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书坛鼎鼎大名的启功先生,人所熟知。他在书画艺术上的成就和古物鉴定以及文史音韵学上的贡献,更是国内外已有定评。我们相识半个世纪。后来他成为一位大名人,但是仍和普通人一样,有着一些有趣的言行和特殊的个性。
“将小儿送托儿所”
1976年夏天,启功旧病复发,卧床一星期。见我来到,起身交谈。我问:“已到中午想吃什么?”他指指搪瓷杯,说里面还有点馄饨,用开水一冲吃下去就行。我见暖瓶是空的,便去外面冲了开水。他将半杯馄饨吃了,指着书架上的图书、碑帖对我说:“零乱成堆,无力料理,你来得正好,帮我整理运回去,捐给安徽省博物馆,了我的心愿。”
我见他情绪不好,知是病体折磨,又无亲人照顾,一时感到苦楚。他的收藏是他一生做学问必备的珍贵实物、资料,哪能随便抛弃?就劝他说:“我把书籍整理好,这次先带回去一两种捐给馆方,试看是否重视,以后再做处理。”
启功连连点头,捡出《郁华阁藏墨簿》和《谷园法帖》两件说:“前者是清代著名收藏家盛昱记载明代徽墨的专著,后者帖内有宋代合肥人包拯的手迹,两者都与安徽文献有关。”
我把这两件文物带回合肥,由于当时安徽省博物馆已改为“安徽展博馆”,馆领导对启功捐献不是太感兴趣,仅发给20元奖金了事。我说:“启功捐献没有提奖金,待我写信征求意见再说。”启功回信说:“所示墨簿等拟付奖金,弟完全遂从,何能更有意见。此物本是愿得其所,今归博物馆,譬如将小儿送托儿所,不见收托儿费,反付奖金,安有不欣然接受者乎?一笑。”
启功此信幽默,耐人咀嚼,他把珍藏文物视如自己心爱的小儿,捐献给公家保管,以物得其所,了此心愿,毫无计较奖金的意图。《郁华阁藏墨簿》是启功祖上所遗之传家宝,盛昱藏墨评为当时之冠,是著名的传世孤本。
启功后来走运了,我对他说:“启老,你当初幸亏没有把这些东西处理掉,现在起作用了。”他说:“对,你的眼光比我远,你能看到我将来走运,不简单。”我说:“这是我长寿的关系,我早死了,还看不到你走运。”
“熊猫病了,请勿打扰”
自20世纪80年代后,随着“书法热”上升,启功也时运好转,何止连升三级,那时的他已有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全国政协常委、九三学社中央委员、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故宫博物院顾问、中国历史博物馆顾问、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之后又当选名誉主席)等等头衔一大串。随着他的知名度在国内外越来越高,书画收藏家和爱好者也都以得到他的墨宝为快,求字的如潮涌来,就是三头六臂也难以应付。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有采用挡驾法,在自家门上先后贴上纸条,如由医生写的“启功先生患高血压、神经衰弱,不宜会客,说话不宜超过十分钟,请见谅”。他本人也写“熊猫病了,请勿打扰”,但均不见有效。他又写“启功性命难保”,也未能完全奏效。
于是学校在他家门上张贴公告:“启功先生每日上午教学、工作,概不会客。”仅收效一半,仍是叫门按铃不止,吵得邻居不安,他就写上“不要按铃,按铃也不开门”。有的来客求字心切,以为启功耳聋,就连续按铃不止,于是他只得打开门,热情接待,照写不误。诸计失灵,他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往哪里逃呢?当然对他以上宾热情接待之处很多,公私方面都会把他当作“国宝”照顾好的。
安徽有人慕名去北京向启功求字,找我介绍,我深知启功被扰之苦,遂婉言谢绝。但是,凡赴京见到启功的,都满意而归,并带回给我问好的口信,还说他与我是患难之交。
1986年隆冬,我去北京有事找启功,先打电话预约登门拜访。到了他家,其侄媳妇说:“启老去医院看病,请您稍等就回来。”等了半小时未归,我起身说下午再来。
走出门外,正好迎面遇到启功回来,他一把拉住我说:“走,到家去,今天咱俩唱‘二龙戏珠。”他说,近来因感冒引起咳嗽耳聋。我说:“虽然许久不见,也知道您的艺术活动和生活蒸蒸日上,老朋友都感到高兴。”他说:“确实走了一点时运,但远不及那些走邪运的。目前艺术品商品化,国外拍卖时人作品的经济价值,超过宋元名家作品几十倍,这不是走邪运吗?”我感到确实好笑。
谈笑中不觉已到中午12点,他说:“别走,我们开罐头吃快餐。”于是,大碗小盘端来许多,日本、东南亚、港澳台寄来的各种食品都有,我们吃得津津有味。看到他的现在和过去相比,真是“穷在闹市无人问,一朝成名遍地亲”。
一字千金“讹人”
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于1987年夏来安徽鉴定书画藏品,鉴定组成员的谢稚柳、杨仁恺、刘九庵、傅熹年、谢辰生诸专家先到,启功因事随后到来,省文化厅和博物馆领导到机场迎接。启功下飞机后东张西望,问石谷风来了吗?赵馆长迎上说,石老出差开会很快就回来。事后转告我说:“启功下飞机就找你,可能有什么事。你去稻香楼看看他。”晚间我去了,问有何事,答曰:“相见亦无事,不见又思君。”我俩会心一笑。
啟功每天到博物馆库房鉴定书画。中间休息时,我俩到展厅后面园林中散步,问他经常到各处开会很忙吧?他说:“选择参加。前年在绍兴召开中日联合举办的兰亭盛会,我去参加并有当场挥毫的节目。大家谦让要我先写,我岂敢在右军(王羲之)门前弄斧,由于大会主持人安排,只好逢场作戏,拿起大斗笔,在四尺宣上,大书一个‘鹅字,落款‘启功书。钤印时,场上有人愿出一千元征购。主持人问我如何?我回答由大会处理。随之又有日本朋友要求同样写一幅,盛意难却,只好听从主持意见再写。其他人也要写,我搁下笔说,‘一字值千金,这是‘鹅(讹)人,不能再写了。”
他又回想当年“臭老九”时期的旧事:“在琉璃厂书画店卖字时,把我写的一幅字条,标价二百五,多么缺德,不多不少正好是二百五(俗语半调子)呀。”我说:“你如今一字值千金,超过王羲之了,也是正在走邪运吧?”他哈哈大笑。
老朋友们都说他“不玩笑,不谈话”,我也有同感。启先生富有传奇色彩,加之语言幽默,常令人忍俊不禁。他言行诙谐,举不胜举,可以解脱忧愁烦恼,所以长寿。幽默也是他诗文韵语和艺术创造的灵感。
附注:石谷风,1919年出生,国画家、文物鉴定家,曾任安徽省博物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