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人的一生,苦难与烦恼要远远大于幸福,对多数人而言这是一定的,虽然人生在世苦难必然大于幸福,而我们还如此眷恋人生,如此活得津津有味,这简直就是麻木,细细想来,虽然麻木也必然有它的道理,人生多苦难,而那许多不可言说的苦难又总是被人与人之间的温情慢慢抚平。
一个人,从小到大,一般而言很少会有人与垒垒的噩运不停地纠缠在一起,对于许多人来说,生活虽没有烟花迭起般的那么多幸福,但平顺的时日却往往会让许多人忽略了亲人之间的爱意。人类的大遗憾乃在于,当一件东西不见了,我们才会去寻找那件东西,当一个人永远永远不会再回到我们的身边,我们才会涕泪交流地想起这个人。所以说,真正的痛苦与酸楚是永远不会从我们的心底被抹掉,而那些能够被抹掉的往往又不是真正的苦难与烦恼。所以,我们更需要的不是衣食无忧,而是可以让我们在苦难与烦恼的一次次袭击下活下来的温情。《浜下》与《半截儿》这两个短篇小说就是想把这种深切的让人心里每每想起就感到温暖的东西留存下来。《浜下》中的婆婆,只有她突然有了事,把半根针不小心咽到了肚子里才引起了儿女们的关心和焦虑,而一旦她把那半根针顺利地排出体外,这种关心便不复存在,她的儿女马上各自散去。我们,我们对我们的亲人和我们身边的人,可曾真正关心过他们的情绪变化,可曾真正关心过他们内心的所思所想?一如《浜下》中的婆婆,只有当她再次倒下,再一轮的关心与对她生存的焦虑才会将她团团围绕。温情是什么?也只是一种情绪,是往往最容易被人们忽略不计的那种东西,如果可以说它是东西的活。
人类社会,最能引起人们惊叹关注的是那种突发事件和灾难性的场面。车祸,死人,海啸与山体滑坡,整个村庄的被掩埋,数十数百人的突然丧命,会得到多少人的关注与援助,而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再激烈再痛苦,也只能一如笼中那哑掉的困兽,它在笼中痛苦地踱来踱去,却发不出声。真正是离它十步远,便不知它是愉快还是痛苦。一个人波动起伏的情绪就是这样,往往被人忽略或忽视着。而我喜欢卡佛的小说正在于“情绪”二字之上,卡佛小说的好,并不在于他的技巧,而在于他对人类情绪的密切关注。
说到写小说,技巧永远是次要的,时至今日,你若有真情在,哪怕是你用章回体小说把一个人的真情实感写出来也会感动读者。问题是,我们的真情,生活的实相时至今日渐渐云飞云散,我们已经变得麻木不仁,我们已经变得不会再去关心别人,我们这样做,实际上是在忽略自己的存在。而卡佛的好,就好在他对人的情绪的关切,微小的,看上去没有一点点故事的生活场景里,有多少让人心动的情绪颤动。
我们生活在这个时期,能够从物质生活中得到满足已是过去的事,我们在街上走,有时候会碰见口中念念有词的神经病患者。神经病患者的共同特点,无一例外,其实是想要让自己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我们总是躲着他们,总是忽略他们。这几乎像是一种寓言的存在。我们作家面对生活,多少年来,为了宏大的题材与伟大的叙事,我们忽略了多少真正值得让人关注的人情世故,人的情绪在作家的笔下十分微茫。我写《浜下》与《半截儿》这样的小说,其实就是想让人们明白人类的情绪为何物,我们活着,除了要吃要喝,还要有人与人之间的真正的温情,要用这温情去化解我们的苦难和烦恼。這便是我想说的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