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敏
罗生门事件
——还原米开朗基罗的佛罗伦萨《圣殇》(下)
张 敏
图7《基督下十字架》 罗吉尔·范·德·韦登 木板油画 1435年
(接上期)
法官:经过三位陈述人的分析,情况比预想的要复杂得多。除了最初考虑到的雕塑技术上、材质上、美学上的考量外,又多了三种主要观点。
那条消失的左腿具有性暗示的说法,颇为大胆,但陈述人又给出来多种证据,看上去很有说服力。但我有一个疑问,在佛罗伦萨《圣殇》之后,出现了多种借用此图示的圣殇主题画作,看得出来这件雕塑当时很有影响力[1];但如果它有这么强烈的性暗示,那这些同类图示的画作为何不避讳呢?从心理分析的角度来谈,让人感慨万千,但这似乎更多地属于一种推测,太缺乏确凿的证据,当然,也可以说,最确凿的证据就是最普遍的人性;从宗教的角度来谈,颇为新颖,也很中肯,因为宗教信仰实在是米开朗基罗灵魂生活的重要部分,“尼哥底母”在当时所具有的特殊的宗教含义在此前的所有分析中被忽略了。但是,如果米开朗基罗最终是因为害怕这件雕塑暴露出了他的异端倾向,而被宗教法庭审问的话,那么他为什么砸掉的是其他的部位,而最能暴露出他宗教异端倾向的尼哥底母却始终完整?并且这件雕塑被他砸坏后还送给了友人,继续被助手修改,而不是把这件棘手的雕塑藏起来。
欲还原400多年前的一次事件,却越还原、越模糊……
法官正沉醉于自己的说词,观众也处于疑惑之中,这时突然闯入一位情绪激昂的怀疑论者,声称上述所有的人都错了!众人惊异。
情绪激昂的闯入者:那位严肃的宗教论者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但是我得说,这个讨论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们都被骗了!
虽然与米开朗基罗同时代的传记作家们,都将处在基督左手边的称为圣母玛利亚,将基督右手边的称为抹大拉的玛利亚。但是请回顾文艺复兴时的图像学传统,不论是圣殇、基督受难、基督下十字架、基督下葬,这一类题材中,耶稣基督往往处于画面中央,圣母玛利亚都是在基督的右手边或者画面的左部,米开朗基罗《最后的审判》就是如此布局。抹大拉的玛利亚如果出现的话,则往往在基督的左手边或者双脚的那一端。例如15世纪罗吉尔·范·德·韦登(Rogier van der Weyden)的这幅《基督下十字架》(图7),画面左边是身着蓝衣因过度哀伤而晕倒的圣母,画面右边,基督双脚位置的女性,则是正在祈祷的抹大拉的玛利亚。这样的人物安排有其基本固定的惯例,而这些惯例,却在佛罗伦萨《圣殇》中被打破。
再者,或许我们都忽视了雕塑中的一个细节,那就是基督右手边抹大拉的玛利亚的头部装饰(图8),那是一个天使的脑袋。但据我对这个装饰细节的研究,在佛罗伦萨《圣殇》之前,这个装饰多半是与圣母玛利亚的身份相关的[2]!有时出现在胸口的衣服上,有时出现在头部的装饰上(图9)……对不起,我一路匆匆赶到这里,为了陈述自己的发现,在这里只能是简单说说结论,而实际上我的研究在发表的文章中列举了很多证据。
也许有人会问:会不会这个天使头是助手卡尔卡尼在修复时自己加上去的?的确有这个可能,但我认为这不太会发生。整个雕塑中损毁比较严重的就是基督右手这位玛利亚的右臂,断成了5节,但卡尔卡尼随后用铁钉把这些碎块按照原来的模样接上了。而不是仿照着原来的胳膊自己雕刻出来再接上去。这个举动很能说明助手卡尔卡尼对老师原作的尊重,而不太可能为抹大拉的玛利亚无中生有加上一个天使头做装饰。
所以我们结合上述雕塑中的两个异常构图——圣母玛利亚与抹大拉的玛利亚位置的悖于常理,以及原本常出现在圣母玛利亚身上的装饰此时却出现在了抹大拉的玛利亚头上——是否可以提出一个十分大胆的推测[3]!?那就是,我们一开始就错了,所有人都错了,基督左手边的是抹大拉的玛利亚,而右手边那个体型更小、更远离基督的,与基督身体上的接触很少的,才是圣母玛利亚!
有观众大声发问:难道瓦萨里与康迪威的记述都错了吗?他们的很多记录可都是米开朗基罗自己告诉他们的。如果两个玛利亚的位置实际上是反的,为什么米开朗基罗要骗他们呢?
图8 佛罗伦萨《圣殇》局部
情绪激昂的闯入者:我们正好可以沿着这个问题继续下去!我想大家都还记得上一个严肃的陈述人所说的内容,他试图还原米开朗基罗那时的宗教信仰状况,以及“尼哥底母”这个人物在当时的特殊信仰含义。最后发现了米开朗基罗的新教信仰倾向,当然,他是一位温和的尼哥底母主义者,不想看见教会的分裂,但是又比较认同新教的教义。对于新教来说,因信称义,罪得赦免,重要的是信徒自己内心对主的归顺与忏悔,上帝会因此而赦免信徒此前的罪。《新约》中对阐释此教义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之一,就是抹大拉的玛利亚,一个在信仰上帝之前犯过诸多错误的罪人。而圣母在天主教文化中往往寓意着天主教教堂的力量。
佛罗伦萨《圣殇》中,基督显然与他左手边的玛利亚靠得更近,基督背后尼哥底母的动作也倾向着将基督的身体推向左手边的玛利亚,而基督右手边的玛利亚,与基督身体的联系就没那么密切了,尼哥底母也在防止着基督的身体离她太近。于是,这里不得不再次提起第一位陈述人讲到过的一点:《圣经》中经常用与基督的婚姻来比喻一种属灵的归顺。所以,在这件雕塑中,基督与他左手边的玛利亚关系更近,而这位玛利亚,就是被基督赦免的罪人抹大拉的玛利亚,尼哥底母的动作则显明着他对因信称义的赞许;而对基督右手边玛利亚的疏远,则实际上是对圣母代表的传统天主教的些许不赞同。
但是,在米开朗基罗雕塑《圣殇》的几年间,宗教氛围越来越严峻,为了避免宗教法庭的麻烦,有理由相信米开朗基罗对瓦萨里与康迪威都撒了谎[4]!故意把两个玛利亚的位置说反了:让与基督更近的玛利亚代表圣母,在表面上维护着天主教的传统……
所有的观众都开始错愕。
法官:我放弃裁……决……这场罗生门事件。
于是将陪审团推到了最前端。
(本文实际上是一篇关于佛罗伦萨《圣殇》的综述,文中虚拟了4个“陈述人”,实为目前为止关于此作品的3种主要解读视角——“性暗示”、“心理分析”、“宗教观”,和一种非常有趣但却证据充分的怀疑论。)
图9《宝座上的圣母子》 多纳泰罗 青铜 1448年
注释:
[1]Philipp Fehl, “ Michelangelo’s Tomb in Rome: Observations on the “Pietà” in Florence and the“Rondanini Pietà”,” Artibus et Historiae, Vol. 23, No. 45 (2002), pp. 9-27
[2]Moshe Arkin, 1997
[3]ibid.
[4]Moshe Arkin, 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