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
牛骨汤
朱山坡
父亲越来越不相信别人。因为他沒有多余的体力浪费在大海捞针般的觅食路上。两年来,他早出晚归,像野狗一般东奔西跑。卑贱得像个乞丐,像个流民,像只丧家犬。有时候带回来可怜的一点食物,比如蛆蛀过的红薯、发霉的芋头、糜烂的野果,也有说不清名字却可以咽下肚的东西。更多的时候是一无所得地回来,进门时他不知道如何安放空空荡荡的手。从他身上闻不到食物的气味,沮丧和失望的情绪一下子在家里弥漫开来,挥之不去。但我们都坚信父亲已经地毯式搜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只是食物故意躲在暗处不肯与他相见。
外出觅食的人每天早上都在村口交流信息,然后空着肚子出发,家里的老人和孩子等着他们的食物延续生命。近来,寻找食物的人互相埋怨传递谬误信息,以讹传讹,使得他们一次又一次扑空了。有人累死在扑空回来的途中。父亲也不止一次扑空,听说哪里可能有野果摘,有薯挖,跑了几十公里赶到那里,结果除了一片被无数人踩踏后留下的荒芜和狼籍,什么也沒有。有时也听说哪县开仓赈民,结果跑到半途便被拦截,被驱逐,被暴打。因为常常一无所得,越来越多觅食的人宁愿在家里等死,也不肯外出受苦受累受辱了。饿死人的消息和人吃人的传闻此起彼伏,悲观绝望的气氛将米庄凝固起来,大家都接受了等死的命运。事实上,米庄已经有人饿死,只是我们以为是撑死,因为他们的肚子里全是黑土。
好在当过兵的父亲不是轻易放弃的人。他把侦察兵的特长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善于从纷繁而真伪莫辨的信息中评估食物存在的可能性。他还机智地爬上山顶张开鼻孔嗅闻风带来的气味,以此判断应该往哪个方向奔跑。每天都乐此不疲,虽然偶有斩获,然而,终于有一天,父亲发现自己跟其他人一样,判断力越来越差,误判频繁,而且连攒足出门的力气和勇气都异常艰难,为此他感到惶恐和无可奈何。
为了把越来越少的粮食留给我们,祖父去年初便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将自己活埋了。躺在病榻已三年的祖母至今仍天天责骂祖父为什么不把她一起带走。痩弱多病的母亲去年生下第二个弟弟后就再没有力气走出我家的小院子。四岁的弟弟开始懂事,不时去揭开襁褓中的尙不满一岁的另一个弟弟,然后兴冲冲地报告母亲:弟弟还没有死。然而,我们家随时会有人饿死,不,迟早都得一一饿死。祖母早已经作好了饿死的准备,半年前便给自己穿上了最体面的衣裳,一遍又一遍地哼唱亡灵的歌为自己超渡。母亲还不愿意过早撒手人寰,因为舍不得还在哺乳期的弟弟,一次又一次地乞求父亲:
“无论如何你也要让我们活下去。你怎么不出门?怎么能在家里等死?你出门去呀,即使是隔夜的狗屎,你也替我们抢一坨回来。”
然而,父亲依然束手无策。在现实面前,他比别人高明不了那里去,而他原先硬朗的身躯迅速瘦削疲软下来,仿佛一匹病马无力奔跑。不是他不愿意出门,在洪水来前,他又去过一趟高州,因为听说那边的一个山洞里发现了旧地主隐藏的粮仓,虽是陈粮,腐烂掉了,估计跟泥块差不多,几乎是不能吃了,但这消息还是引起了一阵骚动,只是最后去一看究竟的人很少,因为已经有十三个人证实是假的。父亲同样不相信別人,亲自跑了一趟,结果消息真的是假的。父亲又累又饿,回来一头倒在柴堆上,像一堆烂泥。那样子,很难为下一次奔跑攒够力气。第二天,台风来了,暴雨洪灾跟着来了。河水漫上河床,将的田野变成泽国,刚刚抽蕙的水稻消失在眼前。
也就是洪水刚刚消退不久,这天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从南面山道来了一个疲惫不堪的陌生人,摇摇晃晃地一头闯进我家,向母亲讨要一囗饭。母亲看着这个只需吹一口气便可击倒的男人,起了恻隐之心,欲转身入厨房,要从刚刚煮好的小半锅红薯稀粥中取一勺给他。那点少得不够灌满半截肠子的稀得看得见人脸的粥,是我们全家一天的口粮,怎么可能分别人一杯羹啊?然而母亲向来心地善良乐善好施,即便饿死也要跟別人分享食物。父亲不敢硬生生地阻止母亲,但他敏锐地闻到面包的味道,厉色地指着那男人的口袋。那男人极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块干硬的黑面包。
父亲回头对厨房里的母亲嚷道:“他身上有吃的,他骗人,不能给他粥!”
母亲从厨房里端着一只空碗出来,艾怨地质问那男人:“你这个人,怎么不吃自己的?”
那男人脸色苍白、浮肿的眼皮遮住了眼眶,他的视线似乎弯曲了,要仰着头才能看到我们。父亲的脸也浮肿得像一只巨大的面包,眼眶肥大,也得仰着头看那个男人。因而,我看见两个眼睛朝上的男人在相互捕捉对方的视线。
那男人羞怯而有气无力地说,那是给我妻子的一点食物,我离家觅食四五天了,今天我再不带吃的回家,她就要饿死了——关键是她的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快要生了!
父亲冷漠地说,我们也快饿死了,谁也逃不掉,迟一天早一天的问题。那男人点头表示同意和认命。母亲相信了那男人的话,回身入厨房。但父亲说,我们不能分一口粥给你,因为分一口给你,我们就少了一囗,我家就得提前饿死一个,你希望让我们哪一个先死掉呀?
那男子哀求的眼神让人同情,但父亲的硬心肠不可能在关乎生死的问题上突然变软。这些日子以来,他遇到太多内心比冰渣还冷见死不救的人,他常常上门讨食被拒之门外,还收到一顿恶语讥讽。甚至,有一次,在武宜县,几个村民围上来要把他宰了煮食。要不是冒死跳进河里逃跑,他已经被煮分食掉了。外出有风险,胆小者都不敢轻易出门。父亲自恃行伍出身,又不愿让村里人小看,才敢不时深入陌生而险恶之地。
那男子意识到讨食无望,转身走出我家院子,母亲却叫住了他。她手里的碗盛满了稀粥,说是稀粥,实际上是一碗清澈的泛着红薯丝的汤。
父亲对母亲低吼道:“你疯了?”
母亲把粥端到了那男人的面前。那男人迟疑地看父亲的表情。父亲欲扑过去从那男人手里夺回那碗稀粥,但被母亲孱弱而坚决得不容逾越的身体阻拦住了。父亲正要跟母亲争执,那男人说:“我给你们提供一个信息,如果你们认为值一碗稀粥,我就把它喝了,如果不值,我把它还给你们。”
父亲隔着母亲这堵墙说:“你说吧,但不要骗人。”
那男人小心地端着碗,瞧了瞧四周无人,诚恳而悄声地说:“昨天,容县纳福村死了一头牛。”
父亲狐疑地说,这种骗人的消息每天都有上百条,那些传播谣言的人目的是让更多的人累死在路上——谁都在埋怨这世界人太多了……
那男人说,你可以不相信。但今天早上我回到七里坡时,就闻到了从容县传来的牛骨汤的气味,等我缓过气来,我也是要奔赴容县的,我要牛骨汤给妻子续命。
父亲的脸色慢慢温和下来。
那男人挺直身子,动用全身的力气,张大鼻孔,闭上眼睛,朝北方向猛吸一口,然后整个身子松软下来,陶醉地说:“我又闻到了牛骨汤的味道了。汤水里放了八角、薄荷、柚子叶……你也闻闻。”
父亲也轻轻地闭上眼睛。我感觉得到身边的空气都往他的鼻子里跑。当他张开眼睛时,那男人已经把碗里的稀粥仰颈喝了。
母亲拿碗回厨房里去了。那男人问父亲:“你闻到了牛骨汤的气味了吗?”
父亲还在用力地闻。这个昔日的侦察兵有点怀疑自己的嗅觉是否衰退,鼻子分别朝不同的方向。早已经没有食物的气味的空气越来越洁净、透明,没有一点异味。病榻上祖母突然爆发出焦急、尖锐的声音,声音穿透墙壁,明白无误地告诉父亲:“我都闻到了牛骨汤的气味了。汤水里确实放了八角、薄荷、柚子叶……你怎么闻不到呢?你是不是懒得跑一趟容县?”
那男人走后,父亲马上出门砍竹,迅速削了几个长长的竹筒,准备行装要出发了。这一次,他觉得一个人的力量还不够,他要毕其功于一役,带回够多的牛骨汤。因此带上我。
多少年了,老祖宗留下了个规矩,不管是哪条村,宰牛后,他们可以把牛的肉刮光、吃完,把剩下来的牛骨头要放进几口大锅里熬汤,撒进八角、薄荷、柚子叶,熊熊大火,热汽腾腾,把骨髓油都熬出来了。村上的人可以喝,路过的陌生人可以喝,甚至外村的仇人也可以喝,谁也不能拦,也拦不住,直到把每个人都喝得肚皮滚圆,自愿放下碗,喝不动了,认输了。这是宰牛人家的惯例。当年我们米庄宰牛时,也是让外村人、来历不明的人随便喝牛骨汤的,来者不拒,还客客气气地待之如亲戚。喝光了加水再熬,周而复始,一直把骨头熬白,熬到最后一轮,味道没了,跟白开水差不多,方撤去柴火,扔掉骨头。那时候,来了多少人啊,像一个盛大的节日,牛骨汤把每个人的肚皮都快撑破了,他们喝得满头大汗,脸红得像着了火,碗扔得到处都是。他们瘫坐在地上,不敢张嘴说话,因为一张嘴,咽不下去堵在喉咙里的牛骨汤会吐出来,等稍为消化了,才捧着肚皮,打着响嗝,背着装满牛骨汤的竹筒离开。哪条村熬牛骨汤,是隐藏不了的,隔着几座山都能闻到那牛骨汤的香气。然而,所谓宰牛几乎是不存在的。牛是耕田的好帮手,除非老死、病死、摔死或其他原因死于非命,一般是不会宰杀耕牛的,即使是村里最有权力的人,也不敢贸然下令杀死一头牛,因为无端宰杀耕牛是要坐牢乃至杀头的。因而,牛骨汤这东西,心里常盼,现实中却并不多见。
我和父亲用绳子将竹筒串起来,搭在肩上。我们胸前、背上都是竹筒。还没出发,竹筒互相碰撞发出“笃笃”的响声,仿佛它们比我更焦急、更饥饿。我们盘算着自己喝够后,给家里的弟弟、母亲和祖母带。我们喝上一顿牛肉汤,至少可以继续活下去,多活好一些时日,说不定因此而度过最艰难的时光,迎来丰衣足食的太平日子。
父亲叮嘱祖母、母亲,一定要撑到他捎牛骨汤回来。四岁的弟弟也答应了,他甚至代替襁褓里的弟弟向我们作了保证。
我们往北走。爬山踄水,快速前进。路上有熟人拦住我们:你们去哪里?父亲怕我说漏了嘴,不让我回答。毕竟僧多粥少。如果所有的人都涌往纳福村,即使宰杀一百头牛也是杯水车薪。
父亲对那些试图探听消息的人说:我们去白米寺讨粥,听说那里的和尚天天给饥民煮粥。
他们不相信:白米寺在西边,你们为什么往北走?
父亲说:往西边的桥和道路被洪水冲垮了。
他们仍不相信:白米寺的三个和尚去年已经全饿死了……
父亲躲闪道:说不定……他们又活过来了呢。
他们似乎看穿了我们的内心,揪住父亲的衣领让他说真话。这些人狡猾而自私,他们曾经对我们隐瞒了多少关于食物的秘密,他们会以为我们也像他们一样满腹阴谋、深藏不露,即使我们说了真话他们也未必相信。父亲无意跟他们纠缠,干脆利落地挣脱他们,拉着我继续奔跑。直到走出很远,确信他们不悄悄跟踪,我们才放缓了脚步。
毕竟是乡亲,我有点于心不忍,回过头去对着身后并不存在的人群说:“你们等我回来,我会分一口牛骨汤给你们。”
父亲松开我的手,让我把身上的竹筒安放得更稳妥更舒适一点,哪怕半截竹筒也不能走丢。我理解父亲的意思:我们必须带回足够多的牛骨汤。
父亲猜得没有错,洪水确实将桥梁和道路冲垮了。从赤南、小阪、隆恩到岜度,原先的路断断续续,河水汹涌,一桥难寻。泥石流将田地淹没。滑坡的山体堵住了去路。我们只好绕道走。走羊肠小道,爬过沼泽,翻越崎岖荒芜之地,穿过茂盛的灌木林和萧然寂寥的原野。父亲用富有鼓动性的言辞激励我跑起来。
“只要你跑起来,脚下就会生风,就不再需要气力,像在云朵上漫步。”父亲说。他给我示范,脚抬得老高,大踏步往前走,看上去他真的是脚底生风,不需要气力。但我学不会,每迈一步都要花九牛二虎之力,双腿犹如插在泥潭里拨不出来。
“当你把一家人的生死扛在肩上,能脚底生风了。”父亲似乎对我的愚笨有些不满。可是,谁让我是他的儿子呢。
经过凤台镇,面对一条湍急的河流,父亲轻视了,要涉水强渡。河岸上有船,我们举目寻找摆渡人。有人咳了一声。循声望去,看到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衣衫褴褛,头发蓬乱,无力站起来,背靠在一棵橄榄树下,脚跟树根一起半埋在土里。他说他是摆渡人,但无力站起来。他乞求我们给他一口吃的:“我只需要一口。你们多给我也不要。吃上一囗,我才有力气为你们摆渡。”
我承诺说,等我们取牛骨汤回来,我会分给你一口。
“你们要到哪里去?”
父亲默不作声,领着我们准备过河。我了解父亲心里想什么,如果非得用一口牛骨汤才能换一趟摆渡,他宁愿泅渡。
然而,这个苟延残喘的人以衰弱的声音居高临下地警告父亲:
“如果能涉水过去,还要船干什么!河里有鬼。饿鬼。今天早上,刚吃掉两个人!”
我看着浑浊得不可测的河水,建议父亲等等,或绕道,总之不能贸然行事。但我们不能指望这个摆渡人,因为我闻到了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尸臭。也许他应该已经死了。橄榄树正在蚕食着他,对他敲骨吸髓。我敢肯定是一个饿鬼的魂魄在跟我们说话。父亲却没能看出来,以为那人嫉妒我们,希望我们跟着他一起饿死。或许那人真是那样想的,一个人升不了天,要靠集体的力量。
“不要相信任何人!我们上当受骗吃的亏已经够多了。”父亲说。父亲饥饿的声音也是不容置疑的。
而且,不能耽搁片刻。天黑前如果赶不到纳福村,那里的人不仅吃完所有的牛肉,还分光剩下的牛骨汤,剩下一堆索然无味的白骨。我们将一无所得。父亲决定强渡。我们手挽着手往河里走。竹筒没有增强浮力,反而成了我们的负担。它们在水里拉着我们往下游走。而我们要到对岸去。到河中心时,我踩到滑石,身子一歪,把父亲拽了一把。我们都失去了平衡,倒在河里,一下子被水草缠住了,被河水冲走出几十米。父子二人在河里挣扎,互相试图拯救对方,结果是父亲一次又一次将我从流水的底部捞起,最后我们借助一根朽木爬上岸。我们浑身是水,走路的时候,水被甩到路边的草木上,甩到那些擦肩而过的饥民脸上,他们面带愠色,好像随时要扑过来啃我一口。幸好没有人跟随我们。几乎所有的人都与我们反向而行。他们为什么不赶赴纳福村,难道他们的鼻子那么迟钝,闻不到飘散在空中的牛骨汤的气味?
晌午过后不久,我们来到了一个叫江渚的地方。地面平坦开阔,是一片沙洲。我闻到了八角、薄荷、柚子叶混合的潮湿的气味。我兴奋地叫了起来:“牛骨汤。”
父亲停下来,伸长脖子,静气屏息,猛力呼吸。他没有马上否决我的判断,我越发肯定牛骨汤就在眼前。人生真是处处有惊喜,想不到半途而获,我们不需要赶往遥远的纳福村了。
我环顾四周,终于发现沙洲靠近河边的石头傍边围着一堆男人,正生火煮着什么。一口大铁锅架在大石头上,众人抱薪,争相添柴,迫不及待地让火势更旺一些。似乎是,不抱薪添柴者不得分食。铁锅冒出的水气扶摇直上,到半空中才被风吹散。
“牛骨汤!就在那边。爸,我们快点。”我晃了晃竹筒,正要往沙洲那边跑过去,父亲一把将我拉住,并捂住了我亢奋过头的嘴。
“他们不是煮牛骨。”父亲将我摁在地上,因为我刚才的喊叫已经惊动到沙洲那边的人。
父亲也蹲在地上,让杂草将我们掩蔽起来。
“我闻到了八角、薄荷、柚子叶的气味……他们煮的不是牛骨汤?可是,我闻到了熟悉的牛骨汤的味道,在娘胎里我就熟悉了这种气味,谁也骗不了我。”我说。
“他们煮的不是牛骨,是人骨。”父亲老成持重,不慌不乱,鼻子一张一翕,眼睛朝着瓦蓝色的天空,踮起脚,舔了舔嘴说,“这种气味,掺杂了八角、薄荷、柚子叶,我闻过,香到心肺里去,跟牛骨汤差不多。如果不小心一点,真以为就是牛骨汤,其实,它有我们身上的气味。”
我仔细地再三嗅了嗅,感觉真的掺杂了自己身上的肉味,顿时毛骨悚然。
“如果他们发现了我们,不仅不分给我们一口汤,还将我们抓住像牛一样宰杀,扔进大铁锅里煮,一块一块地。如果不揭开锅盖,别人还以为是煮牛骨。”父亲见多识广,并且有过此类惊吓。
我被吓出一身冷汗,为自己的稚嫩和轻率而羞愧。沙洲那边有几个人操着木棍往这边走过来,烈日下,他们的脚气势汹汹地带起了一阵阵沙尘。
杀气扑面而至。父亲示意我模仿着他匍匐而逃。我们爬走了上百米,借助一片蒿草的掩护,摆脱他们的猎杀,仓皇逃离了沙洲。
黄昏将至,天色渐渐暗淡。路过的村庄没有炊烟升起。仿佛他们故意不生火做饭,生怕暴露了食物,被人哄抢。我们根本无意去抢夺他们。他们也不会知道,我们此行的宏伟目标。一路上,父亲不断催促我跑得更快点,必须像急行军那样。在军队,如果拖延了一分钟,会被军法处置的。行军打仗,一分钟决定很多人的生死;同样地,一分钟也许决定我一家人的命运。我最大限度地迈开脚步,以从没有过的速度奔跑,但还是远远落后于父亲。我们马不停蹄地走了大半天的路,好像已经跑过了好几个世界。
我饥肠辘辘,筋疲力尽,用尽最后的一口力气,傍晚时分,终于赶到纳福村。
纳福村山抱水绕,竹木东倒西歪,台风扫荡过的痕迹历历在目。黄昏中的纳福村一片死寂,既村子没有炊烟,闻不到人声,也听不到犬吠。阴森得可怕,好像埋伏着千军万马。父亲不好贸然进村。一路上闻到的牛骨汤的气味到了这里竟然骤然消失了,像追踪多时的一只精疲力竭的狐狸从眼皮底下逃脫,父亲断然心有不甘。
我们警惕地穿过一片竹林,便看到了一户挨着一户的人家。但每家每户都掩着门,没有人影和人声。我们一户一户地敲门,但毫无回响。推门进去,家家户户徒有四壁,灶冷屋空。这是一个空村。我们绝望地敲最后一户人家的门。这户人家孤零零的在村子的最边缘,只有一间房子。茅草屋顶已经倒塌了半边,尚没有倒塌的半边长满了茂盛的狗尾巴草。孤掷一注了,父亲不断地敲,最后变成了擂,房子快要被擂倒塌了。屋子里突然传来响声:是来催命的吗?
声音很弱,却很有穿透力,好像是从大地深处嘣出来的。父亲不敢推开虚掩的柴门,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向我作了一个眼色,示意我说明来意。我刚上前要开口说话,屋里面传来叹息:“你们是不是来要牛骨汤的?”
父亲一时语塞,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我有些焦急了,大声嚷道,你们的牛骨汤是喝完了,还是把牛骨汤藏了起来?
父亲对我大胆直言颇为满意。屋里的人似乎等我们很久了,又叹息一声说:“纳福村根本就没有宰牛。估计是你们都听错了。”
其实我们已经意识到纳福没有宰牛,只是需要亲耳听到村里的人证实。父亲沮丧地说:“我们白跑一趟了,纳福村的人呢?”
屋里的人悲伤地说,死了,没死的人都往纳寿村跑了,因为听说纳寿村宰牛。
父亲说,难道你不相信纳寿村宰牛?
屋里的声音说,我走不动了,我在等儿子拎牛骨汤回来,可是,我撑不到明天了。
父亲显得很失望,腰身一下子蔫萎了。我们身上挂的竹筒像巨大的讥讽。我开始怨恨那个到我家骗吃了半碗红薯粥的男人。
屋里的人说,你们去纳寿村吧,我闻到从那里飘过来的牛骨汤气味,汤里有八角、薄荷、柚子叶,你们闻到了吗?
父亲看了看我,我摇摇头。可是,父亲说他闻到了远处传来的牛骨汤的气味,汤里除了八角、薄荷、柚子叶,还有……桂皮。屋子里的人争辩说,那不是桂皮,是草果,你怎么连桂皮和草果的气味都分不清楚呢?父亲用力猛嗅,似乎在怀疑自己。屋子里的人突然哭了,低声地呼呼地痛哭,好像充满了懊悔和自责。
父亲轻声地问:“你哭什么?”
屋里的人说:“我快饿死了,我恨自己不能像你们一样死在觅食的路上。”
这个人真可怜。我安慰他说:“你等着,我带回牛骨汤会分你一口。”
屋里的人停止了哭泣。父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这让我觉醒:一路上我作的承诺太多了。如果给别人的承诺实现不了,舌头会一块块腐烂掉的。
父亲似乎害怕屋子里的人跟隨着我们,蹑手蹑脚地离开。
父亲要去纳寿村,可是我们是强驽之末了。我实在是太饿了。肠子打结了,肚子里多余无用的水要吐出来了。我建议在村子里找点东西填一下肚子,补充体力。
“整个纳福村都是尸臭味,哪有吃的东西!”父亲对我恨铁不成钢,咬牙切齿地吼道,“估计是我们听错了,杀牛的不是纳福村,是纳寿村,我们只不过是要多走一段路。”
我嘀咕道:我饿得像死了。我能一口吃掉一头牛。
父亲说,你不是饿,你是太焦急了,耐心没有废话多,一心想着马上吃上牛骨汤。世间早已经没有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我们离开纳福,沿着河边走。我不断被杂草拌倒,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爬起来。父亲责骂我像一只软脚的牛犊,无法指望我养家糊囗。但他终于意识到饥饿已经打垮了我。
“饿了,你可以大口大口地吸气。空气中的杂质和气味也有营养。多少年来我经常靠吸食空气填饱肚子,养活自己。哪家哪户煮饭了、烹肉了,你靠近去吸食它的气味,你会比主人还先填饱肚子。这不能算偷,光明正大。”父亲语气柔软地说,“只要你掌握了吸食空气的技能,永远也不会挨饿。”
我把注意力转到拼命吸食空气上。但此时的空气洁净得连一点杂质和气味也没有。我捕捉不住空气,肚子里也装不住空气,因此,世界根本就不需要空气!
从纳福到纳寿到底有多远,往哪个方向走,父亲也说不清楚,只是一味说:朝着有牛骨汤气味的地方走。
可是,离开纳福村,我再也闻不到牛骨汤的气味。它像鬼魂一样消失了。只有父亲,老马识途,胸有成竹地往前走。暮色从四面八方奔涌过来,很快将我们紧紧地包裹着,拖着我们的双腿,使得我们举步维艰。这是一段孤寂的旅程。山河寡言,田野荒芜,渺无人烟,连蛙鸣虫叫也没有,甚至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父亲再也不喋喋不休地鼓励我、催促我,我们保持了默契,不说话,只顾往前走。虽然走得越来越吃力,越来越缓慢,但我老觉得到了世界的另一头,离家越来越远。
跨过两条狭窄的河流,翻过三个漫长的山坳,在道路变得漆黑之前,我们终于抵达了一条峡谷的尽头。
这个村庄在开阔地带,远远看去房子密密麻麻的,夜幕很快便要吞噬它们。村囗的一堵断墙下,坐着一个妇人。瘦骨如柴,披头散发,肚皮却腆得老高,昏暗中像一个丑陋的鬼魂,仿佛在此等待我们好久了。
父亲迈步上前,刚要开口说话,那妇人抢先说了:“欢迎来到纳寿村,但这里没有杀牛。”
父亲坚定地说,我们是循着牛骨汤的气味一路跟过来的,我明明闻到了牛骨汤的气味。
那妇人说,你没有错,很多人都说闻到了牛骨汤的气味,我也闻到了,但这里并没有杀牛。两年前这里就没有牛了,我都忘记牛到底长什么样子。这两年,连老鼠、蟑螂都被他们吃光了。不过,听说纳禄村杀牛,我们纳寿村的人都走光了,空空荡荡的,都往纳禄村走了。你们赶快往那边去,说不定还能赶上喝上最后一碗牛骨汤,要不是我今晚就要生孩子(指着肚皮说,里面的孩儿昨天便饿死了,但我不能把他当食物消化掉,我要把他生下来,看看他的样子),我也要往那边跑,谁愿意错过牛骨汤呢?我生孩子就差一口牛骨汤的气力了。
父亲显然不轻信这个妇人的话,伸长脖子,踮起脚,侧着耳倾听了一会,似乎发现了纳寿村深处的秘密,轻蔑地对妇人说,你们村子里人声鼎沸,鸡飞狗跳,锅勺碗盘碰得贼响,喝汤的嘴巴发出嘟嘟啪啪的声音,他们分明是在分食牛骨汤——我听到有人一口气喝了三大碗,滚烫的、有厚厚一层骨髓油的牛骨汤把他的舌头都烫熟了,还一边呼天抢地地喊叫,一边往锅里跟别人抢牛骨汤。牛骨汤的气味是活的,会满世界跑,你们瞒藏不了,也不能阻止别人分食。
我也预想到了:本来纳寿村是不宰牛的,但来到纳寿村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为牛骨汤而来,为延续亲人的性命而来,村民们终于大发慈悲,冒着坐牢甚至杀头的危险,把最后的一头牛宰杀了,煮了三大锅热腾腾、香喷喷的牛骨汤,把纳寿村的天都欢喜翻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正争相往自己的竹筒里装牛骨汤。我们来得正是时候,我们身上的竹筒兴奋地晃动起来,迫不及待地要挣脱我们扑向牛骨汤。但愿他们没有像剃头那样将牛骨刮得寸肉不剩。一路的艰辛没有白搭。父亲是对的,要得到牛骨汤必须有足够的耐心。将来,父亲跑不动了,轮到我撑起这个家,我肯定比不上父亲,我得向父亲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
但我还是闻不到牛骨汤的气味。是我的鼻子出了问题。
那妇人生气了,斥责父亲说,你不相信我!你竟然说我欺骗你!不错,你听到了喧哗嘈杂的人声,其实那是鬼魂的声音——一群饿鬼在吵闹,声音最大、舌头被烫熟的那个馋吃鬼是我丈夫,刚刚死的,尸骨未寒,但他未必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三个钟头前,他刚回来,给我带回来了一小块黑面包,发霉了,发臭了。我不需要什么面包,我要喝牛骨汤。几天前,听说凤尾县丹麦村杀牛,他连夜出发,结果跑了三个县,找不到牛骨汤。外面有人悄悄告诉他,用不着大老远的跑那么远,你们县的纳福村就杀牛(可能是他听错了)。他便掉头往回赶,日夜兼程,三四天不吃一口粥了,本来要饿死在路上了的,幸好在一个叫米庄的地方,有人给了他一口红薯粥,让他有力气继续赶路。但纳福村根本就没有杀牛,没有牛骨汤呀,傻瓜。纳福村的人告诉他,傻瓜,是你们纳寿村杀牛,怎么跑到别人家里来要牛骨汤呢?他耗尽那一口粥的力气,回到纳寿村,便一头倒地,死在我跟前。我守在这里,就是等待给了他一口粥的人,我得好好感谢他,好歹让我丈夫回到了家。真是谢天谢地!我丈夫现在很神气了,红光满面,油头滑舌,欢奔乱跳,像我嫁给他那天的样子。你们去跟他聊天,他会吿诉你们,世间什么东西可以吃,什么东西不可以吃。他是一个长舌男、话唠子,跟你们谈牛骨汤,可以没日没夜谈上几天几宿。
父亲沉默了半晌才说,我们从米庄来,走了那么远的路,谁也别想拦我们,我们得把所有的竹筒都灌满牛骨汤才离开。
妇人说,一囗牛骨汤可以救活一个人,你们带走那么多的牛骨汤,是不是要救活一村子一镇子的人啊?
父亲慷慨而心安理得地说:当然,一路上,我们作了很多承诺,都得一一兑现,他们都等着我们的牛骨汤,回去晚了,他们会不高兴。
妇人相信了父亲的话,缩回她的脚,示意我们进去。
父亲犹豫了一下,要进去。妇人说,你们要点着火把,否则会被他们吓死的。
妇人身边准备了火把,父亲点燃了。火把照亮了妇人死灰的脸,因为瘦,她的凸出的眼睛显得很猙狞。
“是我丈夫欺骗了你们。”妇人叹息说,“这不是他第一次骗人。但我不能骗你们,我还得好好感谢你们,你们给他的那一口粥,不能白给了,总有一天我会替他加倍还给你们。”
父亲说,你丈夫没有欺骗我们,他提供的消息值得一碗粥。
妇人说,你这样说,我很高兴,我是真的高兴,欢迎你们来到纳寿村,趁我丈夫还没有魂飞魄散,你去找他聊聊,他是一个长舌男、话唠子,跟你们谈牛骨汤,可以没日没夜谈上几天几宿。
这个妇人才是长舌妇、话唠子。父亲没空跟她哆嗦,挈着火把往前走,毫不犹豫,争分夺秒,往人声鼎沸的地方去。
妇人突然拉住我的脚,恳求说.:“你不要再跟着你爸走了。”
我愕然问:“为什么?”
妇人说:“你爸已经死了。难道连你也看不出来?”
我大骇。忽然醒悟起来,从纳福村出来,父亲的举止神态就变得不一样了,手脚迟钝,眼神无光,走路摇晃,说话的声音虚无飘渺的,挂在胸前的竹筒再也不发出声响,关键是,他并不叫饿,一路上连水也不喝一囗,浮肿的双脚腐烂了也毫不知觉。现在他举火把的样子有些怪异,他的手伸进火把燃烧的柴中,脊背冒烟,双脚仿佛离开了地面,头顶长出了一副弯曲的牛角。他正兴致勃勃地奔赴沸腾的大铁锅。
妇人说:“孩子,你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父亲。纳福村不杀牛,纳寿村不杀牛,到了纳禄村,还会有人告诉你,纳禄村也不杀牛,杀牛的是下一个村庄,下一个村庄的人告诉你,是另一个村庄杀牛……谣言像瘟疫一样在风里传播,越传越不靠谱。实际上,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哪个村庄杀牛,哪来牛骨汤啊?”
我惘然不知所措。父亲在夜色中转过身来对我说:“快跟我来,慢半步他们便要抢光牛骨汤了。”
我犹豫不决。父亲一次又一次催促我,语气越来越严厉:
“快去吃几碗牛骨汤,吃饱了,我们还要急行军,连夜赶往纳禄村,甚至更远的村,因为还有更多的牛骨汤等着我们……”
我想到了在遥远的家乡,祖父、弟弟,母亲,他们应该知道我们终于来到了牛骨汤的旁边,激动地守在家门口,翘首以待。我要用散发浓香的牛骨汤向他们证明我有多能干。然而,父亲似乎已经忘记回家,他要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
此时,晚风吹拂,似乎有一股牛骨汤的气味扑鼻而来。我身上的每根毛孔都全力以赴地张开,互相挤压、推扯、碰撞,争先恐后,像溃逃的士兵,我控制不了它们了,放任它们吸食这人间美味。妇人不肯松开她树枝一样枯瘦冰冷的手,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毫无捕风之力。我轻轻抖了抖脚,便挣脱了她,咬咬牙,迈开步伐,追随父亲走向黑夜深处。
(选自《长江文艺》2017年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