,某一天突然查出了肝癌,两三个月之间就没了。他家的点心,肯定掺了假料。父亲喜滋滋断言。我心生悲悯,觉得他的一生都是不识趣的喋喋不休,他不知道哪些话别人爱听,哪些话招人厌烦。终其一生,他都没学会察言观色,一生任性妄为。
当我在茶楼里继续坐着望向单调的大街时,我很想谈谈我在这里的曾经。随着年岁渐长,有一些共同生活在北街的朋友已嫁为人妇。有的以卖淫为职业,丈夫成为她的皮条客。据说她在肮脏简陋的小旅馆卖淫的时候,她的丈夫就在隔壁一边听着穿墙而过的叫床声兴致高昂,一边乐不思蜀地数着今天赚到的数目……有的在社会上猛然意识自己处于最底层,选择了重返学校读书之后远走高飞;有的和这里大部分的女孩一样,进入了工厂成为一名缝纫工。留在这里的女孩们,她们都年纪尚轻,不过二十七八岁,却已有身材走形的迹象。天气太热,她们穿五块钱一双的拖鞋,一般都是短裤配短套衫。最冷的一月份,就会随便裹上一件棉布外套,双脚不穿袜子,就那么晃荡在外面。冬天的服装生意跟天气有很大关联,如逢暖冬,挂在店里的冬衣就成了滞销品,因为去年买的都还没有机会从衣橱里拿出来穿过一回。
在这里呆的日子长了,我也恢复到了从前,喜欢穿拖鞋到处溜达了,也开始不修边幅。坐在茶楼写稿的时候,头发也不会抹上润发精油,就让它乱糟糟地松散着,像一个疯婆子,我想让自己安稳踏实地踩在这片土地上,记住我从哪里来。
爷爷是在红白事上吹唢呐的。家里男丁多,几十口人挤在又破又旧的宅子里,男的个个都是三十好几才娶上老婆。叔叔娶的老婆是磨豆腐的,那时做豆腐压出来的水都灌满了宅子的庭院,顺着裸露的火山石一直流到灌木丛生的路边。走路都要小心翼翼,避免被滑溜溜的豆腐水绊倒。爷爷发不了死人财,曾跟着爷爷吹丧乐的叔叔说。大热天里,停棺几天的尸体有了味道,就那么与他四目相对,这让心气甚高的爷爷无法忍受,混着吸入的腐气,唢呐咿咿呀呀响了几声不成曲调。
我淡然地一个人喝着茶,在心里描绘爷爷对着死人吹唢呐的画面,满屋的白色经幡在冰冷的寒夜里纹丝不动,没有哭声,只有他和棺材里那具即将腐臭的尸体。尖刻的呜咽随着唢呐响起了,很快又淹没在寂寥的夜色里,爷爷斗争许久,最终迅速地把唢呐放到了包里,背着包奔向了茫茫的夜色中……他跑了。
阳光从紫檀树疏密相间的枝叶落下来, 泛着温暖的黄光,我盯着那些闪烁,若有所思。有年轻时与父亲共事的茶客,认出了我,管不住嘴地直截了当地评价父亲:你父亲这辈子,两个字:不行。
我苦笑,我自然知道父亲不行,他白驹过隙的一生并没在岁月里留下一星半点的谈资。患病之后,他的脾气更加古怪难缠。我回想他瘦小枯干的身体,最小号的白色背心被从体内引流而出的胆汁染脏了,房间里到处是他的气味,就连护士进来都忍不住隔着口罩掩住口鼻,摆出一副嫌弃的脸色。无论怎么消毒与清洗,身体的味道还是残留于此。我对着迷茫的街道,努力回忆十三年前在塘镇的生活,时间早已將我的曾经席卷一空,我能记得的也只是一些零星片段。有些人死去,有些人离开,有些人在这里从生到死。
对面正在搭起脚手架,据说要做两排的门面工程。一切在历史中毫无变化,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悲观的事实。我可以想象不久热火朝天的灰尘将会铺满水泥地,而我还会灰头土脸继续呆在这里。
在这样惨淡的环境中,是否该投其所好,向命运投降。我内心惶然,无从作答。父亲整天半睡半醒,身体消耗得厉害,皮肤包裹的骨头清晰可见,几十年的关节炎让他的双脚扭曲成一个时空,受过电击的头部经过植皮手术留下的伤疤触目惊心。病房的味道在我的回想中迎面扑来,我捂紧了嘴巴,对目前从事的工作产生了怀疑。如今,一场疾病就把我打回赤贫,我省吃俭用,在这两年中过得痛苦不堪。我终于明白到一个事实,文字只是作为治疗我苦闷精神的药剂,却在四处奔走碰壁的生活中一无是处。
3
四处扫荡的阳光顺着路径一道又一道流满了街区,过往行人身上飘着焦土之味,集日的街头商贩近年来减少了许多,外地人基本不来了。北街上那一栋一栋的老门面房都是本地有经商头脑的年轻人经营的各种店铺:母婴店、童装店、女装店、鞋店……就是没有饭店。我缓步来到卫生院,那位给人看相的老先生还在那里,由于地位特殊,在“赶街”行动中没有被驱逐,得以继续留守那一亩三分地。这个城市,正为创建全国文明城市而做准备,强势的市委书记通过他无所不在的权力通过雇佣的临时城管而成功将塘镇改造得面目全非,不少店铺的生意一落千丈,僻巷中停车也被贴上了罚单,在自家的宅基地上盖房也要办理繁琐的报建手续,才能给你安装水电。不然,盖起来还是黑乎乎的一栋半成品。
我兜了一圈,又回到了病房。就在刚刚,父亲在睡梦中说起了胡话,他昏昏沉沉,呼吸一起一伏,可以听出有痰,话音也就像含了沙,听起来痛苦刺耳。我走到床边,望着眉头紧锁的他,眼睛用力地闭着,褶皱起伏不已。我问,爸,你要说什么?他没有回答,继续着梦中的话语。一旁的叔叔突然说,他说很多次了,是什么诈骗的事。我突然想起,四年前父亲和我说的一件事。
当精心策划的街头骗局找上父亲时,多年的警惕让他对自己保存已久的百元大钞的每一个折痕都了然于胸,在几次以退为进的零换整的兑换中,视力早已下降的他便在摸钱当中醒悟到这是一场假钞换真钞的猫鼠游戏。这是他第一次声色俱厉地咒骂几个年轻人。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面对轻而易举就能将他撂倒在地的年轻人毫无惧色。那年夏天一个热火朝天的中午,他平静地和回来的我说起这桩惊心动魄的事。我不免后怕,心惊肉跳。如果那几个人恼羞成怒,将他毒打一顿……
父亲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学会独处。平日除了购买私彩,给自己带来一夜暴富的零星希望外,他并没有任何日常娱乐可做。他每天早晚都会以北街作为起点,绕着镇子走一圈,他认为锻炼有益健康,并能助他长命百岁。人都是贪心的动物,父亲也不例外。早年一场意外的高压电击,他大难不死,这让他更加坚定了这份信念。于是,在反复的住院治疗中,在我各种隐晦的暗示中,他都不肯相信疾病就像老鼠的牙齿,会从内部把他啃得一干二净。
为了证明自己的健康,尚算清醒时,他穿上了干净的白衬衫,取出只有春节才会穿的崭新的灰西裤,趿拉着拖鞋,走一段歇一会,走一段歇一会,来到最近的茶馆,一个人一杯茶,有时会配一个白花花软松松的甜馒头,坐上一个下午。他听到人声,但他无法分辨人们在谈论什么。他所有的精力都在那趟短途中耗尽了。他颠三倒四地记着一些细枝末节,他偶尔疑惑不解,便茫然地问来人,我退休金是多少了?或许金钱是唯一能拯救他的东西,他对金钱陷入了一种盲目的痴迷。在他断断续续混乱的记忆中,他的工资数额翻了好几倍。钱,花不完的钱,就在他行将就木的世界里缤纷落下。
微风吹透热气的下午,我在这家面积不大却热闹非凡的茶馆找到了他。他的桌上放了一壶热气腾腾的绿茶,绿茶苦,他却爱喝,多年不变。我走到他面前,轻声叫道,爸回去了,叔叔送饭过来了。我拿起账单,结了账,扶起他慢慢走了出去。茶馆里的人,多是相熟的街坊邻居,对父亲的故事耳熟能详。我耳朵灵敏,听到了不少悄声议论。可我已经不是十六岁的小女孩了,不再认为这些流言蜚语能伤了尊严。工厂的大门被摧毁了,沙土上被人种上了地瓜叶,鲜嫩可人,炒起来美味可口。当年,母亲是一名妓女的流言就从这里传开。现今想来,荒诞可笑,她不过是在保守的年代离而结,就在众说纷纭中成为不守妇道的女人。而这些事情,在她生前我完全不知情,我只惦记到处撒野的青春。那时的我,也和这些流言一样荒诞可笑。我抬头看了看天空,洁白的云朵在蓝天的映衬下,更白了。我们拐上了小路,走得跌跌撞撞,终于到家了。
中秋节过后的第二天,父亲在省医院住院大楼的科室服务台里,靠着墙,裹着那件灰色短袖衫冷得站立不稳,我赶紧找了张椅子,让他坐下,比他年小三岁的叔叔打开牛奶,扶着吸管递给他喝。我进了肝胆胰外科办公室找来了医生,与叔叔一左一右扶着他进入了换药室。中秋节当天,人人都忙着准备供品回村祭祖,疏忽了在打针的父亲,他迷迷糊糊看到吊瓶已经空了,强撑起身准备挣扎着喊护士,却把挂在床边挂钩上的引流袋给忘了,这一用力,导管便被他扯了出来。
还好,引流手术形成的窦道还在,凭借着医生高超的技術终于放置成功,引流通畅。我问医生,需不需要住院观察一下?医生脱下一次性手套,瞅着父亲摇了摇头,父亲入院几次,都是他接诊,他对父亲的病情了如指掌,没必要了,住也只是打营养针。
我们让父亲休息了一会,才扶着他下到大楼前等车,在跑前跑后的下楼排队交费接着上楼交发票中,等待的时间过于漫长,他抵挡不住,把过道宽阔低矮的栏杆当成了床,躺下来闭上了眼睛。阳光毫无遮掩地罩在他身上,金灿灿的。这时,我还没意识到他的生命只剩下二十天。在高耸入云的大楼面前,父亲变得越加渺小。叔叔也席地而坐,神情憔悴。他们不过是这世间极其普通的一分子,或生或死,微不足道。
阳光穿过了我的眼睛,照亮了那片深不可测,我突然为自己可能重复父辈的人生而感到担忧。这种担忧并没停留很久,就随着我在等待电梯上行的拥挤人群中消失殆尽。我随着人流进入了电梯,在各种汗水的气味中进入了相应的楼层。我快步走进了医生办公室,将发票交给他,然后迫不及待地逃离了这里。许多人痛恨医院,但他们不得不一次次往返于此,在漫长的排队中,在各种不耐烦的等待中,在无处停车的愤怒中,在预约床位的落空中,在支付医疗账单的痛苦中,在饱受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中,在庞大臃肿的走丢中……
这栋大楼,和护士服一样白,白得像一曲宫商角徵羽俱全的丧乐。
许多年前,父亲也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带着母亲看病,住院。他攥紧了钞票,在医院一次又一次的催缴下一点一点地往外抠,钞票在手上扎了根,从手上剥离时都会撕心裂肺地痛。有一次,他很不幸地将装有两千块钱的袋子弄丢在医院里。他知道钱被同病房的人捡走了。警察出动了,他们并不承认。纠缠了半天毫无结果。他心如死灰。
那个周末的夜晚,他从医院回到镇上,晚餐一口气就干掉了一瓶酒,结果成了到处呕吐的醉汉。如今,我回想那时的他,和现在没什么两样,一样的矮小苍老,一样的讲话细声细气,一样的胆小怕事,一样的愁眉不展。
父亲其貌不扬,四十好几才娶到二婚的母亲。母亲异于常人的身高和长年累月梳得整整齐齐的麻花辫子将父亲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那一丁点自信碾压得体无完肤。和母亲一起出现的场合,父亲都沉默寡言,躲在人群背后,叫一声才应一句。结婚之后数年,二人求医问药求神拜佛仍然膝下无子,母亲被第一任丈夫休掉正是此因。据说为了求子他们最终铤而走险,跑到外地偷回了我,直到多年后我才了解到真相,那不过是当时他们耗尽家财与一家连生九个女儿的农村家庭买来的出生不久的幺女,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虽是女孩,却让他们也扬眉吐气一阵。我依稀还记得幼年时镇子破烂不堪的模样。那时服装业发达,母亲领了好几家服装作坊的针线活,每天都在不断的穿针引线中度过。父亲在国营陶瓷厂当工人,每天朝九晚五,那些年工厂效益好,生计不愁,一家倒也其乐融融。
但是,就像某部外国小说里所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经济改革的浪潮不可避免地冲击了塘镇,一股下岗潮开始在工厂蔓延,作为微不足道的一员,父亲首当其冲成为第一批登记在册的下岗工人,不久,母亲也因为体弱多病和眼花的原因,在四十多岁放弃了干了二十多年的针线活。下岗对父亲产生了多大的影响?我无从得知。他老实本分,并不像别人有多种谋生技能,也不是做小本生意的料。他本来就不是一名力大无穷的壮汉,但他还是被逼上梁山,成为被唾弃的泥瓦匠队伍的一员,贩卖未来的体力为生,他的中年失意就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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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从父亲被查出癌症第一次住院的那天起,我就不断地以一种既悲伤绝望又平淡沉稳的口气反复回答询问的人们。我暗中为自己如此年轻就将遭遇父母双亡而倍感吃惊,同时也试图找出对即将离世亲人的切肤之痛,可是在不断的追寻中,我都找不到最深的痛点。我对死亡全然接受,并乐于和它交往。这让我坐立不安。我很清楚,我从何习得了这份对待死亡的态度。
我记得母亲断气的时候,耳背的父亲低着头呆坐在昏黄的灯泡下,那些闪闪烁烁的黯淡的光照出了他眉头紧锁的老态龙钟。百无聊赖的我盯着他帽子底下那几根稀疏的头发看,植过皮的那一块是完全长不出来了,难看的伤疤让他长年累月戴上了帽子。他对帽子也是特别地挑剔,他曾跑遍了市内,都找不到一顶中意的。他咬牙切齿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我描述心目中帽子的样式,信誓旦旦地说那款式曾风靡上世纪七十年代,发牢骚说这社会真神奇,这帽子怎么没得卖。搜寻无果后他终于心灰意冷地胡乱买了一个遮阳帽。
用了几十年的简易橱柜上放了一盏煤油灯,这灯是一盏有意义的灯。它在午夜会指引亡魂走入地下之路。空旷宽大的屋子寂静一片,只听见母亲粗重的呼吸。这盏灯从下午亮到现在,我们也从下午坐到现在。等待断气的过程无聊又奇怪。叔叔偶尔进进出出,将这恼人的沉默打断。作为一名帮忙的局外人与继承者,只有他才能冷静准备后事。
我正埋首于一场华丽葬礼的想象中,沉浸在富丽堂皇的奢靡中无法自拔,呼吸有异的母亲敲响了我不着边际的梦,我抬头看到母亲的胸膛一起一伏,颇为惊慌地失声喊了父亲,父亲刚半起身,母亲便倏然断气。父亲站起来,摘下帽子递给了我,我放到一旁的桌子上。我看了一眼闹钟,还有十五分钟就到晚上九点了,屋外已是月上柳梢头,将蔓延的绿色照得亮堂堂。缺了红烛和香火,叔叔便派了我去街上的香纸铺买。我拿了一个手电筒,穿过还没倒塌的屋子,居然不怕黑,背后响起了短暂的鞭炮,相邻的身后那栋房子的窗户咿呀地关上了。我突然想笑,但是,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发笑的时刻。我走到了被切割成两半的工厂大门,台阶上有几个小伙伴正坐在那里谈彼此幼稚的爱情。对,我只需要扫上一眼,就知道她们最热烈的话题是暧昧的小情事。直觉灵敏,我独自一人出现在夜晚的街上,她们立刻意识到我的母亲死了。我淡淡地和这些一起长大的小伙伴说,我去买香。她们没有答话,眼神却暴露了一切信息。微风拂面,我感到自己成熟很多。我想,为什么是我遭遇了这些事情,而不是她们?
我很快来到了香纸铺,那是一栋狭长的三层小楼,和周遭的房子相比,它太小了,小得只能同时容纳三个人进入。墙上挂了很多大小不一的紅色旗,这些旗是给还愿的人准备的。如愿了,就来买上一面,再让店主题上敬献的祝文,便可以拎到庙里挂上了。我买了一捆香,一对红烛,镇上的风俗,红白事都要用红烛。许多临街的房子都关了门,将白天的热闹归还了夜晚的万籁俱寂。我不缓不急地将来时的路又走了一遍,也仅仅是那一刻,我感到塘镇属于我一个人,它也只有我一个人。我回到工厂大门时,小伙伴已不见踪影,兴许是回家睡觉了,我一阵空落。
我回来,在叔叔的教导下给母亲上香,我感到不可思议,母亲就这么死了吗?她的身体与精神就彻彻底底地从我的生活抹去了吗?她不会和我一起吃饭,不会骂我,不会摆着那张始终忧心忡忡的蜡黄脸了吗?时至今日,这些事情还历历在目,让我为当时的自己感到惊奇,我那时真是一个怪异的无法形容的少女。
也是从那天起,父亲便将他的癞皮头彻底地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父亲开始抽泣,我却一滴眼泪都未落下。母亲去世的前六天,将体内的排泄物全部清空了。那天,我恰好无意闯了进去,看到她叉着腿,痛苦地抓着棕红色的长桌,试图仅凭一己之力将裤子脱下。恶臭充满了房间,我呆若木鸡地盯着她扭曲的神情,那神情在说,这该死的不听使唤的身体。那是一种意志先行的无能为力。父亲走了进来,我转身迅速地跑了出去。
我漫无目的地跑了很远,直到在街上气喘吁吁地遇见了一位朋友,才停下奔跑的脚步。我和她一起去中街的冷饮摊上吃清补凉,她听我絮絮叨叨地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她是一个非常好的倾听对象,总能适时地提出提问,引诱你继续滔滔不绝地讲下去。那天,我和朋友呆到很晚,直到遇见经过的叔叔,提醒我说,你妈病得这么重,还不赶紧回去,到时人家说你不懂事了。我大吃一惊,父亲与母亲,从没有耳提面命地教过我如何为人处世、应对突然而至的人情世故。缺乏这种教育的后果是至今我都没学会如何审时度势。他们给予我的无限度自由,十六岁与二十九岁的我都不曾意识到,它会让许多年许多年后的我走上了一条不归的悲情之路。
身体被掏空的母亲在农历的十一月末去世后,天越来越冷了,父亲翻出旧衣服裹在身上躺了几天几夜。不知道有没有睡着。这年,他穷得连买一只过年祭祖的鸡都没有。他将镇上几条纵横交错的街道走了一遍又一遍,却并无可思可想之物。父亲不养猫不养狗不嫖妓,靠着早年积存下来的《故事会》和专门刊登耸人听闻、配有大段色情描写的虚构案件的非法刊物慰藉精神上的虚空。
此时,一切的交际往来对父亲来说还不如母亲坟头那一堆线香灰烬来得实在。对于一个中年丧妻膝下无子又没什么能耐的男人,人们饱含同情。而这种同情被父亲看成了欺凌,自此,他陷入了一种自我想象的精神癔症中,在十三年的孕育中生出了恶疾——胆管癌。我则和他背道而驰,在夜晚的声色犬马中放浪形骸。那时,我就模糊发觉,我是自由自在的,终将破茧成蝶,因为我和这个家族流着不一样的血。
后来,我在父亲的葬礼上,回想这段因为死亡造成影响的往事,回想母亲在老屋过世却被同族的祖婆捷足先登的不幸。她在那间被通透的火山石盖就的老屋住了整整七天,却被享了一辈子清福的祖婆抢占先机!一年宗屋不能死两人的风俗迫使她回到镇上那间公家的房里,死不得其所。爷爷那张舒服的靠背椅,因为生前被断气的祖婆坐了半个时辰,就被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毫不留情地丢弃了。如今,成年的我虽已可理智看待,悲怆却仍然时时刻刻从旁提醒切勿重蹈过往悲剧。万幸,倒霉的父亲比起更倒霉的母亲,算得上走运。
那时,我还保有天真的幻想,对于母亲那边往来的亲戚充满热情,事实证明,真是痴人妄想。凭什么啊,你父亲与他们不过是人伦上的亲戚关系,女方死了,你的死活与我无关。一直过了很多年,直到父亲去世,也没有人来探望他一眼。据说这些年,母亲成为迷信的姨妈们的午夜梦魇。
父亲穿了一件红衫,这劣质的红衫是几年前信用社做活动的赠品。在炎热的秋季,这样的穿着在别人看来过于厚重。可是,他整个人缩在宽大的衣服里,瑟瑟发抖。叔叔给他加盖了一床棉被,他的哆嗦才稍微缓解。他突然开口说想吃菠萝,叔叔便去市场给他买去。我抬头望着那瓶透明的液体,一滴,两滴,我清晰听见水滴的声音,空旷辽远。眼前被铺上了一层摇曳的昏黄,通往未知的远方。回来之后,幻觉成了我唯一的秘密,它是一种难以摆脱的病。
病房外面是靠背的棕色长椅,我坐在那里,望着外面零星的树木。这里从十年前就变得宽阔,是因为将那两株巨大的飘着香气的紫荆树给砍掉了,并将住院的病房给推平了。随着年月流逝,它的医疗条件越来越差。街角附近的一户人家曾有一个癌症病人,不久前在半夜撕心裂肺的疼痛中死去了。将近一个月的夜夜嚎叫消失得无影无踪。自那天起,父亲就再没说过他的耳鸣。我则再也不会因为这痛苦嚎叫而难以入眠。
叔叔买了一个削好皮的菠萝,现在不是菠萝上市的时节,所以品相也不是很好看。瘦瘦小小黄黄的,盐水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我跟叔叔说,我去街上买点东西,就走了出去。
关帝庙的屋顶上插满了迎风招展的旗帜,摆在路边的铁架子上挂满了燃完的鞭炮绳子。我站在外面看了一会,只有庙祝在里面张罗着他的香火。我进去,看到红色的锦旗,悬挂在墙上,厚厚一叠。庙祝是一个精神抖擞的老人,他的手纤细瘦长,布满了老年斑,这镇子小,随随便便都可扯上一丝半缕的亲戚关系。按照辈分,我还要喊他一声祖爷爷。我低头看脚下的蒲团,曾经,我是一个无神论者,对于祭祀毫不热衷。如今,随着阅历和认知的深入,我成长为一名悲观主义者,抛弃了之前荒谬无知的理论,在精神世界里东奔西走,希望寻到一处安宁之地。我并没有跪下,对于鬼神,我半信半疑。但是,这里能让我放松和思考却是不争的事实。
我和庙祝说了几句话,无非就是香火旺不旺,信徒多不多,节日忙不忙。这段时间,我抛弃了工作,抛弃了习以为常的城市生活,抛弃了那些看似光鲜的一切。只做一件事——等待死亡接走父亲。
此时,我满脑子都是那所迎江而建的小楼房,无聊时,悲伤时,难过时,我都会往那边缓步而行,秋日的傍晚,徐徐微风吹来,能将紧绷的精神消解。这是我这段时间呆在塘镇所能做到的让自己快乐的事。
我低头,望着自己涂满鲜红的手指甲,还有那双镶满金片的高跟鞋。我行事低调内敛,但骨子里的任性张扬还是掩饰不住地从穿着打扮上流泻而出。我听到窃窃私语的议论,而这片土地就通过这些议论将我拒之门外。它让我感觉到,一片土地的拒绝是你走在这里的每一步,都感觉到脚心烧灼的痛。
5
如果说时间有什么能耐的话,那就是用十三年将一个意志不坚的寡居老人逼疯。这空出来的十三年,使父亲变成了一个锱铢必较的人。
父亲的发小原来是厂里的电焊工,年轻的时候,他们曾互相骑一辆自行车,载着对方到邻镇看戏。他们对海南戏的名角们如数家珍,对同一个旦角的喜爱让他们的友谊更加深厚。彼此结婚后,也因为居住相近的关系,两家人往来频繁。甚至有过结娃娃亲的念头,终因同村同姓而作罢。
没有万古长青的友谊,没有永恒不破的感情。父亲在独居之后,悟到了这点。作为一名会读书又写得一手好字的人,他偶尔也会露出一点骄傲,和我讲述帮发小填写档案、代笔写信的故事。也和我讲过他们一起去镇上戏院看巡回歌舞团演出的激动场景。
他从年轻时候残留的线索找起。先是将他的同村发小划入了仇敌行列。原因是发小中过一次一万的彩票,请了许多人吃酒,独独遗漏了父亲。中奖的幸运曾更早降落在父亲头上,这是他漫长悲愁的一生最幸福的时刻。当年我中奖可是给他送了两包芙蓉王。父亲经常念叨,对此事耿耿于怀。前几年,发小跟工厂的开发商买了块地皮,盖了一栋两层小楼,从此过上了幸福的人生。父亲一边回忆与发小年轻时候的事,一边坚定地和他彻底断了往来。他宁愿多绕几步路,也不会从发小的家门口经过。这个固执的老头,我们无从对付。
多年前接水管的一件小事也被父亲翻出,他花费许多时间将遗忘的细节补充完整。父亲以为,和隔壁邻居的关系好到足以接同一条水管,可是当他满脸堆笑说起这个微小的请求,邻居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让父亲大为惊讶。他回来气鼓鼓和母亲说,安装新的水表,我们自己付钱,怎么不让接呢。对于人情世故,父亲一直没有理清。多年后,邻居托人给在城里工作的我打电话,说父亲每天早上都会到他们位于镇上的米铺骂上一会,叫我劝劝父亲。我说一个孤寡老人,性子又倔,如果他没做出伤人的事,你们也就不用理会。我会好好说说他。虽然我语调温柔,可我深知,这都是敷衍之辞。我怎么和一个有严重耳背的老人启齿?我知道他的心结从哪里来,他越来越古怪,越来越让人难以捉摸。他曾對我言语流露出的责怪一脸愤懑,可他忍气吞声,不发一语,最后避重就轻和蔼地说起另外的话题,谈起报纸上刊登的时事新闻。
他和对面租房的年轻人龃龉不断,他将脏水泼到人家门口,逼走了几户年轻的夫妇。只因强势的房东老太太强行在这片红苕叶菜地盖起了简陋的出租房。老太太气势凌人,以一副指点江山之态,指着从西到东蔓延几十米的地块,说那些都是我的房子,我可没和厂里签过合同。厂子占了我房子这么多年,现在是拿回来的时候了。这年,工厂早已破败,住在这里的人没有迁走的,要不就是穷,要不就是幻想着住久了,房子就变成自己的可以世世代代传下去。他们对资本毫不了解,还活在古老的已经逝去的宗族社会中。他们养育的后代,也遗传了他们的局限,这局限体现在后辈对世界的错误认知,命运一窥到底。
那片红苕叶地曾经是这所房子的露天庭院,母亲种了一棵黄槿树,长得枝叶繁茂。幼年时,我经常端着碗爬上去在上面吃饭。结实的枝干被磨得光滑,如今,那些印痕还在。母亲闲居在家后,便开始将这片土地翻新,种上了红苕叶,她花了将近十年,尽心尽力地将这片菜地照顾得满目苍绿、生机盎然。这片土地,对于父亲来说,是母亲死后留下的唯一遗物。我曾目睹他搬了张矮凳子,呆坐在绿地里,良久,他才弯下腰去,一根一根地采摘这鲜嫩的菜叶,给自己做一顿简易的晚餐。
我在卫生院对面的杂货铺给父亲买了几条便宜耐穿的中裤,又回到名存实亡的工厂,到他居住的地方给他取御寒的衣物。通过密密麻麻的杂草,就到了崩塌掉的房屋,那里除了留出一条踩出的小径外,也被别人开垦成红苕叶菜地。幼年时,这间屋子一到晚上就被我幻想成了住满妖魔鬼怪的黑屋,不过几米的距离,放晚修回来的我却畏畏缩缩,不敢通过。宁愿花上一些时间,等待同样住在里面的工厂子弟。我赫然惊觉,我在塘镇生活的这些年,是被一栋又一栋破败倒塌的房屋串联起来的。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么寒冷,据说当冰冷抵达大腿膝盖以上时,无论如何施救,命都保不住了。这说法让我很疲惫。我叹着气,来到大门边,父亲捡回的打磨整齐的石头被他垒成了一座低矮的围墙,将那块水泥洗衣板围成了半圆形。我瞅着那块干燥的水泥板,看到从前的水流,浸润了周边的柔软的土地。我怔怔发了一会呆,掏出钥匙打开了门,一股冰冷阴森的空气猛然扑向了我,我怕吗?怕。我怕见到在此死去的母亲。
三间没有隔开的屋子连在一起,天窗透下了一缕光,除了父亲从前工作的模具,还有从车间里搬回来的烧制精美的几百片琉璃瓦,偌大的屋子便再无其它。橱柜和餐桌已经被父亲搬进了卧室。那间尚算宽敞的房间,成为他唯一的饮食起居之地。自然,我从小到大留下的一些物件也被他收到了里面。
我将钥匙插进锁头,轻轻一扭,锁头开了。对于轻车熟路的小偷来说,这种锁头根本不值一提。小书架上有一些我早年买的书,它们被我认定并无多大价值而没被搬离。一个硬皮小纸箱装着我和笔友们多年通信往来的一摞摞信件,进门左手边的桌子底下还有一个小纸箱,那是我在镇上读书时借阅的一些童话和民间故事杂志。我曾经睡过的折叠木床如今成为父亲的午睡床。给他买的落地风扇连包装纸都没打开。他宁愿在闷热的房间里汗流浃背,也舍不得开风扇吹上一会,怕耗电。他每个月交的电费都是一样的数目,他说,这样是为了避免被别人偷电。
纸板隔成的墙被钉了好几个钉子,柱子之间有一条晾衣绳,挂着他的衣服。另一面柱子的铁钉上还吊着我不知哪一年买的挎包,里面塞满了塑料袋。父亲就是爱搜集这些,因为不知何时会派上用场。父亲的衣服层层叠叠,将绳子拉低不少,夏天的短袖,冬天的长衫与棉衣都挂在上面。有一些还很新,都是这一两年我买给他的,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拿出来穿,用透明的罩子罩着。我拿了两件,将罩子取下,折叠放进了袋子。衣服上有气味,这里有老鼠,白天也很猖狂。三角屋顶上都是蜘蛛搭的网,它飘荡的气息和父亲一样,腐臭、衰败,蚊虫在这所房子里具有旺盛的繁殖与生命力。
我离开的时候,遇见了一个过路的男人,他穿着一条灰色的衬衫,拖鞋将长到路边的菜叶踩得噼里啪啦响。他就住在对面那排用沙砖盖成的屋子里,一间的月租金是六十元。男人问,回来看你爸?我说,是的。他住院了。我从内心感激他对于父亲挑衅的举动百般容忍。
我回到卫生院,摸了摸父亲冰冷的小腿,他又睡着了。小方桌上放满了食物,他像是得了厌食症的孩子,滴水未沾。没有人在病房里,叔叔已经回去准备明天斋戏用的供品。我将凉掉的饭菜拿到外面,倒到了垃圾桶里。
停放的电动车少了很多。显得空空荡荡。我抬头看天上的云,我很喜欢看云,它安静得只需轻轻一吹,奶白色就铺天盖地地掉落下来。明天,我将在热闹散去的傍晚,离开此地。三天后的晚上,我站在万家灯火照亮的十字路口,等待绿灯的通行,然后,我接到了叔叔的电话。
6
父亲在我赶回来的半路上就断了气。我拎着好不容易在一个还营业的小店买到的本地产的白糕,它们被淡紫色的纸包成了手掌大小的长方形,走进村门,踏上那条被围墙与繁密树木遮掩的小路,下过雨的路面有泥坑,我听见黑色高跟鞋落地时的轻佻与疼痛。我努力平复心情,听出来接我的二婶讲述如何将父亲带回老宅、又是如何过世。已经可以望见那座房子了,倒塌多年的房屋烂到了地里,长出了树木,未经修剪野蛮生长,成了一片潮湿地带。影影绰绰,我透过间隙可以看到庭院里闪着一丝忽明忽暗的光亮。原来的不安与紧张突然消失了,我来到了一个纯白辽阔的世界。
我以为和十三年前一样,摆脱尾随的死亡轻而易举。直到掀开在夜晚中像游荡的魂灵垂成门帘的薜荔,跨进半开的木门,亲眼看到穿上寿衣的父亲骨瘦如柴地躺在放在大堂的木棺里,所有的预演与想象都成了泡沫,顷刻而碎。我悲从心来,泣不成声,哭声让他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我走过去半蹲下来,将他依然柔软的眼睑合上了。他的嘴巴微微张开,露出满口的黄牙,一脸怨恨,写尽了对死神操纵生杀予夺的不满。之后,我将白糕摆上,在棺前上了三炷线香,我还是没能赶上生前最后一面。再过几分钟,他就要被钉在黑暗里了。
我站在窗边,凝视外面的夜色。十三年后,没有房子挡住我的视线了。月光流泻在废墟之上。此刻,我知道哀伤是可以看见的。我望着她,她看着我。我的身边,躺着逝去的父亲。屋里被族人燃起了香火以及横七竖八的光。岁月在他身上烧杀抢掠,皱纹、脂肪、肉都夺走了。在卧床不起的时间里,他仅僅剩下骨头和暗黄的皮肤,和一双因为放满痛苦、不甘、回想……而空洞不明的眼睛。在过去的十三年里,我们并未彼此陪伴。他自己孤独终老,我自己长大成年。他在自己缔造的世界越陷越深,直到生命逝去。而我,见过人生的残忍与宽广,在路上越走越远。清风拂面,我终究成为了我自己。
我回顾他的生平。突然悲哀地发现,我完完全全继承了他那种深入骨髓的可怕的固执,它像一条光滑的蛇紧紧地缠绕着我。村子很静,静得只有后墙草丛里隐藏的细微鸣叫。有蚊子,有时有时无的雨,这是台风来临前的征兆。
这注定是一个失眠的夜晚,十三年前,我不过十六岁,正深深陷在烦躁的前途不明的青春期中,我和病入膏肓的母亲吵架,对她——一个求生若渴的病人充满憎恶和鄙视。她的懦弱,她的恐惧,她的濒临死亡的体验都成为我唾弃的对象。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所有临终病人的愿望:我想继续活下去。
我在午夜时分从村里回到了镇上,守夜都是家中男性长辈。我并不适合这样一个招咬蚊虫坐一整夜的夜晚。我花五十块钱在镇上一家鱼龙混杂的旅店开了一间房,我不选三层,也不选四层,直奔五楼。我开着刺眼的白炽灯,在亮如白昼的房间里毫无睡意,白色的床单并不干净,这张床有无数的男女在上面翻滚过。凌晨四点,我终于在这张充满男欢女爱的大床上怀揣死亡睡去了。
父亲居住的那间厂房,里面有他结婚时买的长方红桌,破损严重还凑合着用;有锅碗瓢盆和原来厂里生产的米缸;有我运回来的几麻袋杂志以及我早已不穿的衣物。我知道,我回不去了,我的青年时期就这样被我亲手掩埋在这片土地上。我唯一带走的,就是一口的塘镇方言。
第二天早上七点就醒了。也不觉得困意连连,脑子什么也不想,却一直处于异常活跃状态。这家店的一楼,是最负盛名的茶馆,坐了不少人。外面的街道比从前繁荣了许多。新街区不断向外扩张,崭新的楼房一栋又一栋地起来了。我花两块钱买了一份糖水地瓜,找了一张角落的桌子,默默地吃完,就穿过旁人,走下湿漉漉的台阶,在汽笛与赶集的人声中,走回村里,穿上粗布做的白衣白裤,将父亲送到了从清朝传下来的祖坟地。当小路繁茂的植被刺上我的手背,殷红的血迹淡淡流出,我突然醒悟到,为什么有人相信有来生……
火葬的推行在从北往南的漂移过程中,被海风吹散了。死后被焚烧的恐惧还无法成为活人的阴影。尤其是虽然靠近城区,却由于地形复杂丛林茂密仅有一条乡道通往镇区的塘镇,资本介入也就比邻镇慢上几拍。有这一层屏障的遮挡,移风易俗的可能性更微乎其微。父亲生前看到报纸刊登的北方平坟新闻,读到为了入土为安而带着棺材自杀的老人,对火葬的担忧一跃而成他所有心事的头位。他觉得自己能活到的寿命最短也是八十岁。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还有三天就是他七十一岁的生日,他就毫无征兆地将最后属于他的阳气吸尽了。他出生在这个月份,也亡于这个月份。通奇门遁甲五行八卦神秘莫测的堂叔说这是好命。父亲的灵牌是他写的,父亲墓地的风水定向是他做的,墓坑也是他找人挖的。
送葬归来,按照风俗,三百公将柚子枝放进了装满水的塑料桶里,沾水后就往送葬的人甩去,一个不漏都沾上了柚子水后,便轮流取水桶里的水洗眼睛,将澄明重归眼前。仵作们——堂叔这样喊那些抬棺人——将父亲生前盖过的被子、坐过的轮椅、睡过的席子等所有物件,装了两麻袋,并抛在三岔路口。
我们一行二十多人则步行到了街上的一家茶店,我给每个人都点了蛋糕和牛角包,并让店家泡了九壶茶。我听见长辈们谈论父亲和金钱,晚辈们聊着工作和女人。而我在偶尔的应答中回想昨晚驱车赶回的午夜。我不过是离开了三天,死亡就毫无预兆地来了。午夜的塘镇公路寂静得除了晃荡的树影便空无一物,它是我的一座坟墓。
我很饿,很快吃完了一个蛋糕。就在刚刚,我弓着身子,赤脚走在碎石路上,腰部的疼痛让我滿头大汗,甚至让我忘记了到三岔路口应该要跪下来爬行,扶着我的堂婶着急得在我旁边小声提醒。每跪一次,我就会想起母亲一次,作为没有活过六十岁的女人,她被悄然抬走,生平被悄然抹去,她的恐惧和希望,执着与认命,不能撼动繁华世间的一丝一毫。她和父亲如此相似,卑微,平庸,胆怯得不堪一击。
就在这天的上午,通往北街末那所房子的道路被围了起来,轰轰烈烈的乡村下水道修复工程开始了。到处都寸步难行,到处都变成了单行道。下午我驱车驶离时,被迫绕从了新街。我感到空落,我知道这一走,我看到那所房子的机会越来越稀少。我单曲循环听一首叫《In my secret life》的英文歌。我安慰自己,至少我在镇子留下了自己的芳名——刘海慈。
这段时间,我只看完了一本书——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副驾驶座位上放着那本书,南海出版公司出版,崭新如一。随着车速的加快,我离这场葬礼越来越远。
我昏昏沉沉睡了几天几夜,醒来就胡乱吃些面包充饥,渴了就喝凉掉的开水。直到第三天的凌晨,我才蓬头垢面地清醒过来。我来到窗前,望着窗外,我并没有关窗帘睡觉的习惯,我总是在黑夜给自己留下一些光,让白天可以毫无阻碍地进来。窗外是一片寂静的世界,我看得见绿荫,看得见关了灯的房间,我知道那些房子有人,正在熟睡,做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梦,或者不梦。
选自《芙蓉》2017年第3期
原刊责编 杨晓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