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一光
天色暗下来,麦冬把最后一车收集好的落叶推到梅林路口,转移到垃圾储运箱里,喝掉剩下的半瓶矿泉水,留了点水尾子,简单洗了洗手,把工具车推到北林街,在梅林公园古荔区大门对面的马路牙子上坐下,等待天黑。
隔着马路,荔枝在渐趋浓郁的山岚中静静看着麦冬。
夜幕是个煞急的汉子,匆匆攀上塘郎山,弓身跳过高高的树梢,沿着梅林水库往山下奔来。麦冬猜,夜幕是想从他手中抢走荔枝。他能感觉到荔枝在黄昏的微风中轻轻颤抖,他不能确定,那是因为荔枝感到快乐,还是害怕。
现在,麦冬不可能再做别的事情,下班的人们很快会返回家或者从家里出来,鱼贯走进公园散步、打太极,舒缓心情,挽留健康,或者寻找一直不肯现身的独特嗓音,麦冬不能在这个时候把马路上的灰尘扬起来,扫大家的兴。
而且,麦冬知道,还有几分钟,那个女人就会出现在公园附近。她总是很守时。
麦冬一直很感谢那个女人。她看不出年龄,有一张南方人特有的脸,目光执着。她出现在龙尾路差不多有三个月了,一次也没有冲他大声喊叫过。她每次都从梅林路方向过来,仰着头从麦冬面前走过,在公园东侧那排高大的红棉树前停下,激动地走来走去,冲着天空大声说话。
“你们很丑,全都很丑。”她威胁着对暗下去的云朵举起单薄的拳头。
“请你们说清楚,我做错了什么?”她认真地偏着脑袋质问它们。
她的珐琅质牙齿在薄暮中闪烁着瓦蓝色的光芒。她会在那里和云朵说二十分钟话,直到它们消失在天空中,再也看不见。
麦冬可以作证,那些乱糟糟的云朵,它们只是急匆匆来,急匆匆去,一次也没有理睬过她。
麦冬31岁,是一名保洁员,负责打扫这座城市的一条街道。准确地说,街道的名字叫龙尾路,位于离中心城区不远的塘郎山脚,附近有一座公园、一所小学、一家危险物品处理站、一座关押重要人犯的拘留所,几乎没有建筑工地。那个规模不大的住宅小区,生活垃圾严格按照分类法处理。所以,麦冬的工作环境并不复杂,他要对付的主要是落叶。龙尾路从塘郎山脚通向梅林路,沿路满是高大乔木,榕树、木棉树、人面子、火焰木和大叶紫檀,它们四季都在生长和掉落。每隔两天,麦冬会和另一名同事静静站在梅林路路口,等着所里派卸载车来把大量树叶拖走。他站在那里的时候,路人会把他看成一棵树。
麦冬喜欢龙尾路,他觉得这条安静的街道就像一位患了失忆症的父亲,害羞而紧张地怀疑每个匆匆走过的路人都是他的儿女。麦冬奇怪地认为,这条街道有点像他,不同的是,那些走过的人当中没有荔枝,荔枝在公园里。
路灯在七点钟准时亮了,夜色在路灯亮起的一瞬间突然降临,塘郎山消失在夜幕中。
现在,麦冬可以下班了。
麦冬从马路牙子上站起来,推着工具车离开北林街,朝“阳光天下花园”小区走去。一只有着粉红色羽翼的山椒雀斜着身子冲到他前面,从路边啄起一根优化乳吸管,激动地朝塘郎山方向飞去,接下来,那里的某个草丛中,会有一场小小的家族狂欢。
麦冬走进“阳光天下花园”地下车库。正是车辆归库高峰期,发动机的运转声和车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在地库里撞来撞去,那些声音像一些找不到家门的顽皮孩童,喜欢试试每一道墙和每一个角落,快速推动它们,然后跑开,去另一个地方寻找回家的通道。
麦冬走进负二层的工具间,将防风垃圾铲、垃圾收集器、带轮垃圾斗、吸污机和垃圾车洗干净,把垃圾分拣袋清理好,开始捆扎扫帚。工具间是社区工作站向“阳光天下花园”物业公司租赁的,供麦冬和另一位同事存放工具,充当更衣间。每过两天,麦冬都会把扫帚重新捆扎一次,让它用起来更顺手。捆扎扫帚比清扫垃圾要容易得多,比清扫来去匆匆的岁月更容易,麦冬干起来很从容。麦冬喜欢捆扎掃帚的工作,每当这个时候,他都安静地坐在工具间中央,隐约听着身边粗糙的钢筋混凝土浇铸件中传来多年前建筑工们遗落下的神秘交谈声,一点一点把扫帚绑扎结实。
麦冬的摩托车也停在工具间里。10个月来,它一直停放在角落里,从来没有离开过。一辆仿GP赛车,值得期待的伙伴。每过一段时间,麦冬就会仔细把它检查一遍,确保它能够随时冲出车库,以160公里的时速行驶在京深高速公路上,这也是为什么麦冬会选择4缸引擎和高转速短轴距性能车的原因。
总有一天,麦冬会离开这里。
总有一天。
麦冬捆扎好扫帚,将它归整在角落里。现在,他可以离开车库了。
没有人知道,在“阳光天下花园”B座,麦冬有一张七尺长的床垫,并且在那里度过了整个秋天、冬天和春天。他还要在那里待过初夏季节,那张床垫够用了。
通常,麦冬会从车库里进出大楼,避免与人接触。这是杨铿锵为麦冬设计的路线。这个星期杨铿锵值白班,他叮嘱麦冬,夜里8点半业主返家高峰结束前,不要出现在大楼里,不要走大堂电梯间,以免引起业主和当班保安的猜疑。
杨铿锵是“阳光天下花园”的保安组组长,快40的人,个头矮小,身体结实,有一个爱因斯坦般巨大的脑袋,一双不成比例的大手,让人怀疑,他手里攒藏着一大堆《相对论》的手稿,随时可以亮出来吓人一跳。杨铿锵的另一个身份是麦冬的室友,或者不如说,麦冬的二房东。他用麦冬支付的租金,在“阳光天下花园”B座3A为他俩租下两居室物业中的那间客厅。业主是一对长年在新加坡工作的医生夫妇,他们相信杨铿锵。杨铿锵是老资格的保安,在保安公司有良好的星级记录,包括一次与两名盗窃者搏斗事迹和一次翻窗救下坠挂在空调散热器上的孩子的勇敢经历,那两次他都受了伤,这为他积分入户的万里征途赢得了若干步奖励。业主希望善良勇敢的保安组组长杨铿锵发扬光大,替他们照看好长期不会使用的物业,因为这个,他们只向杨铿锵象征性地收一点租金,而杨铿锵是这份可贵信任的承受人,有充足的理由要求麦冬承担这笔费用,同时一点也不脸红地苛扣下麦冬支付的市价房租的大半数额。
从龙尾路走路不到30分钟,向东到上梅林,向西到下梅林,那里的城中村中有大量从8人到12人合租的鸽笼房,一张床只需支付300元。麦冬宁愿花两千元在龙尾路上租下一间客厅,而且睡在铺在水泥地上的床垫上。在这座城市,麦冬唯一的牵挂就在梅林公园,他不会去别的地方寻找住处。
麦冬脱下反光安全背心,去水龙头下洗手,沿来路离开车库,回到龙尾路。一辆白色的比亚迪轿车从梅林路方向驶来,停在龙尾路东的路口,驾驶座上坐着一位戴无镜片眼镜的年轻女人,她凝滞在车里,目光中有一丝犹豫。过了一会儿,年轻女人把车开到“阳光天下花园”旁停下,继续凝滞。也许她在考虑是否下车,走进灯火通明的大楼,去找某个人。但她终于把车开走了。
很多时候,人们总是犹豫不决,小心翼翼地觊觎脚下的半尺阴影,躲开那些本该拥有的亲人或者爱人,让必然的生活结果变得越来越少,最终让自己成为偶然性的无期囚徒。在整个事件中,建筑扮演了一个猥琐的媒介,它的最大功能是把人们割断,同时囚禁误解。相爱的人常常被分隔在两套单元中,终日厮守着自己,在黄昏到来时,按时伤透彼此的心。
这么说,生活就是建筑,人们总是在活着的时候,迫切地为自己寻找一所监狱,让自己成为监狱中的囚徒,然后从那里直接抵达坟墓。
城市也一样。
麦冬在这座城市没有亲人。这座城市曾经充满活力,成为大量内地人向往的地方,奇怪的是,长期以来,它却被对它充满欲望的内地人轻蔑,同时被一河之隔的香港排斥,不到四十年,作为世界上最年轻的大都市,它已经耗尽了激情,流露出足够的衰老和胆怯。
麦冬的亲人在内地另一座城市,那座城市叫武汉。麦冬的亲人对他固执地背井离乡,跑到伶仃洋边这件事情强烈不解。他们不能接受他为一个已经离开了他的女孩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何况,麦冬的行动本身充满了危险。生活不可能重新来过,城市不可能回到蛮荒和青葱的乡镇模样,人们也不可能再年轻一次,麦冬那样做实在幼稚。
麦冬向梅林公园方向看去。公园在夜晚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让人认不出来。麦冬不知道公园里的生命在夜晚是不是也会变化。如果是阳光明媚的黄昏,通常路人稀少,麦冬会坐在公园门口,和他的扫帚一起,一块守护着荔枝,静静地看一片片树叶从枝头缓缓落下。麦冬喜欢在那个时候猜想,那些树叶活着的时候,除了轻佻的晨风、惊慌的豹斑蝶、好动的红颊鹎、警惕的肥螈,那些正在坠落的树叶的生命中,还发生着什么?麦冬那么猜想过后,会对空空如也的公园大门咧开嘴笑一下,轻轻叹口气,起身离开那里。
他知道,荔枝会看见他。
总有一天,他俩会一起回到家乡去,那里有两条著名的江河,有溽湿闷热久不消却的夏季,以及一些流传至今的古老的杨柳枝歌谣,他们不会感到陌生。
夜里9点,麦冬回到“阳光天下花园”车库,从那里搭乘B座的货梯上到三楼,返回3A住处。
屋里开着灯,杨铿锵已经回来了。也许一整天他都没有离开B座三A,这取决于今天他是不是休班。客厅北边通向露台的落地窗被厚厚的窗帘遮住,杨铿锵在练习走路,麦冬进门他也没有停下。他用一种看上去十分奇怪的步子,从客厅的一个角落走向另一个角落,停下来琢磨一阵自己的步子,再以同样的姿势走回原地。他脑门上浮着一层细微的汗毛毛,也许之前他还练习过一些别的什么,这得看麦冬昨天教过他什么内容,他今天需要练习什么。
“别夹着腿走路,让人看出你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听命于他人者。”早先一段时间,麦冬会忍不住批评他,“别耸动肩膀,那只能说明你在担心和回避,缺乏担当。”
杨铿锵站下来,张大嘴困惑地看麦冬,一条腿像受了伤似的拖在身后。他下意识地把下颏往回缩,这让他一点都不像握有量子力学解释大权的爱因斯坦。
“别像孕妇那么夸张地站着,”麦冬放下手中的水杯,指着杨铿锵拖在后面的那条腿,“你没有生育孩子的能力,腿稍微叉开点就行。对了,这样好多了。现在往前走,放松,保持舒适和自信的状态,告诉别人,你习惯使用权威,你说了算。”
杨铿锵慢慢提起双肩,像一只想要缩回脑袋的加拉巴哥象龟,迟疑地考虑要不要迈出那一步。他拉了拉衣领,好像那件在淘宝上花15元买来的仿棉衬衣是萨德导弹防御系统,压得他喘不过气,他需要卸下这个包袱。
“别这样,”麦冬不耐烦了,这套动作他教过他不止一遍,实验鼠都学会了,“别告诉人们你对你做的事情缺乏信心,胸膛挺起来,目光自然地投向前方。好了,走吧。”
杨铿锵可怜地看了麦冬一眼,僵滞脖颈慌乱迈出脚步。他踢到自己的脚跟,差点摔倒。
“是什么让你张皇失措,非得贴着墙根走?”麦冬的忍耐到了极限,“说了一百遍,走路的姿势表现你的性格、情绪和态度,步履沉重、悄悄潜行、拖着脚步、踮着脚尖都会让你露出破绽。你有充分的理由占據主道,用不着改变姿势和步伐,去适应迎面过来的人,除非一辆失去控制的载重货车冲向你。”接下来,他差点没被慌不迭地的杨铿锵气炸,“不,不不,你不是查理·卓别林,别那样刻意和夸张!”
杨铿锵终于不知所措地站下,额头上冒出热气。他的两只大巴掌无辜地摊在那里,看上去,他手里并没有完美解决高速运动问题的相对理论手稿,因此超级不爽。
“你手里攥着炸药,非得撒开吗?”麦冬哭笑不得,被对方的反应弄得同样不快,“我说过,如果你想表达自信,那就使用塔式手势。那些成功的企业家、法官、政客和军人身上,你看到的就这种保留式手势。如果你需要人们的信任,在陈诉事实时,别摊开你光秃秃的巴掌,那是在乞求。手掌向下,你只需要说明情况。”
“请,不要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杨铿锵愤怒地盯着麦冬,像大人物似的朝天花板举起食指,好像他打小没有习惯使用塔式手势,完全是麦冬的责任,他没有成为一个成功人士也归麦冬负责,“请,按照我俩的约定,和我说话要有礼貌。”
麦冬不无嘲讽地笑了一下,以此代表下课的铃声。他绕过杨铿锵,走进厨房去做饭。
他们只租下了这套物业中的客厅,不是全套。房子没有装修,业主允许杨铿锵使用厨房和客卫,其他两个房间连同主卫的门锁上了。麦冬和杨铿锵俩人都没有长期住下去的打算,房间经过简单打扫,麦冬在网上淘了两张单人床垫、一张简易桌、两把折叠椅和两个两门衣柜。杨铿锵和这个楼盘业主们的关系不错,他弄来一些业主们淘汰掉、品质不算差的厨具和一台洗衣机,这为麦冬节约了不少开支。
目前的花销,麦冬还掏得起。以他的经济能力,他甚至能够按照市价租下整套物业。但他觉得没有必要。
麦冬泡了几只楚雄产野山菌,大米淘洗过后滴上少许植物油,用电饭煲煲上,洗了两截腊肠,切片,准备等水快煮干时连同野山菌和姜片一块放进去,米饭快焖好时再放胡萝卜和西兰花菜,打两只蛋,再煮5分钟,关火,焖15分钟,淋上老抽、生抽、蚝油、香油和砂糖调制的味汁。一道既节约时间又能保证营养的腊味煲仔,麦冬到这座城市住定后就决定选择它作为平时的晚餐食谱。
杨铿锵拒绝做饭,他只负责吃。偶尔在路边便民车收摊时,他会买一些折扣菜和快变味的猪肋骨回来,至于洗碗和收拾厨房这些家务活,他绝对不做。杨铿锵不喜欢腊味煲仔饭。麦冬刚搬进B栋3A时,以为这与湖南铬大米事件后南方人的公众心理阴影有关,后来知道不是。杨铿锵正在适应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排斥腌制品以及一切不健康的粗俗饮食,同时决定他不用亲自做饭、洗衣、整理内务。按照杨铿锵的解释,在不久的将来,他的个人生活均应由管家团队打理,只是,这个团队眼下还在计划中,家务活暂时只能由麦冬替代。如此,麦冬做饭时,总会为杨铿锵拌一盘生菜,或者煮一锅皇帝菜,用红椒丝、豉油和沙茶酱调味,这样,杨铿锵的肚子就不会在40岁以后艳情地隆起,因为过早发福的体态而破坏掉他的人生计划。
杨铿锵的人生计划非常宏伟,他准备把自己變成另一个人——不是另一个自己,是另一个别人。这件事听上去有点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杨铿锵打算变成的那个人,是个非常富有、权力无比的人。
计划的大致内容是,在杨铿锵的想象中,有这么一个男人,他资产数十亿,在行业中的影响力涉及整个东南亚地区,是典型的成功人士。杨铿锵正在努力学习,让自己成为这位成功的大富翁,学着像他一样看待世界、思考问题、举手投足、说话和做事。为此,他花了整整3年时间来实施这个变身计划。按照杨铿锵的解释,只要他有足够的决心和毅力,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他会从自己的身体中消失掉,他的躯体中会生长出那个想象的大富翁。
“我们都会消失在这座城市里,”杨铿锵心不在焉地拨拉着碗中的煲仔饭米粒,很有把握地告诉麦冬,“你滚回老家,我留下来,以新人的面目出现在人们面前。”
第一次听杨铿锵说他的计划时,麦冬忍不住笑了。那是他俩刚认识的时候,离现在有几个月了。麦冬很长时间没有笑过。两年了吧。他觉得这是他听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人生计划”。你可以把它叫作励志什么的。但无论灵魂升天已经一百多年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怎么歇斯底里地强调幻想是创造力和精神生活的核心,麦冬也想象不出,没有任何背景,连中专都没有读过的杨铿锵,怎么才能做到身为一名地位卑贱收入寒酸的看门人,却揣着一副画卵雕薪的富翁肚肠和强大到足够支持妄想的心脏。麦冬实在受不了杨铿锵趾高气扬的口气,直截了当要杨铿锵去男科医院检查一下生殖器官——杨铿锵意识层面的幻想目标是个强有力的男人,这和他本人的实际情况相距甚远,这种幻想性行为在潜意识中属于典型的自我悲观心理病案,病因指向生殖器的弱小和无助,患者在为他可怜的小弟弟寻找一个强大的替代品。
麦冬没想到,他好心劝告的结果,却令他自己颜面扫地。
杨铿锵毫不犹豫地解开腰带,扒下底裤,向麦冬展示出他硕大无朋的家伙,愤怒地告诉麦冬,他和好几个女人睡过,前任是在龙岗一家电器厂打工的同村村花,因为他决定改变自己,才毅然断绝了和女人的联系,无论村花还是用神器约来的女人,她们都可以证明,他之前给她们带来了多少意外和惊喜。
麦冬知道自己碰上了一个自恋型强迫症患者,他开始同情杨铿锵了。也许杨铿锵应该邀请他妈妈一起来共同完成他的伟大计划,那样他就能和自己的妈妈生活在一起,在变成大富翁的蝶变过程中,用不着吃腊味煲仔饭和喝大麦茶了。假使杨铿锵在高度仪式化的情景体验中能够再往前迈一步,幻想不是他,而是由他妈妈嫁入五陵连云的豪门,成为一位病入膏肓而又无后的老富翁最后一任妻子,那么,他用不着等太久就能完成他的变形计划,不会吃那么多苦头了。
饭做好,麦冬叫杨铿锵吃饭。杨铿锵不高兴麦冬打断他练习,但也没说什么。他俩站在厨房里,分别吃完自己碗里那一份,其间一句话也没说,然后杨铿锵把碗筷丢在水池里,回到客厅继续练习。
这一次,杨铿锵换成表情练习。他对着一面镜子认真地练习富翁标配的率真、害羞、腼腆、谦逊、诙谐、思索、自信、奉承、微笑、大笑、满足、幸福、快乐表情。他投入的样子,活像一出哑剧中生涩的实习生。
麦冬洗完碗筷,回到客厅,清理两人要洗的衣裳。他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他想告诉杨铿锵,人的表情不止这些,单纯的良性情绪无助于杨铿锵在完整塑造目标的表情和人格上获得满分,杨铿锵要学会幻想中偶像的情绪表达,还得加上皱眉、叹息、惊讶、紧张、压力、恐惧、忧虑、小心、笨拙、厌烦、受伤、沮丧、坐立不安、痛苦不堪、生气和愤怒训练,对富翁来说,这些表情也许更真实。
但麦冬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他希望杨铿锵一直这么练习下去,别来打扰自己。
在等待洗衣机完成全部洗涤程序时,麦冬站在厨房朝北的窗户前朝楼下看。物业公司在大楼前平台上摆放了大量盆栽植物,非洲紫罗兰和金娃娃萱草之类。它们本来长在厄立特立亚平原炎热的阳光下和丹佛山区滋润的雾气里,自然有序,如今被人们从泥土中挖出来,改为盆栽,人们却不知道它们的前世。花盆是水泥浇铸,用某种工艺仿制成陶器。麦冬在想水泥的前生,它们是石灰石或泥灰岩,是另类泥土,如今,它们从自己兄弟手中夺下植物,成为植物的囚禁和戕害者。
子夜到来前,麦冬洗完衣裳,冲过凉,结束了当天的一切工作。杨铿锵已经睡了。他在练习上遇到了麻烦,有点苦闷,不像往常一样,热衷于缠着麦冬讨论富翁与人交往时关心的那些问题,这让麦冬松了一口气。麦冬把灯关上,去床垫上躺下。
在整个春夏之交的夜里,麦冬的头发像一座奶牛场,一直散发出奶香味道。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只手从被单下慢慢抽出,伸进空气中,感觉他的手正在穿透某种薄暮般的隔膜,探向一个未知的世界。
麦冬让手停留在那儿,让它像一只渴望生长的罗汉竹笋,决不再回到闭合的泥土中。
他和它会一直那样,直到黎明到来。
总有一天,一只柔弱的小手会隔着冷冽的空气怯怯地伸过来,触碰到麦冬的手,然后轻轻抓住它。
麦冬知道,荔枝在那边,她会找到他。
凌晨五点半,麦冬推着他的工具车准时出现在龙尾路上。没有人注意到他是怎么出现在那儿,他从哪儿钻出来,走上树叶飘零的街道。
人们从不注意麦冬,他们在意的是路上是否有过多的落叶。无论哪个季节,落叶都会让早起晚归的人感到岁月逼催,心情黯然。他们快步走过麦冬身边,躲开麦冬和他的扫帚,害怕碰上他和它。麦冬会在他们快要接近的时候停下来,等待他们从他面前走过,然后继续清扫落叶。麦冬不负责和路人打交道。你无法讨好行色匆匆的路人,赢得他们的喜爱,也无法帮助他们走出经久不散的抑郁情绪,这一点,麦冬比谁都清楚。
通常,麦冬打扫完龙尾路上的落叶,会顺便把北林街上的落叶打扫干净。北林街是龙尾路的一条岔路,距离不长,属于另外一个保洁组管,但麦冬愿意多出一份力气,把这条安静的小路打扫干净,因为梅林公园古荔区的大门就在这条路上,荔枝就在公园里。
和往常一样,麦冬开始工作前,会坐在马路牙子上,向梅林公園里看上一会儿。5分钟吧。此时,公园门口有一位困惑地朝山上看的老人、一个锻炼完身体打算偷偷抽一支烟再回家的中年男子、一只可能受到野生同类袭击而闷闷不乐夹着尾巴离去的流浪猫。现在,公园是安静的,塘郎山也是安静的,天地之间那片弧形空域间,浮现着光线丰富的云层。麦冬猜不出那里藏着一些什么,但他相信,那里会有一些他熟悉的人。
天还没有亮,麦冬开始了他的工作。
街道两旁的树木是安静的生命,它们对麦冬熟视无睹。落叶铺陈在路上,如果没有人经过,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有一种令人伤感的没落。经过路人践踏后,它们会变成一小堆一小堆褐黄色的碎屑,沿着路面铺向远处。风一来,如雨的树叶纷纷从枝头堕落,蜂拥蝶舞。每逢这个时候,麦冬就会停下来,像一个旁观者,安静地看树叶和叶屑顺着风,跟着路人,飞出一段,再落下来,这让麦冬和他的工作关系呈现出朴素本色。
麦冬喜欢他现在干的这份工作。
除了简单的工作餐时间,麦冬基本上不休息,他会连续工作12到14小时。现在他停了一会儿。
一个模样不到两岁的孩子兴致勃勃朝麦冬走来。孩子刚学会走路,他身宽体胖的祖父或者外祖父跟在他身后,认真地为他数数。孩子挓挲着两只小胳膊,摇摇晃晃向前走,看上去每一步都很危险,接下来会摔得头破血流,但他成功地从麦冬身边走过,留下一串喜悦的欢叫。
有一阵,麦冬看见一只困惑的红颊鹎,它站在公园前的台阶上,目光穿过不断落下的树叶,和麦冬的目光相遇。它高高竖起的冠羽和红色的脸颊使它像极了害羞的少年。麦冬的心里有一种淡淡的感动,没来由地想,也许它不是它,而是另一种生命的他。
麦冬来到这座城市只有10个月,做保洁员的时间不到10个月。他前一个身份是退役政府公务员。这个身份保持了一年零两个月。再往前,他是一名刑事警察。
麦冬希望那些被他用92改警用手枪打碎脑袋的人,那些被他用枪口顶住脊梁,最终进了班房的人,他们能够尽快忘掉他。他希望他们中间的有些人不要在阴暗的监狱里待得太久。他还希望——几乎不可能——他们的亲人不会因为在漫长的岁月中不断地诅咒他而增加更多的苦恼。
下午三点多钟,麦冬打扫完龙尾南路和梅北西路,趁这个工夫,他去梅中路上一家快餐店要了一份番茄炒蛋盖饭,找一个僻静处很快吃完,然后继续工作。黄昏到来的时候,他已经打扫完北林街,接下来,他将自己责任地段的28个垃圾箱里的垃圾清理走,换上干净的垃圾袋,将分拣好的垃圾拖到梅林路路口,与其他社区收集来的生活垃圾堆放在一起,然后返回北林街,在公园对面一棵大叶榕下坐下。
现在,他可以休息一会,等待天黑了。
从麦冬坐着的地方,可以看到梅林公园古荔区的一部分,再往上,就是梅林水库。公园是塘郎山南麓余脉,最早是一片植被茂密的山岭,一些岭南典型的热带植物、动物、鸟类和昆虫祖祖辈辈生长在这里。差不多40年前,第一批从内地蜂拥而至的外省人来到这里,砍掉植物,盖起梅林小区,在山脚下修建了一座大门,将剩下的地方建成一座郊野公园。
麦冬不知道当年那些外省人,他们现在在哪儿,有多少人成为落地移民;他们从关外翻越铁丝网入关的时候,是不是潜藏在塘郎山的山岭中,任冰冷的闪鳞蛇攀上后背,再贴着皮肤滑开,恐惧陡生,自尊尽失。汗水渍疼他们的眼睛,他们咬着手指啜泣,在心里发誓,今生一定要做人上人,将后代生在此地,成为家族令人敬仰的新晋祖先,而不是无人知晓的植物和昆虫。他们当中有人已经离开了人世,有人一事无成地离开这座城市,返回内地,或者去了香港、澳洲、欧洲或美洲。麦冬很想知道,那些活着的人,他们是不是还记得这座公园。如今,麦冬逗留在塘郎山脚下,和公园东家西舍,在此之前,他去过不少地方,不知道还会去多少地方,在那里停留多久,这取决于他是否在那里思念过一个名叫荔枝的女孩儿。
麦冬常常无法摆脱这样的念头,他在想念荔枝的时候,她在做些什么?她会不会有一种突然袭来的灵感,因此放下手中正在做的事情,四处张望着寻找他,或者哪怕稍许想到他?麦冬确信,他已经失去她了,但她真的不再记得他了吗?真的对他一点点记忆也没有了吗?
荔枝有一双无与伦比的眼睛,那是麦冬知道的世界上最美的眼睛。麦冬喜欢她赖在他怀里,喜欢她在听他说,他用枪口指住罪犯的时候,睁大眼睛吃惊地瞪着他时的样子。麦冬希望荔枝知道,在他潜入无边黑暗时,他有多么顽强,在他扑向罪犯的时候,他多么有力量,他能做到他想做到的一切事情。他会提醒她,她可以瞪大眼睛看着他,但完全没有必要做出吃惊的样子。
有一天半夜,麦冬突然从沉睡中醒来。他发现荔枝站在他床前,穿着那件他熟悉的公主睡袍,目光明亮地盯着他。
她问:“你还活着吗?”
又问:“你会被坏人打死吗?”
麦冬记不清他是怎么回答她的。应该没有。也许他还沉浸在方才的噩梦中。他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回答不了。麦冬只是无法忘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非常明亮,那是因为恐惧而发出的光芒。
麦冬不能告诉荔枝,他的世界,她无法理解,也不能进入。他甚至无法向她解释,他在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危险的罪犯是他工作的对象,他必须用暴力手段尽可能多地解决掉麻烦——用引诱和胁迫掌握线人,用鞋尖和枪柄制服罪犯或嫌犯,在第一时间把自己变成一头完全疯掉的比特犬,在三秒钟内把对方的脑袋咬下来,只有这样,他才能制服比他更聪明更有力量的对手,或者从他们手中脱身,保住性命。
麦冬害怕荔枝知道他生活中的丑恶和残酷。那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它们不由分说地主宰着他。他希望自己是一个天使,或者说,他曾经是,想要一直是。但天使不可能战胜魔鬼,这就是他注定的命运。他只能做魔鬼,而且是在黑暗中最强大的那一个。
在已经活过的31年中,麦冬没有富裕过,也没有贫穷过。他没有参加过战争,也没有遭遇过瘟疫,只是在电影里看到过火山爆发、海啸和地震。他离它们很远,但他却把荔枝弄丢了。
天色快速暗下来,路灯亮了。现在,麦冬可以离开北林街,回到“阳光天下花园”车库,清洗好工具,并且再一次检查他的机车了。
和前一天,以及很多前一天一样,不当班时,杨铿锵会一直待在B栋3A,发狠地完成麦冬给他布置的作业,然后用蹲马桶的时间练习潮汕话。这是杨铿锵为自己制定的课程,就像很多来岭南捞世界的北佬所做的那样。只是麦冬搞不懂,大多南下打拼的人,他们学的都是广府话或港式白话,源自闽南莆田的潮语只在固执的河洛民系人群中使用,反倒是小语种了,杨铿锵的选择有点奇怪。
白天,如果阳光不错,杨铿锵会从小区里出来,和在龙尾路上工作的麦冬说上两句话,然后撇下麦冬,热情地去帮助小区业主们做这做那。杨铿锵是个热心的人,有公益心,看见谁遇上困难就忍不住伸手帮忙。只有麦冬知道,杨铿锵给人帮忙的时候,身体里活着一位虚拟的大富翁,内心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存在感。
麦冬知道,很多人都有想变成别人的愿望和冲动,但他从没听说过,有人固执地要用想象去实施这一计划。他觉得这种事情太可笑。麦冬有点替杨铿锵难过,他把异想天开的室友看作物欲时代爱慕虚荣的移情典范。他想起自己7岁时,有一次,把一片不想吃的肥肉偷偷丢给一只狗,妈妈忧郁地看着他的悲悯眼神,从那时起,麦冬就知道,人们不是在为自己活着,他们注定要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
麦冬经手过一个案子,他抓住了15岁的嫌犯,这个身体单薄的少年残酷地杀死了3只狗和11只猫,并且用绳索勒死了一名老年乞丐,作案动机只是因为他妈妈多次向邻居埋怨他长得不好看。他认为正是这个原因,父母才不断地打架,而他不希望人们知道这个秘密,那些被害者看他的眼神,让他怀疑它们和他知道了这个秘密。
在另一個案件中,两名嫌犯落网。麦冬和同事们简直惊呆了,他们没有想到,制造了8起总价超过千万的跑车焚毁案的江洋大盗,竟然是两个四肢修长、貌美如花、家境富裕的少女,她们作案的动机,不过是因她们认为,自己乳房小,全怪疾速的风造成,她们决定让世界上所有的跑车都从人间消失掉。
住进“阳光天下花园”B座3A后,麦冬很快发现,杨铿锵也是一个嫌犯,只不过,他不是少年杀手和平胸少女,他头脑清醒,意志力强,始终不渝地在网络上搜索一些和富翁生活有关的信息,热情洋溢地参与网上财富论坛讨论,他给自己取了一个网名,叫“等待配型的知更鸟”,这个名字相当有创意,看上去,这个变装者毫不怀疑自己能够凭借虚拟现实来完成一次疯狂的生命置换,并且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计划有什么可笑之处。
麦冬不是“等待配型的知更鸟”计划中的一部分,他偶然中闯入了杨铿锵的私人生活,而杨铿锵恰好又需要他这个闯入者。
杨铿锵需要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麦冬的出现帮助了他。麦冬让杨铿锵知道,他一点也不像自己的目标对象,为这个,他差点儿宰了麦冬。
那是9个月前的事情,麦冬来到这座城市两个星期了,他去梅林公园看望荔枝,在那里遇到一个小个子中年男人。小个子中年男人在草地上打太极拳,他穿着一套舒适的春秋季限量版休闲装,体魄结实,手掌出奇地大,身体有点下意识地向一边倾斜,好像要去捉那些在他身边飞舞着的黛眼蝶。麦冬路过时,他停下练拳,和麦冬搭讪,向麦冬滔滔不绝地讲述他曲折的人生奇迹般的成功史—— 一个父母和老师都不喜欢的孩子,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赶上最后一批逃港大潮,拼死泅过深圳河到了香港,受一位令人尊重的隐性富翁照顾,经过打拼最终走上财富之路,成为一名成功的商人和慈善家。
在这座城市大大小小的公园里,你总会见到一些老男人,他们当中有人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从内地来到珠三角地区,有一段不与外人道的打拼史,三两栋价格不菲的物业,几段婚姻或情事,数个公开或匿名的子女,四十年后他们老了,做不到落叶归根,开始在这座城市养老,身边却连一个亲人也没留下,只能以阳光和变幻莫测的天气为伴,打发所剩无几的日子,所以,这座城市的200多座公园不收门票,成为流浪猫狗和成功老男人的盘桓场所。但这位急切地想要和随便什么人攀谈的中年男子显然不是他们当中的一个。麦冬对财富传奇故事的主人公充满尊重,他只是不想被人毫不商量地拦下,扰乱他看望荔枝,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的无端纠缠破坏了他的情绪,因为如此,他教训了那个男人。
“如果像你说的,”麦冬瞟了一眼中年男子巨大的手掌,然后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成功人士,就别把手指交叉起来,别把拇指插进裤子口袋,别像害怕从妈妈身边走失掉的孩子,紧张地揪住衣角,那是地位低下和自卑者通常的行为。”
“什么?”中年男子愣住,一脸无辜地看麦冬,“你胡说一些什么。”
“没有任何成功的商人愿意穿着水版Armani到处招摇,”麦冬并不打算饶过对方,“你还没有老到能在七十年代末泅过深圳河,爬上新界的河界,然后去警察局领取临时入境证,除非你是哪吒小子,能在3岁之前学会蝶泳,并且以每秒820米的奔跑速度逃过边境公安的54式自动步枪子弹,”看见对方意乱神迷,麦冬心里涌出一丝罪恶的快乐,他决定把对方钉死在谎言的耻辱柱上,“而且,在说到你了不起的致富经历时,你干吗要眯起眼睛、脖子僵硬、鼻翼扩张?你想掩藏什么,不光彩的成功史?”
中年男子惊愕地站在那儿,有点被吓住,或者说,被自己的愚蠢击中了要害,可他显然不愿意接受失败的事实。
“你是做什么的?”他问麦冬。
“你问现在还是过去?”麦冬毫不客气地反问。
这个中年男子就是杨铿锵。在苦苦练习了三年改变术后,他开始寻找不认识的人做测试仪,验证他是否变成了另一个人,没想到,他遭遇了麦冬,这使他在严重的挫败后受到深深的伤害。
一开始,杨铿锵并不相信一个人能洞穿他人的内心,就像他不相信会遇到一个能说人话的蟾蜍。他缠上了麦冬,要求麦冬展示他鬼魅的读心术,并且很快做出选择。他提出一个听上去不那么靠谱的交易。他问麦冬愿不愿意成为自己的室友,他为麦冬在一个高档社区提供住处,社区就在梅林公园旁,与公园咫尺之隔,前提是,麦冬免费做他的教员,负责指导和校正他的行为,帮助他变成另外一个人。
麦冬接受了杨铿锵的安排。他没有更好的选择。梅林公园一带的房子非常难租,而他必须在这附近住下来,这正是他来这儿的目的,为此他情愿付出一切。只是,他没有告诉杨铿锵,对杨铿锵那套充满励志色彩的假定性变形幻想,他觉得非常可笑,而且,他对杨铿锵使用的那套识心术,10年前他还是警官学院的一名学生时就玩过,效果相当糟糕。
那一次,麦冬和一位腰际线很高,美丽到令人心碎的心理系外聘女教师站在一棵滴着雨水的悬铃木下。两个人身上全湿透了,好像他俩刚从雨水急匆匆变成人形,来不及把湿衣裳换下来似的。看上去,姑娘并不像同学们偷偷打听到的比麦冬大五岁,她的蛋形脸几乎还是孩童模样,眉毛上扬,面带压抑住的笑容,长时间地盯着她的学生。
“你在警惕。”麦冬用挑逗的口气对自己的教师说,“你在想,这个冒失的家伙是哪个班的,我该用什么手段给他教训?”
女教师下意识扬起消瘦的肩头,瞟了麦冬一眼,飞快地低垂下眼帘,目光转向别处。
“你在回忆某个人。”麦冬接着挑逗对方,“你在想,这个冒失的家伙让我不舒服,我得把他赶走。”
女教师脸颊浮起一片红晕,扭头不看他,像要睡觉的婴儿把头靠在母亲肩头的姿势,这样就暴露出白皙而脆弱的脖子。
“你开始犹豫。”麦冬继续说,有点得意忘形,“你在想,别急,再等等。你开始体味这个家伙的气味,你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在梦中。现在你想,不,反正不会有什么出路,不如投降,把自己交给这个危险的混蛋。”
女教师眼睛圆瞪,面露愠怒,然后垂下眼睫,含住下颏,嘴唇微张,样子既性感又顺从。麦冬快速判断那是不是求爱信号,接下来,她是要给自己一个甜蜜的吻,还是一记狠狠的耳光。
“哈,你恼火了,”他忍不住大笑,“你在心里告诉自己,你要杀了这个混蛋。”
后来他知道,他按照警校老师教的那套读心术来泡女孩有多糟糕,那完全是一次错误的行动。女教师后来告诉他,她当时愤怒极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和这家伙上床,把傲慢的他干掉,除此之外,她任何别的念头都没有。
后来,她成了他妻子,他生命中唯一的女人。
人的一生,不是人们能够知道和以为知道的,而是由别人来证明的。
连续两天大雨,热带气流带来大量雨水,将城市洗涤得焕然一新。
麦冬和同伴穿着雨衣,拖着疏通机,在滂沱大雨中穿行在片区里,检查下水道,疏通拥塞口,防止垃圾把泄洪口堵住,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中午的时候,麦冬处理完最后一处泄洪道堵塞物,回车库换了件干衣裳,返回龙尾路,同伴过来了。他是一位有着两个未成年孩子的湖南男人,已经在这座城市生活了19年。让麦冬惊讶的是,他是在这座城市里成的家,妻子是他的鄰村人。一对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的邻村男女,在一座两千万人口的城市里相逢,并且建立了他们的家庭,这有多么奇妙!麦冬和同伴站在林荫道上说了一会儿话,关于一个社区偷偷往马路上倾倒生活垃圾的事。他们站着的地方紧挨着一只小小的报亭,报亭出售一些符合城市主流意识形态口味的报纸和杂志,它们和麦冬无关,和这座城市的大多数人无关,由政府文化资金扶植,属于另外一种落叶。更远一些,在上林街尽头,有一座狭小的绿色船形售货亭,一对安徽籍中年夫妇在卖包子,他们出售素菜馅和果仁馅包子,搭配自磨豆浆,每卖出一笼包子,夫妻俩就轻轻叹息一声,像是卖掉了自己的孩子。
雨过天晴,三个小姑娘,大约4到6岁,沿着“阳光天下花园”弯弯曲曲的轮椅道冲下来,尖叫着从麦冬面前滑过。她们戴着彩色的橄榄形安全帽,穿着旱滑鞋,她们的教练是一个脸上长着青春痘,染了香槟色头发的少年。他开心地鼓励她们当中最小的女孩,让她调整姿势,松开轮椅道旁的把杆。她看上去只有两岁,戴一顶七彩瓢虫安全帽。年轻教练在她撅着的小屁股上轻轻拍一下,她像一粒被风鼓动的松子,跌撞着弹了出去。
他们没有注意到麦冬。
那个胆小的女孩,让麦冬想到了荔枝。
要是换了荔枝,她会怎么样?会不会因为旱滑轮速度太快而惊慌失措?她和那个戴七彩瓢虫安全帽的小姑娘一样胆小,但她的身体柔软得像水母,她不会像一粒松子似的跌撞着弹出去,而是会无助地吸附在仿石墙上,不知所措地回头寻找麦冬。
每一个男人都强烈地渴望过一个女儿,并且诅咒命运不把一个美丽女儿送到他怀里。女儿是他们在前世曾经遭遇过的美丽魔咒,善良、有同情心、拥有鲜花绽开般的笑脸和泉水般的眼泪,他们将她遗失在之前那个世界里,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因为如此,他们自由但不快乐,富有但孤独,这就是无数男人不肯说出的秘密。
麦冬还记得,荔枝来到这个世界时,他和她妈妈开心成什么样。他们被命运带给他们的小生命弄得不知所措,两个人差不多傻了。
荔枝的头发很柔软,每一根头发中都藏匿着一个会说话的小精灵,眼睛是松鼠一样的颜色,那是麦冬知道的世界上最有魔力的眼睛。她和别的新生婴儿不同,是唯一不哭闹的,在别的婴儿吃饱了奶呼呼大睡时,她瞪大眼睛到处张望,无端的咯咯笑,就好像空气中有隐身天使在和她游戏。八个月之后,她就一个人蹒跚着走出门,去推隔壁家的门,和那对总是在争吵的年轻情侣咿咿呀呀说些什么,而且每一次,她都能成功地平息掉小两口的争吵,让他们破涕为笑。
有一次,麦冬和她妈妈带着她去城郊农庄摘草莓,他们和朋友谈得太热烈,完全忘记了她,等到想起她时,她正步履不稳地冲过去,把一只比她高一个半头的大丹犬紧紧抱住,用舌头舔它的脸,那头凶猛的战争犬被她的殷勤弄得十分委屈,不耐烦地缩回宽大的脑袋想要躲开她的舌头。四个大人吓得说不出话,后来他们都笑出了声。麦冬还记得她妈妈当时的样子,她紧咬饱满的嘴唇,脸上浮现出触目惊心的象牙色,眼睛里溢出泪水,身子一软,坐到草地上,孱弱得就像被突如其来的风快速抽干了。麦冬心里狠狠地抽搐了一下,那个时候,他就下定决心,一定要保护好他的两个女人,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们。
麦冬希望有着一头柔软头发的荔枝宝贝回到婴儿房里,躺在婴儿床上,瞪着眼睛到处张望,永远不睡觉。麦冬希望她一直活在八个月大,为这个,他愿意永远做一名警官——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卫士,为她阻止岁月的来袭,保护她从此不再长大。
下午3点钟左右,麦冬和同伴打扫完那堆意外出现的生活垃圾,趁着雨停下,黄昏还没有到来,他开始打扫龙尾南路东边的那条小路。
小路没有路名,长不足三百米,却很难打扫。它原来是一条双向两车道便道,被“四季山水花园”开发商巧妙地圈入社区,用褚红色石材铺成路面,路两旁种满高大粗壮的小叶榕,锈褐色的榕树气根暴露在外,仿石材路面和茂密的榕树叶构成一种奇怪的纠结关系,要将不断出现在路上的落叶从仿石路面分开,得花上些心思。
几个月下来,麦冬已经掌握了一些与落叶打交道的经验。有的树叶,你根本用不着清扫它,比如卵形的木兰和掌状的木棉,它们依附性不强,十分活跃,扫帚还没到,就像有心灵感应的生命,自己飘起来,往你想让它们去的那个方向飘去。有的树叶却不好对付,比如脆弱的三角梅和雨丝般的凤凰木,它们和路面是一对恋人,仿佛生来就是为路面出现的,你很难把它们从亲密的纠缠中分开,让它们脱离路面暖巢可得费上一点力气。还有更奇特的桉树和桂树,它们的树叶在静止的时候会散发出芳香,扫帚一到,那些芳香就先落叶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石栗和红花羊蹄甲的树叶则是另一种情况,当你碰动它们时,它们会分泌出一种奇怪的刺鼻味道,好像在告诉你,别靠近,它们在生气。
说到生气,麦冬曾经在这条无名小路上看到过一些情绪冲动的人。他印象最深的是一对年轻恋人。他俩站在小路当中,相立而泣,就像种错了地方的两棵树,好几辆过往的车停在他们身后,车主大约受到感染,没有谁摁响喇叭,静静地等待着。麦冬不能肯定,有多少恋人从这条小路上走过,其中有多少注定会分手。穿过树叶编织的岁月,麦冬依稀看见,小路尽头,有两个在未来日子里将会结成伴侣的孩子,他俩向他走来——咿咿呀呀躺在童车中被父母推着、由广西籍保姆牵拽着小手蹒跚着走、背着沉重书包一个人低着头走、踩着新潮立行车大笑着飞快地驶远;他俩在这条小路上无数次擦肩而过,彼此毫无觉察,从不认识,就等着某一天,他们认出对方,然后以一见钟情的名义牵住对方的手,开始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也许,那之后的某个时候,他们会站在小路当中相对而泣,身后停满静静等待通过的车辆。这期间,有多少树叶从树上飘落下来,没有人知道。
还有,一位身材健硕的中年男子,在暮春细雨下走进这条小路,穿过栅栏般悬垂而下的榕树气根,消失在“自此中心再无山水”的精致楼宇中。回到家,他脱下挺括的古姿牌博雅黑西装,坐在全套红古轩黄花梨家具客厅里,精疲力竭地喝过一杯私人定制的古树茶,这个男人打开面向基督堂那一面的落地窗,像一片過于沉重的树叶,从某一层纵身跃下。
有的时候,死去也可以在活着的时候发生,如果你真的遇上了这种事情。
麦冬和最好的朋友决裂,原因是朋友说了一句话。朋友说,逝去的亲人会在另一个地方活着,只是那个地方有那个地方的生活,逝去者不会记得活在这个世界中的亲人,而会快乐地活在新的亲人当中。那一次,麦冬把朋友的下颌揍开一道很深的口子,朋友的鲜血溅在麦冬的眼珠上。那以后的整个夏天,麦冬的眼睛一直肿着,看不清任何东西,视力严重受损。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了朋友。
生命怎么可能像小叶榕树的气根一样,凌空而下,重新回到泥土中,从而串联起过往,连接上它原有的家族,生长出蓬勃的新世界。更多时候,人们就像枝头的树叶,一轮生长,一轮坠落,一旦飘零,就永远不可能再回到枝头。
麦冬想他见过的每一个人,他们的母亲、父亲和祖先。麦冬想那些落叶,它们的亲人是谁,他还想,当它们离开枝头的时候,树会不会哭泣?
天黑之前,天空再一次阴下来,飘落下几点雨丝,它们扑打在麦冬脸上,凉丝丝的,而地上却干爽如烘,之前的大雨一点痕迹也看不见。
麦冬只知道一件事,每个孩子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天空都会飘落一场雨。
麦冬回家做晚饭时,杨铿锵已经练习完了今天的课程,抱着脑袋躺在床垫上望着天花板发呆,麦冬看了他好几眼他也不理睬,让人猜不出他在琢磨什么。
工作时,杨铿锵表现得很正常,谦逊、诚实、自制、勤劳,就是说,他所有的表现是他自己,是那个21年前从黔西南大山里来的农家子弟杨铿锵,只不过更成熟,更懂得遵守城市秩序,而不是某个通过幻想的金光大道完成锦衣绣袄生命翻转的成功人士。在和业主以及物业公司同事相处时,杨铿锵会刻意藏匿住对成功的兴趣,不参与任何有关金钱与权力的八卦讨论,他将“变成”另外一个人这件事,只有麦冬和“阳光天下花园”B座3A那间未及装修的客厅知道。
直到住进B座3A,杨铿锵才向麦冬摊牌,他为麦冬提供资源紧缺的住处,并非免费晚餐。杨铿锵乐于助人,在业主中口碑不错,保安公司的员工档案也可以证明,他是一位让人敬重的星级雇员,但在换工这件事情上,他不打算按照义工联组织原则对待麦冬。作为受聘指导,麦冬必须完成对学员杨铿锵的行为指导和纠偏,除此之外,还得履行现代人的契约义务,足额支付全部房租,并且承担两个人的基本生活费和家务活。
以下是两个人刚成为室友时,麦冬为杨铿锵开出的行为校正课部分内容:
“别耸动肩膀,”教员生涩地对学员说,“那只能说明你没有安全感或者缺乏担当,你在回避什么,拥有权力的人不会带上这个烙印。”
“我要说多少遍,”教员不耐烦地冲着学员冷笑,“如果你要人们信任你,在陈诉事实时别向人摊开你脏兮兮的巴掌,那是在乞求。”
“你说一点也不紧张,”这一次教员愤怒了,接下来,他很可能会上去猛踢那个猫步潜行、踮着脚尖走动的未来富翁,“可你干吗紧缩颚肌、鼻翼扩张、脖子僵硬、目光闪烁?”
学员停下来,微微斜着身子,好像他被突如其来的一拳击中了小肚子,呼吸不过来。每到这个时候,教员就会停止课程,走到一边去为自己倒杯水,一口气喝掉,以免自己的失望流露在脸上。
可怜的学员不知打哪儿听说了“人人平等”的主张,并且成为这一主张的坚定支持者。他乐此不疲地给教员讲述他家乡发生的耸人听闻的故事。在一个故事中,主角是乡村暴力团,一连串袭击过路客车案件的背后,是一群玄机四伏的留守儿童,他们埋伏在公路边,向驶过的长途客车扔石头,最终因为砸碎的玻璃割开一名司机的颈动脉导致客车倾翻,车上多名乘客伤亡,被捕的团员们交代的作案理由令人惊讶,他们不过是做了一个集体决定,凡是车上没有回村的大人,他们就朝客车丢石头。另一个故事更怪異,一个留守少年奸污了他40岁的二姨婆,原因是,她在被侄子勒索30块钱打游戏机的时候,不肯另外给他8块5毛钱买一盒方便面和一瓶营养快线。
“你觉得怎么样?”讲述者滔滔不绝,显得十分愤怒,脸膛红扑扑的,像一块快要燃尽的煤饼,“有人想让你接受这种生活,老天可没这么规定,你必须反抗。”
“反抗什么?”
“你没听见我刚才怎么说?命运,不公平的命运。”
“拿什么反抗?”
“相信我,会有办法,你可以决定自己,改变这一切。当然,从头开始已经来不及了,这才是事情的关键。”
“靠一次假想?”
麦冬忍不住嘲笑。杨铿锵并没有受到打击,他给麦冬讲了另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他俩现在所在的城市。故事的主角是一位年轻女孩,美院毕业生,过着双重生活,她男朋友以为她在一间广告公司有一份了无趣味但薪水不错的绘画师工作,实际上,她在一家夜总会干着服务行业的活,那里有各种各样的女孩,满足客人各种诡异的口味,她们大多妖娆多姿,具备超赞的角色扮演能力,而她则扮演软妹系幼儿教师。
“你打哪儿知道这个的?”麦冬有些敏感,。
“那姑娘就住C栋。她不是唯一一个。在小区里,你觉得他是他,但他不是他的人多得是。”
“那是别人的生活,和你没关系。”
“蚂蚁的生活和别的蚂蚁没关系?”
“你是说,靠一次假想,工蚁就能变成父蚁和母蚁,或者干脆变成蚁后?”
“那也比什么都不做好,反正结果也坏不到哪里去。”杨铿锵缺乏逻辑地结束了谈话。
麦冬曾经的职业,使他讨厌理性失衡,它造成了多少人生混乱,它们成了他职业面对的一部分,也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他之所以答应杨铿锵,不过是权宜之计,他和杨铿锵之间的奇妙关系并不是他奢望的,做教员也好,支付房租和生活费也好,不过让他能在梅林公园旁有一张七尺床垫,他在杨铿锵身上的付出充满了廉价和恶意成分,那完全是利益交换的结果,他清楚,这对杨铿锵多少有些不公平。可是,命运有一种特别的构造能力,它让两个浑然不同的生命以一种梦魇关系生活在一起,全情投入,共同完成一个荒唐的假想游戏,就像咖啡加上橄榄,如此混搭的饮料,也许你从未品尝过,但你不能说它不是一杯饮料。何况,麦冬没有打算和杨铿锵共情,他们之间没有需要共同遗忘的过去,也没有需要共同创造的未来,这样,他们之间的相处会容易不少。
实际上,整个秋天和冬天,他俩进展都不大。无论学员的个人档案中装着几颗星,他在与窃贼和火焰搏斗时多么勇敢,他利用安保员的职务便利完成了多少业主的私生活偷窥,在举止行态和微行为训练上,他都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每当练习受挫的时候,他只会大睁着空无一物的眼珠子,可怜巴巴地看着教员,一双大巴掌下意识地摩擦着膝盖,让教员丧失继续下去的信心。
但是,学员杨铿锵咬住了。你不会看到比他更固执的人。每天晚饭后直到子夜1点,他都缠着教员教他各种成功人士应该拥有的举止表情,一遍遍对着镜子练习,然后接受愤怒的教员令他痛不欲生的指责。他那个样子,就像一个因为母亲的奶水不足而紧紧抓住母亲乳头不肯松手,因此显得十分无辜的婴儿,整个教学过程中,让教员麦冬胸肉紧张,痛不欲生。
“少对我指手画脚,我见过世面,知道吗?”学员气急败坏地冲教员喊,可能意识到成功人士通常不会使用这类词汇,不情愿地咽口唾沫,“我知道的事情比这多得多,别忘了,我可是亲眼看着这座城市建立起来的,它发展最快的那些年,我就在这儿,哪儿也没去,别觉得我会满足!”
从某种角度上讲,他说得对,成功人士从不相信命运,只相信人生,这方面,他和他们有非常相似的人生观。
大约是夏初的一天,为了证明自己有多么投入,学员给教员看过他收集在一部二手電脑中的资料。它们有几十个文档,关于这座城市,包括政府历年的工作报告,资料之详细,你甚至会怀疑他是从市长办公桌上直接偷窃了这部电脑。在粗略看过资料大致内容后,教员忍不住建议学员报名参加香港大学分校的招生考试,它刚刚建立,生源奇缺,但考虑到不菲的学费,他建议学员选择函授这个渠道。
“随便你怎么想,”走火入魔的学员用坚定的眼神盯着教员,“没有人可以阻止我,你不过是个隔山打牛的外省人,你不懂这个。”
现在,那个励志者躺在自己的床垫上,对着天花板发呆。他的床头,堆满书名怪异的书籍:基辛格的《论中国》、布莱恩的《角落办公室——来自CEO意外且必要的教训:谈领导艺术和成功秘诀》、勒布尔的《美国的梅迪奇:洛克菲勒家族及其令人惊叹的文化遗产》、查理的《穷查理宝典》、皮特《小赌注:小小发现是如何酝酿开创性思想的》、埃德蒙的《有着琥珀色双眼的野兔:一个家族的世纪收藏和损失》,诸如此类。
麦冬朝那些花花绿绿的书籍看了一眼。他看到一出不切实际的假想制造出的令人绝望的喜剧,但他却没有丝毫的快乐,而是被那些书名透露出的隐隐的狠劲儿慑止住。他不再说什么,转身去厨房做饭。
凌晨5点零1分,麦冬准时醒了。他躺在那儿没有动,瞪大眼睛,盯着路灯投射出的隐约光线映亮的天花板,试图让思路追上正在消逝掉的梦。
在过去的某段岁月,每天早上,麦冬都能在梦中感到一只冰凉的小手蒙住他的眼睛,然后,他从梦中醒来。他看见荔枝,她裹着拖地的毛毯,趴在他的枕头旁边,一只手捧住脸颊,眯着眼睛甜甜地对他笑,另一只小手从他眼睛上撤开,小人儿学走路似的,一指一指爬上他的肩膀,像冰库里孵化出的毛毛虫一样轻轻蠕动着,在那里拱来拱去。
“你猜,我是谁来了?”
接下来,宽大的毛毯滑落到地板上,小小的赤脚嗵嗵响着跑开,门后传来咯咯的笑声:
“我害臊了,我去喝牛奶。”
麦冬知道荔枝说错了。她不该说“我是谁来了”。她该说“你猜我是谁?”“我来了”。她总是把两个以上的内容用一句话一次表达完,或者在正常的句子中莫名其妙地省掉一两个词汇,好像她等不及,要把更多的内容在一句话中表达完,这使她的表述常常出现意外效果,但麦冬非常非常享受冰凉的小手蒙在自己眼睛上那种奇妙感觉。
麦冬说不清楚,荔枝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害羞,是什么让她这样。她真是一个可爱的天使,只懂得爱,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知道。在麦冬看来,荔枝来到这个世界唯一的事情,就是醒来以后,把肩膀上的雪白羽毛拆卸下,收藏好,换上冰凉的手指,穿过冰河冷漠的雾气,跑进他藏匿着的洞穴,笑眯眯帮助他挣脱噩梦的困扰,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只是,他无法判断,在这之前,她是否已经飞到天上去过,把她的爱像花瓣似的撒到大地上来了。
为此,麦冬私下留意过,有好几次,等荔枝睡熟之后,他轻手轻脚摸进她的房间,跪在她床头,在她肋下寻找过,看看那里是否有一对收束起的翅膀。他拉开流苏窗帘,钻进玩具柜里,甚至在双层床滑梯下寻找,他当然没有找到那对雪白翅膀,但他固执地认为,它们肯定在,只是她太害羞,把它们藏匿在他找不到的地方,如此而已。
麦冬无法从沮丧中得到释怀,但他必须从床上起来去警队工作。他得快点洗漱,从冰箱里取出粗粮麦包和鲜奶,为他俩准备早餐。在麦冬忙手忙脚一边刷牙一边在炉子上煮水波蛋的时候,荔枝一直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地给他讲费南迪和花儿们闹意见的事情,为这个她有点担忧;他则会严肃地检查她的嘴,看看她三岁就一直戴着的无托槽牙套有没有什么异样。但是,对嘴里这个用生物陶瓷做的讨厌家伙,她一点也不喜欢。她喜欢舔窗户上的冰凌。她把这个称作和雪花宝宝亲嘴,矫正器会影响她那么做。而且,因为麦冬生气地阻止她做不讲卫生的事情,她会反过来生他的气。她认为麦冬应该生一片雪花,把它养大,这样他就不会嫌弃雪花了。麦冬不得不埋怨自己自作自受,在早餐结束后花费精力,用面包屑做一些小动物的模子,倒入矿泉水,生产小动物冰凌,来满足她与大自然的亲近。
每次离开家,他俩都会牵着手去巷子口。巷子不长,但她开心得要命,喋喋不休地给他讲艾丽莎、洛迪、珈伦、莴苣的故事,嘴里一刻也不停。他会在小卖部给自己买一包香烟,顺便给她买一包带玩具的魔蛋。他警告她,不允许她一个人穿过马路,去向街对面花店患小儿麻痹症行动有些不方便的小姐姐问好。他俩会在小卖部外盘桓一会儿,缠绵一阵子,然后,他展开两臂,嘴里模仿着涡轮发动机的轰鸣声,在她身边徘徊两圈,从她身边“飞”离,她则扬着拳头蹦着高,要他加油,他们在那里以起飞的方式告别。
麦冬希望荔枝能记着这个,记住他曾经努力做过讨她开心,而不是冲她大吼时骂出的那些令人伤心的话。麦冬希望她忘掉他所有卑鄙无耻的表现。
凌晨时分,一切都很安静,电梯间传来卷扬机工作的声音,然后在某一层停下,但不是3楼。对面3B住着一位面容憔悴的年轻女人,她在一位菲佣帮助下,照顾着三个年龄相差无几的孩子,一家人几乎从不出门。
杨铿锵躺在另一边的床垫上,小声打着呼噜,看样子睡得很沉,没有人会出现在3楼。
如果荔枝一个人留在家里——大多时候都这样——她会把家里的每道门都锁上,一步也不离开,好像她在坚守什么,或者拒绝。但麦冬不知道,她坚守和拒绝的究竟是什么。这也是麦冬后来相信,一个人的爱不是用来爱的,而是在伤心时用来回忆的。该爱的时候,麦冬不知所措,胆怯而迟疑,来不及去爱,现在一切都晚了。他知道生命没有那么简单,自己不像落叶那么从容,以至于在茫茫人海中,他注定会失去她。
每个突然醒来的凌晨,麦冬都希望房间里不是他一个人,荔枝会坐在某个角落里,困惑地看着那些在她离开之后他仍然坚持为她买来的新衣裳和玩具。它们每年都在增加,每年。
还有,她有多久没有更换新的牙齿矫正器了?
凌晨5点15分,麦冬离开B座3A,乘货梯下到车库。5点30分,他准时出现在龙尾路上。
一辆去机场或者北站搭乘高速列车的嘀嘀专车抛了锚,拎着箱子的姑娘站在马路边上急得跳脚,这条街上不怎么好拦车,司机正用APP通知平台,请公司联系附近的车赶过来。
塘郎山顶还是漆黑一片,万物在天亮前显现出模糊不清的图案,只有鸟儿醒得早,羞涩的啼鸣穿过晨雾,有一下没一下地响起。连续下了几天雨,路边的过水沟情况复杂,麦冬开始打扫那里。等他拖着第一车垃圾走过北林街时,天已经亮了。
一个中年女子站在公园前的小广场上,一边遛狗,一边哭泣,毛发臃肿的阿拉斯加雪橇困惑地看着她,显得闷闷不乐。稍远一点的上坡山道上,站着一只年轻的黑耳鸢,它耷拉着两肩,警觉地盯着山道旁的扶桑花灌木丛,也许那里有一条比它年龄大的蟒蛇游过,但它最好快点离开,天就要亮了,人们将陆续出现在公园里。
麦冬看见杨铿锵走出“阳光天下花园”大堂,殷勤地跑下台阶,帮助一位中年女业主把购物车拉上台阶,一边和业主说着话,活像出门迎接姐姐的贴心兄弟。
快到中午的時候,麦冬清理完龙尾路上的过水沟,接下来准备打扫路面上的落叶。他把垃圾推到梅林路口,和其他垃圾卸载到一起,等工作站来车把它们拖去处理站。头顶上,云朵在快速堆积,空气中弥漫着松果露珠的气味,如果稍许留心,还能嗅出羽毛和新鲜鸟粪的味道,天气预报说这几天都有阵雨,看来雨很快又要到了。
麦冬把工具车推到北林街口,停放在报刊亭后面,脱下弄脏的防水外套,让自己敞敞汗。四五个年长老人,牵着孩子,推着婴儿车,慢腾腾从公园里出来,互相打着招呼,分别走向自己的社区。他们来自安徽、湖北或者更远一些的地方,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几年或十几年,已经学会了捕捉南方天气的脸色,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往家里走。
麦冬在背上垫了一块干毛巾,开始清扫落叶。正是中午放学时间,有学生从路上走过,离着不远,梅中路、梅丽路和梅北路上各有两所小学和一所中学,麦冬希望那些接送孩子的父母不要把他们又笨又蠢的私家车开到学校门口停下,这样,他们的孩子就能和在头顶上飞翔的小鸟一起奔跑一阵子,不受那些钢铁家伙的威胁了。
一个孩子出现在“阳光天下花园”台阶上,朝马路上东张西望,开心地咿咿呀呀,寻找在台阶后面簕杜鹃花丛中躲藏着的年轻妈妈。
麦冬站下来,有点走神地看着那对捉迷藏的母女。
有一段时间,麦冬和荔枝就像一对玩捉迷藏游戏的对手。那段时间,案件频发,好几个是大案重案,上面派来督导组坐镇办案,警队忙得不可开交,警员们都绷着脸,他没有理由松懈,只能雇人把荔枝送去幼儿园,再把她接回家,他自己则迷失在永无休止的案件中,躲闪着不见她,等他精疲力竭地回到家时,她已经搂着布袋熊睡着了。
这倒省去了许多麻烦。如果他在家,让她入睡是个难题。
每天晚上,荔枝总会在门口等待麦冬,一直到他回来。如果是冬天,荔枝露在裙子外面的小腿会被寒夜冻得通红,麦冬需要尽快放上一整浴缸热水,用二十分钟时间把她彻底暖过来。那段时间,麦冬被一件或者另一件案子缠住。他的骨髓里积满了疲惫、愤怒和恐惧。他的衬衣臭烘烘的。在对付那些危险的嫌犯时,它们被汗水无数次地浸透过,这还不包括因为紧张和害怕渗出的尿液。
麦冬在家里时,荔枝绝对不肯睡觉,不肯闭上她的眼睛,即使困得眼睛睁不开,她仍然强撑着。在她明亮的眸子中,你能看到她曾经看见的一切,还有她想象过的一切。
“我想看看,我长在树上是什么样子,树怎么把我生下来。”
有一次,麦冬为荔枝盖上毛毯,关上灯,准备离去时,她突然在黑暗中这么说。
“我没长大的时候,不会喝牛奶,你会来看我吗?”
好一阵,麦冬才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她想知道她在她妈妈身体中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子,她妈妈是怎么生下她的,他是不是关心那个时候的她,会不会在没有母奶喂养时,用牛奶来饲养她。
他被她的话怔忡住,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客厅里传来冰箱压缩机工作的镇流声,那个声音在,真是好,你可以在天黑之后,在绝望的时候,相信世界并没有停止运行,很多地方,仍然在发生着你不知道的事情,你可以相信,不管你看没看见,那些事情都在发生。
荔枝醒着时候,他们所有相处的时间只停留在早上。麦冬说不清楚自己不在的时候,或者离开的时候,荔枝是不是因为害怕而哭泣过,在他拼命追逐罪犯、心脏撞开牙齿快要跳出嘴里的时刻,在他屏住呼吸、把手枪的释放钮神经质拨下的时候,她有没有缩在黑暗中的角落里,一边和放在膝盖上的卡通宝贝说话,一边轻声啜泣地轻声呼唤着他。
麦冬知道,其实人没有那么结实,也没有那么值得相信,所有经历只会出现一次,比如他和荔枝的关系,在此之前没有,错过了就错过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了。麦冬还知道,等他离开这个世界后,他会去另外的世界,那个世界很大,就像宇宙,有无数的星系,他去的那个星系,也许不是荔枝现在所在的星系,如果这样,他们不会再相遇,而会越走越远,那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彻底地消失掉了。而且,现在他还记得她,但他没有感受到身体中藏匿着的那0.285克神秘的暗物质给予他的任何暗示,这就证明她已经不记得他了,证明传说中的灵魂帮不上他什么忙,等他离开这个世界后,他会忘记此生此世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他和她的记忆,将从此不再交集。
天越来越暗,雨要下来了,麦冬来不及打扫完所有路段上的落叶,他决定先不管落叶,尽快处理分拣垃圾箱里的垃圾,于是他返回车库,取了一些垃圾袋,再回到龙尾路上。
第一滴雨点跌落在麦冬的眼皮上,快速滑落到眼睑间,然后是第二滴。路人开始奔跑,他们遮住头,显得十分窘迫。枝头的树叶突然活跃起来,以一种不合节拍的姿势舞蹈着。
麦冬用雨披盖好工具车,跑进梅林公园,抢在大雨到来前冲进一座凉亭。他抹去脸上的雨点,看见凉亭外,有一棵湿漉漉的杨梅树,一只棘蛙正在努力往树冠上的浓荫处攀,它背上趴着比它体形大一半的妻子,它俩遭到第一轮大雨的袭击,全湿透了,个头小的棘蛙夫婿试图背着丰腴的妻子避开雨头,妻子娇滴滴地不肯松开它,这使它向上的攀爬显得异常困难。
麦冬和生下荔枝的那个女人,有过两年疯狂的蜜月期。
她是停滞在时间中的女人。她喜欢那种老旧的蓝印花布,喜欢一定要有名字、琴声苍润高古、经过一代琴师查阜西之手的古琴,以及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前出品的胶木密纹唱片。
她喜欢在夜里拉严窗帘,缩在床头读海因里希·沃尔夫林的《古典艺术》,只配台灯的暗光。那是一部伽利玛出版社90年代的版本,上好的纸张,边缘略微刮手,在灯光下像一朵未曾睡醒的莲花,等待阅读者耐心地将它舒展开来。
而在所有剩下的时间里,他俩几乎融化在沙发上或者床上,即使嫉妒的阳光也不能把他俩剥离开,重新梳理回原形。
麦冬觉得自己就像大海中的浪潮,激情澎湃,力拔千钧,涛涌不绝,可是,每一次他跃向岸头,都会被礁岩的阻挡撞得粉碎,留下一地泡沫。
然后。
阳光快速退去。
……
半小时过后,雨停了。那对不离不弃的棘蛙夫妇早已消失在茂密的杨梅树树冠中,不见了。一些原本生机勃勃的木紫槿遭到暴雨的侵扰,显得形老色衰,在花托上生着闷气。麦冬离开凉亭,踩着亮晃晃的山水朝公园外走去。他将垃圾车推到路边,开始清除积留在低洼地带的落叶和食物包装袋,这需要花去他很长时间。
阳光等一会儿才会出现,可惜,那个时候,它已经是晚霞了。
比自己大五岁的女人,麦冬从未见过她黎明时的样子。
晚上9点左右,麦冬回到B座3A。
杨铿锵不在房间里。从今天开始,他转夜班,这意味着,麦冬有一周时间可以清净了。
麦冬脱下淋湿的衣裳,把它们丢进洗衣机里,然后开始做饭。下班前,他去安徽夫妻的售货亭买了两笼豆腐馅包子,这样,他只需要煮一锅粥,炒一个菜就可以了。他仍然需要做两份饭,杨铿锵会在凌晨的某个时候回来,尽职尽责的保安组组长需要填饱肚子,以便他精力充沛地值完剩下那几个小时班。
春天到来的时候,学员杨铿锵突然神力附体,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快速理解着教员的意图,出色地完成了教员布置下的大部分形体训练课程。在接下来的仪容和着装课上,他们再度遇到麻烦。在换上假设的名牌行头后,杨铿锵陷入一个雏子才会有的笨拙举止中,走动起来动静很大,在麦冬面前显得非常不自在,好像他身上穿着的不是Hugo Boss、范思哲或者阿玛尼,而是李世民御前千牛备身沉重累赘的金铠甲,不堪重负。不过,这一次,改善和突破用去的时间并不长。在学习如何成为另外一个人,准确地说,在想象自己成为一个富有的成功人士的时候,杨铿锵非常刻苦,很快适应了新的课程,他越来越像那些名牌服装的主人,这让麦冬十分吃惊。看上去,有些事情几乎难以完成,不是杨铿锵这种人能够做到的,但他就是做到了。在事实面前,教员没有什么好争辩的,他由衷地给了学員一个不错的分数,这让两个人的关系暂时出现了化解的契机。
也就是那段时间,他俩头一回谈到了个人生活这个话题。受到鼓舞,因而心情舒畅的学员杨铿锵放松下来时,其实是个挺有趣的家伙。他肚子里藏着不少故事,你可以说这属于人生经验,这使他完全不着调的励志计划,多少呈现出一些令人感动的成分。他不肯脱下作为教学道具穿在身上的水版名牌服装,在客厅里迈着轻松自如的步子,向教员麦冬披露了一些个人经历中的秘密。
杨铿锵在一个地方把自己弄丢失掉。
他的老家在麻城,大别山区里的某个山村。他有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哥哥,他俩亲密无间。有时候,他们当中的一个会把另一个的鼻子打出血。更多时候,他俩同恶相济,一起揍比他们人数多的乡村恶少年团伙、在举水河中钓翘嘴白、去村村通公路建设工地上偷钢筋,以及逃课。上初中那年,他和哥哥完成了头一次对女人身体的探索。协助者是邻村一个女生。他俩分别和她在一片栗子林里做了那种事。女孩后来告发了哥俩,兄弟俩因此被学校开除,失了学。在挨了父亲一顿痛揍之后,哥哥负气出走,去了长江三角洲,在众多工厂中辗转做工,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家。为了这个,他非常愤怒,发誓要哥哥付出巨大的代价。
“你是说,你想成为成功人士,是为了报复你哥哥?”有一阵,麦冬没有弄明白,他认为这个励志内驱太滑稽。
“他不该逃走,连商量都不和我商量。他会知道他干了什么。”杨铿锵恶狠狠地说,然后转变话题,开始抱怨大陆富翁不像欧美富翁,从来不做日光浴,这样,他就不得不接受漂白术的折磨了。
“为什么要做漂白术?”麦冬更加不明白,他非常担心,作为教员的他不得不为学员怪诞的妄想症承担更多没法完成的课程。
“我告诉过你,我会变成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被人们尊重的人。”
“靠什么,角色扮演?”麦冬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他觉得对方过分了。妄想已经超越了适当的梦想,在得到一些对普通人来说有一定正面激励作用的训练后,游戏者应该适可而止,终止幻想,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别再往危险的路上滑下去,那样对谁都不好,“我说,够了,你可以把现在做的事当成个人素质的提高,就算一种人生安慰,千万别走火入魔,别陷在里面出不来。”
“你不要毁灭我的理想。”杨铿锵不喜欢麦冬的口气,脸上浮现出想要把什么破坏掉的情绪,“你根本就不相信,信念会改变一切。”
“别夸大其词,”麦冬试图用调侃的口气打击对方,“就算换了皮肤你就能够变成富翁,你拿什么去做易容术?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别告诉我,你的‘等待知更鸟计划中有这笔预算,只是你还差个缺口,像珠江入海口那么大的缺口。”
“我没那么笨。”杨铿锵七窍冒烟地反击,他那副恶狠狠的贪婪样子,就像随时都在说,我准备好了,伙计,我们开始吧,“我会弄到钱。我会开始的。”
“是啊,”麦冬不再原谅对方,口气里充满了恶意,“据我所知,街头行乞的聚财速度不算慢,但那会把你打回原形,让你之前的绅士课训练毁于一旦。”
杨铿锵有习惯性的心理依赖,有时候,他会显出孩子气的一面,完全按照自己的思路要求麦冬。他固执地认为,因为对社会不公抱有同样的不满,麦冬显而易见是他同仇敌忾的战友。只不过,他是想要改变自己创造历史的人,麦冬则是不肯从人生失败中走出来的人,他俩在“生存还是死亡”的十字路口注定要分道扬镳,这就是他俩的区别。但他认为,这并不妨碍麦冬对“知更鸟计划”抱以应有的敬佩,发挥个人专长来帮助他完成计划。
麦冬不愿意和杨铿锵讨论历史这种事。他不觉得历史可以被改变,谁的历史就比别人的历史高贵。麦冬不愿意他和杨铿锵的雇佣关系深入下去,那完全是一场荒唐的少年游戏,杨铿锵并没有拿到福布斯财富榜的入选通知,即便在想象层面,接下来的工作也并不轻松,他要不断巩固学到的知识,继续学习更多的知识,在那之后,他还要广泛了解并且牢牢记住那些超出普通人生存与发展需求,具有独特、稀缺、珍奇特点的特殊消费品,掌握如何使用它们:时装和皮具、汽车和游艇、珠宝和腕表、香水和化妆品、瓷器和葡萄酒,以及世界顶级豪华酒店,当然,作为一名男性富翁,女人或者优雅的年轻同性,也是必修课的内容,这比任何专业的博士学业都要困难。
麦冬相信杨铿锵正在学会控制,他会继续咬住,进一步学会其他内容。他花了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来制定和执行他的计划,这个计划没有理由不成功。麦冬只是困惑,杨铿锵怎么才能做到把自己变成他想要变成的那种人,他建立起一个富翁的意志行为,学会了像富翁那样坐立、行走、说话、思考和与社会交往,但他拿什么来完成它们?沉湎于幻想,还是对着镜子表演给自己看,由此获得内心的满足?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的历史如何才能改变,就算你一百次地决定要这样做,那些如影相随的细节,你拿它们怎么办?就算这些你都做到了,看上去你的确是另一个人了,你过去的那些历史,它们真的被改变了吗?
麦冬认为,杨铿锵太寂寞了,他在被他哥哥背叛后太寂寞了,一个寂寞的强迫型幻想症者,才会变成一只等待配型的知更鸟。
杨铿锵不在,麦冬完全不受打扰,11点左右,他已经吃完饭,做完家务,把室友那份饭热在电饭煲里,冲了凉,上床睡觉。他头发洗过,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奶香味道。他静静地躺在床垫上,手从单薄的被单里慢慢抽出,伸进空气中,并且让它停留在那儿。
他和它会一直那样,直到黎明到来。
凌晨5点15分,麦冬醒了。今天他起晚了。
子夜过后,杨铿锵回来过一次。
为如何掌握富人为人处世的标准,学员杨铿锵陷入了困局和苦恼。他是这个不公世界的受害者,所以,善于学习、积累人脉、强者完胜适者、研究税法、除掉竞争对手、向善行善向恶施恶、成为世界人,这些问题他在学习中都有深刻认识和理解,也在努力确保自己接受改变。可是,用心经营婚姻,这条对所有富翁都至关重要的秘籍,他却无论如何做不到。他少年时受过女人深深的伤害,他不相信婚姻这种事。
“她让我看她的咪咪,我看了。”杨铿锵把睡梦中的教员叫醒,痛苦地向他讲述自己的困惑,他觉得自己过不了这道坎,“她让我摸摸它们,我照做了。然后她让我躺在地上,她骑在我身上,她说她会让我知道一些好玩的事情。”因为痛苦的回忆,愤怒的学员身体僵直,轻微颤抖,“知道吗?那件事一点也不好玩,我背上少说也扎了三颗掉在草丛中的毛栗子,离我脑袋不远的地方,还有一摊冒着热气的新鲜牛屎,我扭过头去时,连牛屎中来不及消化的草梗都看得一清二楚,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缺乏基本的素质和修养,不知道如何尊重别人。”麦冬被学员从被窝里拖出来,这种情况让他十分恼火,“你干吗不捧起那堆热腾腾的牛屎,连同自己一块砸在她脸上,然后开开心心请她替你把扎在背上的毛栗子剥下来,你俩一块吃,别打扰人睡觉?”
但他不得不坐起来,套上外衣,强打精神,给伤心的学员讲富人的整体性,以及社群关系中的限制性原则,直到天快要亮,这堂课才算结束。
现在,他有3分钟时间洗漱,12分钟时间热饭吃饭,并且为杨铿锵重新做一份留在锅里,等他7点钟交完班后回来吃。然后,他离开B栋3A,避开可能被早起的业主使用的电梯,从安全通道下楼,到地下车库取出工具車,出现在龙尾路上。
天蒙蒙亮,麦冬沿着工作地点走了一遍,看看有没有需要他重点打扫的地方。下过几天雨,一切都会有所改变,他会把更多的时间用在这些地方。
相比梦境中不断遭遇的恐惧,麦冬更喜欢他在白天的工作。
没有人给麦冬拯救世界的权利。他也没有那个能力。他连挽留一个深爱着的生命的能力都没有。但他会努力地把一条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也许还会加上另外一条不长的街道。
一辆赶早离家的黑色奥迪从麦冬身边驶过,拐进龙尾东路,汽车尾灯在晨曦中洇开两朵温暖的红光。路上行人不多,他们从麦冬面前走过的时候,大多眉头蹙皱。麦冬在他们走近前会停下来,让开道,等他们走近,他和他们打招呼。他说,你好。那些人会看麦冬一眼,什么也不说,从他面前匆匆走过去。他们紧阖双唇,前额上挤出或轻或深的沟壑,这是典型的大脑边缘系统控制下的按压行为,仿佛要把内心世界隐藏起来,把太多的烦恼关闭起来,这说明,他或者她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
大多数人不知道,紧阖双唇并不能让他们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形成遮蔽。他们有无数的语言,呼吸、气味、目光、触摸,以及想念,这些语言通过其他渠道在更多的场合暴露了他们的内心,只是,大部分人一辈子都不知道,他们身上那些语言的确存在,少部分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则懒于使用他们知道的语言,或者,他们在害怕,不肯使用,这一点,人们不如树叶。
麦冬不知道他和荔枝的妈妈问题出在哪儿。不是他俩不够相爱,恰恰相反,他们过于爱对方。在某些时候,他们害怕从对方的世界里消失掉,或者对方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掉,他们被这样的害怕所困惑,越来越困惑,于是关闭了所有的语言通道。
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于,他们的在意开始变形。他们觉得,自己能够做到一切,能够做好,然后他们拼命证明自己,拼命地努力,他们的证明和努力只成就了一点,让对方感到惭愧,感到自己做得不好。
事情不能比这个更糟糕。他们的爱,或者说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证明对方的不完美,甚至一无是处。他们在相爱中一点点用自己失去语言的绝望来杀死对方。
有一段时间,她告诉他,她感到沉重,感到累。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怎么会感到沉重和累?她向他一遍遍表示她真的很累,她开始失望,最终,她跟着一位来自青海的黑脸膛仁波切去了长云暗雪的西域。
她离开以后,他差点疯了。他火气冲天地收拾行装,要去西域把她拽回来。那时,荔枝刚出生不久,正在接受第15针疫苗。他无法把一个五月龄的女婴和一把野外多用刀一起塞进行囊中,背着她和它穿越帕米尔高原、阿姆河和塔克拉玛干沙漠,去找回他的女人。一番挣扎后,他放弃了。
在荔枝接受完第19针疫苗接种,勉强度过哺乳期后,安全地长大成了她最重要的事情。他彻底放弃了去西域寻找女人的计划。他像孔雀王朝的阿育王一样,发誓信守四谛五蕴八苦的准则,放弃杀戮,包容一切异文化,包括婆罗门教和耆那教,为此,他有三次用枪口对准了罪犯,却没有扣下扳机,其中一次,赢得喘息的罪犯用钢筋击碎了他的右肩胛骨;他发誓会等待她回来,其实做起来很难。
一年半后,她在西域修行失败,离开那个大乘佛教的“宝贝”回到他身边。她人消瘦得厉害,六神无主,目光空空,魂魄不再,仿佛只剩下一张消却的皮囊。他欣喜若狂,痛彻入骨,将她抱进怀里,安慰她,试图与她交流,恢复他们之间断裂已入的语言、呼吸、气味、目光和触摸。他生硬地抓住她的一只手,把它握在自己手中,让她把她的害怕告诉他,他保证替她承担,永远不让她再离开自己。
可是,接下来的日子,在听她整天对他说着那些普通人类无法听懂的神语后,他开始失语,陷入高度焦虑和慌张,反过来开始躲避她,就好像她是十字路口的交通信号灯,对他不断闪烁着青色、紫色和蓝色光线,混淆的色谱让他感到强烈困惑,不知道自己该离开那里,还是在原地等待。他的犹豫让她再一次失望。她整天处于幻觉中,偶尔会在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悲悯者独有的微笑。不久之后,她轉而把希望寄托在一位恰如其时地出现、能在精神世界里指导和陪伴她的冥想师身上。那个时候,他俩的感情已所剩无几。
如果说有什么理由让他们必须待在一个屋檐下,那就是他们都不肯相信厌恶和遗忘来得这么快。进入冥想世界里的她情绪开始转变,越来越亢奋,除非在锡吕·玛塔吉·涅玛娜·德维大师的冥想课程中,否则她总是出现大量误听,脑海里悔恨的浪涛声一阵阵扑来,这个时候,瑜伽静修一点也帮不上她的忙。在其余时间,她把精力放在用毒药杀死一只只可怜的蟑螂上,固执地认定药水才是结束走投无路的挫败者的最好媒介。
“你为什么不从我身边走开,去寻找一个新欢,也许那样你会好过一些,我也会。”她眸子空茫地盯着他头顶上方三寸之处的空气,干巴巴对他说。
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变态地收集能够收集到的所有关于冥想的书籍,想从书里找到答案。它们没有给他答案。他不属于能够进入和理解这个世界的人。他神经错乱,央求每一个他见到的人解答这个问题,任何人都行。可是,没有,人们对这个问题讳莫如深,因为自己也不在这个世界而感到羞愧,甚至害怕。
事情最严重的时候,他在梦中看见了他和她的前世。一对雨水化成的人儿,他俩在一片干燥的空气中撞上风,破碎了。从梦中醒来,他觉得没有任何出路,只想杀人。
天亮了,麦冬打扫完龙尾路路面上的落叶,开始打扫路东那条无名小路。
一架迷彩色的警用直升机定时飞过头顶,茫然得像一朵没有涂抹好的云彩。天空快速变幻着色彩,隔着两排阔叶榕,基督教堂高高的白色水泥架像一柄刺入蓝天的方天画戟,十字指处,神的语言无人辨听。
人们不知道,天空的尽头其实是彩色的,那里不只有7种颜色,而是65536种,其中大多数颜色在人们的经验之外,人们从来没有见到过,见到了也分辨不出它们。那些颜色在厚厚的云层背后闪耀着,之中默默生活着人们从不知晓的生命,它们全都敦厚友好,它们停留在人们头顶上的唯一用意,只是因为它们爱他们,却无法离开它们所在的地方,降落下来。
麦冬喜欢现在的工作,它让他有机会看到树叶是如何离开枝头,降落到地面,云朵是如何久久覆盖不散,却在风来的一瞬间支离破碎。
一片椭圆形榕树叶离开枝头,落在麦冬的肩头,再从那里滑落到地上,在阳光下闪烁着革质的光泽。麦冬弯下腰,将落叶捡起来。这一次,他没有把它放入垃圾车中,而是小心地揣进衣兜。
有多少人注意过落叶,看着它们慢腾腾离开枝头,慢腾腾划过空中,试图与云朵缠绵,而又徒劳无功姿势优美地飘落到地上?
麦冬注意过。
和爱一样,落叶是一个亘古的谜。当树叶一片片离开枝头飘散向地面时,你无法判断后一片落叶是否在追随前一片落叶,它俩是不是父母和子女、兄弟姐妹,或者一对恋人。但是,当那么多树叶义无反顾离开枝头,接踵扑向地面时,你会相信那些落叶,它们在人们未曾了解的时空中,曾经有过秘密的约定。
麦冬当了九个月保洁员,经手落叶无数,它们被他收集起来,带离原住地,一批批送去处理站,相继化为灰烬。麦冬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会和那些落叶一样,从生命的枝头飘落下来,和他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拥有过的痕迹一起,化为灰烬,无人知晓。麦冬感激的是,飘零的落叶教会了他,生命不会再来一次,人们只是为一次偶然倾尽自己,任何人类的墓志铭都不如落叶在离开这个世界时表达的形式高明,也不如落叶教会他的更多,那个形式中没有后悔和痛苦。
天很快暗下来,黄昏在地平线上跳着最后一段变幻莫测的舞蹈。麦冬换好分拣垃圾箱的收容袋,现在,他干完了今天所有的工作。
麦冬返回北林街,在公园对面的大树边坐下,看夜幕急匆匆翻上塘郎山,大步越过高高的树梢,朝他奔跑而来。
又一片落叶飘荡下来。
明天早上,将有一地的落叶等待麦冬。
麦冬吃完饭,洗过碗,正在收拾厨房的时候,杨铿锵回来了。他替一位业主安慰一只患了痢疾的宠物狗时把制服弄脏了。他把换下的制服丢进洗衣机里,吩咐麦冬快替他洗出来,明天他要穿着它参加社区安保检查,相比其他衣裳,他更喜欢弄脏的这一套。
杨铿锵从保温锅里拿出他那一份饭,今天还是煲仔,麦冬换了浇头,用的是排骨、油菜和盖蛋。杨铿锵一边吃一边欣慰地告诉麦冬,关于维护婚姻这一条,他想明白了,既然他命中注定要步入富翁行列,自己就得大于问题,乐于接受,把婚姻当作财富来经营,而不是和穷人一样,问题大于自己,拙于接受,把婚姻当成负担来对待。他告诉麦冬,这篇作业已经翻过去了,他现在要把有限的时间放在复利投资和寻找蓝海这类大格局的思路上,这才符合自己的角色定位。
杨铿锵兴奋地说完,发现麦冬没有听他说话,而是站在厨房靠西的窗户前,向夜色中的公园古荔区看。他端着饭碗走过去,顺着麦冬的视线向外看了一眼。
“这个公园利用率有问题,并不拥有太多财富,”他口气认真地评价道,“除了鸟儿的鸣啾和沁人肺腑的植物芬芳,它所剩无几。”
麦冬放下手里的洗衣粉量杯,撤回视线,扭头看身边打着赤膊的杨铿锵。
“温柔点,”杨铿锵大度地冲麦冬笑了笑,“别像一个进城三年还没有学会如何表达的山里人。你忘了,我们很快会学到艺术修养这一课。”
然后杨铿锵告诉麦冬,下周他会离开几天,去广州办件事。他放下饭碗,掏出手机,调出一个视频让麦冬看。视频里,那个人皆熟悉的“又漂亮又漂泊,又迷人又迷茫,又优游又优秀,又伤感又性感,又不可能理解又不可理喻的”台湾女心灵导师正在为一群学员上身心灵修为课,就是那种启动拙火的灵魂引导课程。杨铿锵让麦冬别看美人迟暮的心灵导师,注意听众中一位中年男子。
“有没有觉得,我和他有些像?”他用骨节超大的手指点了点那位中年男子。
麦冬认真看了视频。中年男子坐在一群中年女性学员当中,伸长脖子,半阖着拳头,正在认真洞察念头。他有点虚胖,眼睛和螃蟹一样瞪得很大,看不见眼神,牙齿就像电线上站着的一排小鸟,整齐而稀落。说实话,杨铿锵相貌平平,不是什么美男子,但也说不上丑,和眼前这位中年男子的相貌扯不上任何关系。
“你确定在适当地学会了一些做人的品质以后,非得要在现实生活里找到一个样子差不多的同类,这件事情对你学业很重要吗?”他问杨铿锵。
“如果是呢?”杨铿锵盯着麦冬,反问道。
麦冬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摁下洗衣机操作钮。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9个月的学员经历让杨铿锵历练匪浅,他看出麦冬的心思,微微抬起下巴,鼻孔上仰,让自己处于情绪的积极状态,“喋喋不休并不等于一个人对世界有多么了解,很可能相反,不然他就没有那么多的废话了。但是,我拿一张很可能中奖的福利彩票打赌,你会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建立的,而你并不了解全部的道路。”
杨铿锵收起手机,把吃得差不多的饭煲丢进洗池里,心平气和地拍了拍麦冬的肩膀,走掉了。出门的时候,他哼着一首流行歌曲,好像是他家乡的一首山歌,大约意识到山歌不符合富裕阶层的审美,很快打住,优雅地把门关上。
自打通过了行为课难关后,杨铿锵就开始用世界主人的口气说话,比如,“一直盯着饭碗的人只配吃咸鱼煲,你得学会把目光投向外部,赋予世界力量”,“别期待什么公平,公平根本不存在,谁会目不斜视地从利益旁走过?”诸如此类。在接下来的微语言训练课有了起色后,这种趋势更加明显,他会随时把自己放在主宰者的位置上,用丰富的表情来佐证他对世界的整体认知,让人感觉怪怪的。麦冬知道杨铿锵是谁,也不同意杨铿锵那些从书本中拼凑起来的观点。和大多数植物动物不同,人是一种年轻物种,还没有学会真正的尊重和自我尊重,所以,人们才急切地想要变化自己,让自己变成更有力量的生物,关于这个,你不需要做更多的观察,只要看一看街上那些脸上充满渴求的男女,他们身上弥漫着的那种终日被财富渴望炙烤得痛苦不堪的气息,那种气味隔着老远就能感觉到,这在其他植物和动物身上不会发生。
麦冬很快洗完自己和杨铿锵的衣裳,把它们晾到晒台上。杨铿锵的裤子拉链坏了,需要修理一下,这个难不住他。
和荔枝的妈妈分手之后,有一段时间,麦冬和荔枝生活得很困难。在此之前,除了熟练地使用剃须刀,麦冬几乎做不好任何日常生活中的事情,这让他和荔枝的生活充满了凌乱。他不会把从烘干器里取出的衣裳叠整齐,让裤缝和肩线不至皱乱;他不知道炖汤的时候最好放上几颗红螺和杜仲,让汤汁充满生命古老家园的味道;他记不起收集淘宝和京东供货商的地址,这使得家里每月的生活开支至少多出了三分之一;他从不和邻居打招呼,和他们没有任何话说,这让邻里关系显得生涩和紧张。比这更糟糕的是,麦冬看人时眼神冷漠,表情隔膜,会盯着人们的眼睛看,好像他们全是一些预谋作案者,让人觉得受到了侵犯和侮辱,没有任何邻居有欲望和麦冬谈一些生活中的琐碎事情,包括和他讨论他女儿的一些不正常的言行。
家里人也开始对麦冬有意见。他们觉得麦冬不在生活里,不是一个正常人。他的婚姻失败了,这没有错,有多少婚姻不是失败的,多少人愿意站出来坦白失败?他不过是一个普通情景下的普通人,完全可以承认失败,重新开始。但他拒绝自新。家里人认为他的存在影响了他们的正常生活。
真正的麻烦来自荔枝。
女人离开之后,麦冬假装看不见孩子每次吃饭时多摆出的那副碗筷,以及不断被她从储藏室里翻出来的妈妈的某件衣裳。每次吃饭时,荔枝都很安静,埋着头,一勺一勺往嘴里舀饭,从不挑食,只是在咽下饭粒时,她会停顿那么一小会儿,好像在和含在嘴里的食物道别。而且,她开始学会操持自己和麦冬俩的生活。三岁时,她试图用几件心爱的玩具去超市交换一把麦冬爱吃的红菜薹。五岁时,她学会了给麦冬烫软饼,在蛋饼上洒一层奶白色的芝麻。有一次她搞砸了,被烧红的饼锅烫伤了手指。那一次,她慎重地向麦冬提出,希望麦冬再生一个小孩,这样,在麦冬离开家的时候,她就不必一个人大声说话。另一次,她试探地问麦冬,她可不可以给他做老婆,这样,他们就可以有一个完整的家了。
麦冬对荔枝越过年龄快速生长的诡异现象感到深深的不安,他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被生活弄得惊慌失措的孩子。麦冬知道問题出在哪儿,他只是没有办法,做不到。而且,他害怕荔枝知道他生活中发生的那些丑恶和残酷。
每一次执行完任务回家之前,麦冬都会在外面找地方洗个澡,和人们说说话,让自己回到正常人状态。他打开花洒,让冰凉的清水从头顶灌下,慢慢抑制住急促的呼吸,凭借毅力让自己褪去怨恨的戾气。可这完全没有用。黑暗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它们不由分说地介入了他的生命。他愿意做一名天使,而且曾经是,但天使不可能战胜魔鬼,这就是他注定的命运。麦冬只能做魔鬼群体中的一个,最黑暗最残暴的那一个。他就像一个孤悬在自己头顶上的案件,无人侦破,但随时都有可能酿成悲剧。
很长一段时间,麦冬嫉妒其他孩子的父亲,他们会教给幼儿园女老师一些幼教学校学不来的知识,以此引得年轻老师的好感,会牵着孩子的手高高地跳过路上的水洼,鼓励孩子将掉在地上的蛾子送到路边的草地上去,在给孩子洗澡的时候讲爱丽丝和无胆狮子的故事。他们也许不富有,但在为孩子购买图书和玩具时,一个个从容镇定,挥金如土,好像他们是隐匿民间的某个IT业巨头。麦冬从那些父亲身上沮丧地知道了一件事,人生有些关键东西,比如说父女关系,可能你眼下正好拥有它,但它并不属于你,看上去它在那儿,却已经被命运拿走了。
怪谁?人们在生活中,可从来就没有真正生活过,不知道期待中的生活是什么样。没有人命令谁跪倒在生活面前,或者被生活从身后撞击倒下,人们倒下的原因是因为自己,因为内心放下了,不再牵挂了,做不到继续了,就像落叶,一阵风就能吹落它们。落叶就像这些人,不再牵挂才是他们从枝头坠落的理由。
麦冬修理好裤子拉链,在拉链上涂抹了一点残存蜡烛,让它使用起来更方便,然后去冲了个凉,回到房间里躺下。
闭上眼睛入睡时,麦冬想,人们为什么不相信,不是他们在生活,而是他们被生活“生活”着,他们只不过是生活这件事情的条件和环境?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麦冬非常忙。
夏天就要到来了,麦冬在这座城市滞留的时间临近终点。他打听过,还有一周时间,梅林公园就会开始一年一度的园林整理工作,以免硕果累累的树木遭到游客的破坏,他会在那个时候结束他在这座城市的大半年生活,返回长江边他的家乡,他要在这几天把手头的事情一一做个了结。
最近一段时间,杨铿锵也很忙,而且有些心不在焉。进入六月份以后,他停止了所有练习,让人对一贯认真好学的学员如此不负责任的辍学行为表示失望。他回避麦冬,反复拨打几个神秘的号码,和电话那头的某个人小声说话,不断往银行跑,并且向社保局申请了退保手续。他告诉麦冬,过些日子,他会请假去南华寺一趟,去那儿办点事。麦冬察觉出杨铿锵有什么大的举动,可能他有了新的去处,也许,他会像自己一样离开这座城市,但肯定不是去南华寺做义工。这些事情,杨铿锵不说,麦冬也不问,反倒是不再出现的纠缠,让麦冬暗中松了一口气。
黄昏的时候,那个疯女人又出现在公园的东侧,她急匆匆从麦冬面前走过,在公园东侧的红棉树前站下,激动地冲着天空大声喊:
“你们说清楚,我做错了什么?”
乱糟糟的云朵仍然没有理睬过她,它们快速往西边涌去,好像在害怕什么。
……
事实上,若干年之后,麦冬才弄明白荔枝的恐惧是打哪儿来的。
很多时候,孩子天性中的智慧远远超过大人。孩子的目光和心灵够快,它们能够抵达的尽头,大人永远不可能看到,这也是为什么孩子总会让大人感到害怕的一个原因。
荔枝是个灵通的孩子,她知道生活中发生过什么,一切。
5岁以后,荔枝不再和人说话,对麦冬也是爱答不理,问一句,答一句,有时候连嘴都不张,只是点头或摇头,看上去有失语的倾向。她还时常把自己身上的某些部位弄破,脚指头或者膝盖,让那里擦破一块皮,流出血。她不像别的孩子,既不哭也不闹,蹲在那里,一点点玩伤口渗出的血丝,让麦冬忧心忡忡。
麦冬怀疑荔枝是不是在回避进入他的黑暗生活,或者为他担忧。他找到一位当医生的朋友,希望得到答案。朋友为荔枝做完检查,告诉他,荔枝小小的身体里充满了自虐的忧伤,就像一粒酸甜多汁的颠茄浆果,对光线抱有深深的成见和警惕。麦冬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他把荔枝不愿意说话归结为他陪她的时间太少。他决定改变这种情况,做一个优秀的监护人。他向上司说明情况,请求调到二线,这样他就不用那么忙,可以每天晚上按时回家,保证所有的周末都和荔枝待在一起。
麦冬永远困扰在侥幸中,却又永远无法依赖侥幸。他决定了要做守护者,却没能做到。有一次,一名被通缉的危险逃犯用自制手枪打穿了一名警员的肚子,那名警员是他曾经的搭档,他整夜都在气势汹汹地赶往各个拦截点的路上。那天晚上,荔枝从睡梦中醒来,口渴的她爬上椅子去倒开水,椅子倾倒,她的胳膊被烫伤了。麦冬接到隔壁那對时常吵架的小两口的电话,匆匆赶回家里。荔枝烫伤的胳膊已经处理过,正窝在青年女子怀里,和小两口亲亲热热的在手机上看《恶魔奶爸》。青年女子笑得厉害,指着青年男子说,男鹿君,我们生个魔王儿子吧。青年男子生气,两个人又吵起来。
然而,这只是开始。很快,幼儿园保洁员在安全通道下发现了缩在角落里默默颤抖的荔枝。这一次,她策划了一场大案,让自己从楼梯上滚下来,左脚第三趾骨折,身上有好几处挫伤。
“我受伤了,你会留下来照顾我吗?”麦冬赶到医院时,医生刚为荔枝打上夹板,她开口说话,急切地问他。
“当然,可你也得照顾我。”他炫耀地向她举起纱布包扎的拇指,“我也从楼梯上滚下来了,我们得互相照顾。”他没有告诉她,她摔断了脚指头,他心疼得要命,不知道该怎么遏止她源源不断的伤害,为这个,他惩罚自己,用手枪柄把自己左手拇指骨敲碎了。
麦冬向警队请了一周假,这让荔枝吃惊,同时显得很得意。她表现得相当好,不用麦冬喂饭,自己上卫生间,去阳台收衣裳,用一只手把它们叠好,放进衣柜,并且恢复了平常的说话频率。她告诉麦冬,她本来打算从窗户跳出去,但是,幼儿园的楼太高,她害怕,所以才选择了从楼梯上滚下来。
“要是我从三楼跳下来,你会陪我两个星期吗?”
“不许胡来!”麦冬大惊失色,“你要敢玩这种游戏,我会把你的屁股打烂!”
荔枝咯咯笑,乐得抽气,这样的麦冬她喜欢。
后来弄清楚,荔枝是因为受了刺激。那天手工课结束,小朋友们吃点心,陶笛和夏岚俩大声交换对自己妈妈的乳房的不同感受。她捂着耳朵不想听。她俩还说。她和她俩吵起来。有妈妈咪咪的陶笛和夏岚赢了,骄傲得要命,没有妈妈咪咪的荔枝顿受打击,感到孤立,哭了。
“5·12汉街绑架案”侦破失手后,嫌犯撕票的恶劣后果造成了社会强烈的反应,负责案子的麦冬受到严厉处分,愧疚难当。那段日子,麦冬几乎每天都会从噩梦中惊醒,嫌犯瘆人的笑脸让他疯癫,他喘不过气来,感到没有出路,恐惧地想要摆脱压力。
就是那段时间,他开始陷落,用一只廉价的玻璃葫芦瓶吸食冰毒,然后用针头反复往虎口穴上扎,直到那里布满令人呕吐的针眼。一天夜里,他再度从噩梦中惊醒,从床上滚到地板上,像闻到除虫菊的蟑螂一样到处乱爬,额头撞出血,拼命抗拒排山倒海的毒瘾。荔枝像是什么都知道,不声不响走进他的卧室,把床上的被子拖到地板上,盖在他身上,钻进被窝,从后面抱住他。她一句话也不说,弱小的身子在他背上轻轻地发抖。他不敢回过身去,手中的济泰片药瓶像一坨快要碎掉的冰凌。
麦冬曾经相信,爱可以战胜恐惧,可以挽回一点点撕裂开的生活,现在他开始怀疑了。他终于知道,更多的时候,正是爱制造了恐惧,然后让恐惧变得强烈而顽固,因为它的存在,生活会以更快的速度撕裂成粉尘。
日子不容易,但并不曾停下来,一眨眼,荔枝上学了。
第一个学期,荔枝非常开心,像变了一个人。晚上回家后,她喋喋不休地给麦冬讲她的同学、她的老师、她的开着几朵可怜巴巴的蔷薇花的学校花圃,完全停不下来。在荔枝嘴里,她的同学和老师基本上是一些无所不能的超级英雄马里奥,任何时候都能保护她,那些等同于凋零的蔷薇花则是《魔法禁书》中御坂美琴手中游戏币的化身,别看它们现在不起眼,一旦她遇到危险,它们就会顷刻间活过来,以初速度3倍的音速射出,从而保护她。她毫无原则地信任这个世界的放任态度让麦冬十分紧张,不知所措。
麦冬精心策划了一场派对,邀请荔枝的全班同学到家里来玩,对每个孩子进行暗中观察。他手忙脚乱地把柠檬汁放过了头的蔬菜沙拉和炒煳了芝麻酱的热干面放在餐桌上,殷勤地用一次性纸碟将菜肴分成若干份,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追逐嬉闹的孩子们从糟糕的简餐旁跑开,去玩“灼眼的夏娜”和“罪恶王冠”游戏。
那天晚上,麦冬认真地和荔枝谈了一次话。他处心積虑地为她推荐了两个他认为可以经常和她相处的男孩。两个男孩不大说话,看她时目光柔和,有一个还有点儿口吃,在她开心地跑向他们的时候,他们会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礼貌地为她让出空间,羞涩地和她说他们正在玩的奥比岛、奇想齿轮、破坏者、大富翁或者双语动脑机,而一次也没有在她面前炫耀亲子音乐课、妈妈的新发式、出境游和绿卡身份。麦冬的意思是,他俩是不危险的好男孩。
麦冬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没有人告诉麦冬怎么才能做好一个1岁,2岁,3岁,4岁,5岁,6岁,然后是6岁零7个月又12天女儿的父亲。
麦冬想做一个好父亲,但他不是。
还有,麦冬忘了说,荔枝发育得很快,他完全来不及每隔几个月就为她换下那些已经穿不了的衣裳。
在南方,夏天不是姗姗而来,而是气势汹汹地来,两场暮春大雨一过,赤裸裸的艳阳就成了季节的常客。
小暑前一天,麦冬在电话里预约了时间,借着午餐空当,去社区工作站办理了辞工手续,同时感谢站里的工作人员对自己的关照。后天一大早,他将很早起床,去梅林公园接上荔枝,然后他俩会离开这座城市,以时速120的速度,沿着京广高速公路驱行1236公里,回到长江边的家乡。
那一天,麦冬很卖力,把他分管的路段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又打扫完了北林街。明天还有一天的工作,他来得及和落叶们告别。
晚上收工后,麦冬回到B座3A。
杨铿锵已经回来了,在收拾东西,住处乱成一团,像遭到了抢劫。麦冬感到有些诧异,但也没往心里去,在椅子上坐下来,把自己辞工的事告诉了杨铿锵。杨铿锵点点头,波澜不惊地说,好啊,我也辞了,等着物业公司结算工资,退回押金,我俩可以一块离开这儿,这样谁也不用掏下个月的房租了。麦冬不解地问,为什么,你要去哪儿?杨铿锵一边熟练地打包着书,一边给麦冬讲了下面的故事。
杨铿锵来这座城市19年了。前15年,他和很多人一样,什么也不想,日子混着过,挺好。他做过流水线装配工、煤气配送员、冷库搬运工,在沙井养过蚝、在坪山炼过地沟油、去梧桐山盗过沉香木,赚过几个小钱,都拿去塞了老家那个大窟窿。以后,他和几个兄弟开了一间港货店,从中英街往外背货卖,遗憾的是,兄弟为如何分钱反目,最终大家散了伙,连本都没能收回来。15年后,他用5瓶啤酒、一份隆江猪手度过了33岁生日。那一天,他突然觉得,他这辈子什么也没得到,白背井离乡了。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酒醒后,他立志改变这种命运,让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杨铿锵开始寻找目标,对目标进行跟踪,然后模仿目标的样子训练自己。
花在头一个目标身上的时间差不多一年,结果杨铿锵发现,因为经验不足,他弄错了对象,选择了一个高调人物。对方不但是各种高尔夫球赛中的名次王,还是浪骑游艇俱乐部的风云人物,且不说要练到能够打出低差点新贝利亚水准的球和考上一张A级游艇驾证的天价费用他根本无力支付,光是对方身边走马灯似的更换的小女友,以及密不透风的职业经理人就够他受的,穿帮的概率百分之百。
他只能半途放弃,寻找下一个目标。
第二个目标花去的时间不长,大概五个月。最终他发现,目标是个低调的音乐剧票友,能用声线出色到近乎完美的高音演绎Moise误杀埃及士兵那段伤感的唱段,这个他怎么都不行。就算他把法文版《十戒》唱段全都背下来,总不能说,某一天他突然变成找不到音阶的鸭公嗓子,这在目标那些亲友面前无论如何混不过去。他只能放弃。
第三个最惨。杨铿锵花了差不多一年半的时间来跟踪和学习扮演目标的生活。这回他谨慎多了,确定目标不是天体物理学发烧友,不玩赛车,不在业余时间热衷于写歌颂新时代的主旋律歌词,在美国或者瑞士也没有一个与父亲分手多年的歇斯底里症母亲,几乎没有任何复杂的家族和社会关系,看上去,目标在一切方面都符合理想条件。没想到,在杨铿锵准备实施变身计划的前两周,他却沮丧地发现,目标竟然是个GAY。这意味着,在成为目标本人之后,杨铿锵必须选择海星式性爱,和一个或多个肌肉男上床,这是他绝没法做到的……
“等等,”麦冬觉得不对劲,狐疑地打断杨铿锵的讲述,“你是说,‘等待配型的知更鸟计划不是假设,不是意淫,计划中的确有一个现实生活里的真实目标,而且,你确定要让自己变成他?”
“我说过没有吗?”
杨铿锵不怀好意地看着麦冬,脸上带着故作惊讶的神色。他坐在另一把椅子上,使用着他的快乐脚,它们活跃起来,不停地晃动,表明他正在得到他想要的,或者他有足够的优势从别人那里赢得有价值的东西。他请麦冬回忆,从开始到现在,他什么时候对麦冬撒过谎,欺骗过他,他一直都在告诉麦冬,他要变成另一个人,为此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他问麦冬还记不记得,他给麦冬看过一个中年男子的视频,那个中年男子在身心灵修的课上,他俩长得很像,那就是他的第四个目标,也是最后一个目标。
麦冬的脑袋里嗡的一响,头都大了。他想到杨铿锵的网名,“等待配型的知更鸟”。他忘了一件事,看上去十分驯良而又不怕人类,经常飞落到人身边找虫子吃的知更鸟,是鸟类中唯一能够凭借神秘能力锁定地球磁场,为自己完成准确导航的鸟儿,杨锵锵选择了知更岛作网名,他已经坚定地认定了自己锁定的人生磁场,只是在等待配型罢了。麦冬顿时觉得他被自己的迟钝愚弄了。他想,蠢哪,我怎么就会想不到,杨铿锵的做法有诸多漏洞,但它符合面向未来的人生准则,这在这个时代不是什么奇迹!
“你是说,你的目标是‘阳光天下花园里某个业主?”
“不然为什么我在这里一干三年,而不换别的工作?”
“别那么做,趁现在什么都没发生,离开这儿,你会把事情搞砸。”
“哈,你已经不是教员了,你被开除了!”
“我不许你这么做!”
“滚回你的过去吧,可怜虫!”
麦冬红了眼,站起来走过去,一把揪住杨铿锵的手腕。杨铿锵用另一只手狠狠扇了麦冬一记耳光,勾下脑袋咬住麦冬的肩膀。他做到了。然后他猝然倒下,头重重磕在水泥地上,一只手臂反翦在身下,另一只手臂奇怪地环住自己的左腿,颈部被一只膝盖顶住,嘴里吐出一堆白沫,整张脸暴出难看的青筋。
“我呼吸不过来……”他呻吟着,粗糙地喘着气,鼻孔和耳朵里蹿出血水。
麦冬朝那个妄想狂脸上狠狠唾了一口,搡开他。后者从地上爬起来,看都没看麦冬一眼,怒气冲冲出了门,稍后回来,手里拿着一大包冰块,天知道他从哪家业主那儿讨来的。他花了很长时间对付鼻血和脑门上的青瘀,在平常练习的那面镜子中认真评估伤势的严重性,然后回到桌边,继续捆扎他的书。
“我会把它们捐到图书馆换书中心,看谁能阻止人们要求上进的脚步,会有别的人需要它们,会有!”他气呼呼地说,飞快地看了前教员一眼。
现在,需要弄清楚杨铿锵的计划了。但杨铿锵拒绝在最后时刻惹上麻烦,咬死也不肯说出“等待配型的知更鸟”计划中最后那个目标的任何信息。何况,他的确没有欺骗麦冬,他说过要变成另外一个人,而且始终朝着这个方向努力,麦冬能够在梅林公园附近找到一張七尺长的床,并且成为他的教员,正是努力环节中的一部分,只是,后者一直把它当成一个妄想症患者的可笑假想,从没质疑过“等待配型的知更鸟计划”的真实性问题。
麦冬只能恢复职业思维,凭借散乱的信息,对可能发生的事情进行推测了。
杨铿锵的目标是一个没有妻子和孩子、没有父母和嫡亲兄妹、活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亿万财富拥有者,可能患有一定程度的社交恐惧症,“阳光天下花园”是他众多物业中最不起眼的一处,因为藏匿在塘郎山脚下,适合隐身和闭关。杨铿锵收集了关于他的所有资料,然后拟定计划,开始了漫长的配型训练。11天前,也就是杨铿锵向物业公司请假消失掉那天,目标按照事先与寺庙的约定前往南华寺,开始漫长的闭关修行,推测时间可能超过一年。这段时间,关主将身处一间不足18平方米的关房内,杜绝外缘,诵持经咒,过午不食,专注瑜伽密法研究,除了担任护关职责的私人助理,不与任何外人接触。杨铿锵在同一天乘和谐号动车去了广州,再从广州南站乘G6102次高速列车前往韶关东站,下车后步行300米,转乘南华寺旅游专线客车,来到曹溪边著名的南禅祖庭,混在一群瞻仰六祖道场的美、加香客中进入寺庙,确认目标是否出现在那儿,同时伺机核实目标在修行僧度牒上的闭关时间,然后离开,这期间避免与目标照面。接下来,返回这座城市的杨铿锵将辞去工作,离开“阳光天下花园”,走进一家早已联系好的美容院,按照事先与美容师严格研究过的模板,接受一系列易容术。在此之前,他已经在朋友圈散发了他将离开这座城市,去别处打工的消息,他会继续保留朋友圈一段时间,同时将利用数据库事先编制的内容发往朋友圈,直到某一天突然消失,人们再也找不到他。这是计划中最关键的一步。如果不出现意外,12个月后,匿身于市井中并且最后一次走出某家美容院的杨铿锵已经完成了他的华丽转身,完全变成目标的样子。没有人能够认出12个月后的杨铿锵和目标在容貌上有任何区别,也没有任何人能再见到昔日的杨铿锵。而这个时候,目标完成了无上密法复杂的证悟,以成就之身结束漫长的闭关,根据关主与客堂事先不事声张的约定,启关牌仪式将被取消,在简单的回谒奉香仪式后,关主将悄悄离开客堂,心静身轻地按计划返回深圳,在深圳停留两天,返回港岛、多伦多或者奥克兰的私宅中开始新的生活。不同的是,目标对象的这个计划将彻底终结,因为杨铿锵将会在半道上劫持他。可以想象,当目标突然看见面前出现了另一个“自己”,那肯定是一幅诡异的场面。剩下的事情就没有悬念了。根据“等待配型的知更鸟计划”最可能出现的终极结局推测,目标将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杨铿锵则会以富翁的拟身面目出现在人们面前,同时也出现在富翁的财产报表上,只是,因为无上密法神秘的加持,这位前社区保安杨铿锵变成的富翁会向本来就稀少的家族和社会联系人真诚表达大圆满的启示,他将在闻解脱、触解脱、见解脱、系解脱后断绝三有根本,前往藏地终身修行,并且从此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毫无疑问,这是麦冬经验中所知道的最为疯狂的计划。
“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个倒霉的家伙?”麦冬追问杨铿锵,后者已经收拾完他的行李,准备离开了,“为他建造一座终身闭关的客堂?”
“别以为我只会纸上谈兵,我有预案,就算出了差错也有办法弥补。”
“你指克里斯·安吉尔的消失术,彻底把他变不见?你会让自己身首异处!”
“对不起,你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不是我在这件事情上的讨论对象。”
“你会把事情搞砸,你会找不到自己!”
“你说对了,我不想再见到现在的自己,这正是我要做的。你不知道的是,败给梦想并不可惜,败给现实才可悲。”
放在过去,麦冬会立刻将杨铿锵列为追捕目标,如果杨铿锵反抗,他会用手枪柄敲碎他牙齿,再把他送进监狱,他会在那个罪恶的索多玛之城被迫接受肛交,从此再也不会微笑地迈着成功者的四方步走路。可是现在,面对这个苦心孤诣并且正在走向成功配型的狩猎者,麦冬无计可施。
天色已经很晚了,麦冬没有煮饭,坐在椅子上發呆。杨铿锵不愿意再和麦冬说话,收拾完东西后,进进出出了两次。大约夜里11点,他办完需要办的所有手续,拎着简单的行李出了门。在门口,他停了下来,回头看了麦冬一眼,好像在看一只被踢到马路上破碎掉的水泥花盆。
“我不想说谢谢你的帮助,那样显得我俩都虚伪,”他说,“走出这个门之前,也许我俩该换一下角色,让我教你一点什么。”他放下行李,站直身子,“知道我俩区别在哪儿吗?”
麦冬默默看着杨铿锵。
“你只相信命运,而我相信奇迹;”杨铿锵充满自信和平静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因为内心的孱弱和外部力量的主宰而产生的不适表情:小心、紧张、笨拙、奉承、忧虑、压力、沮丧、恐惧、受伤、厌烦和坐立不安,他完全成了一个新人,“你只想着别输掉人生,而我除了赢得一切,什么也不考虑;你给自己设置障碍,而我专注机会;你厌恶富有的成功人士,而我欣赏他们;你只选择一种生活,而我,只要能得到的一个都不会放弃;你因为害怕而停止不前,所以你永远都会失去,我也害怕,也许比你更害怕,可我不会让自己停下来,我会行动,哪怕被打进十八层地狱,我也会哆嗦着从那儿逃出来,再次开始。”
站在B座3A门口的杨铿锵身体笔直,双腿微微张开,双肩有力而放松,即使穿着一套廉价的便装,姿势也完全是支配者的样子。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无比自信,你可以在好莱坞大片中看到类似的目光,雷神、绿巨人、刀锋战士、黑色天使、钢铁侠、超胆侠、金刚狼、制裁者、灵怪博士、终极复仇者……
他说得对。麦冬想。他说得对。
大门拉开,然后在一个上路者身后恰到好处地掩上,那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麦冬打扫完龙尾路和北林街,将最后一堆落叶收拾上车,收集完所有的垃圾箱,为它们换上新的分拣袋。现在,他结束了在这座城市里的所有工作。
黄昏正在来临,麦冬收起扫帚,喝掉剩下的半瓶矿泉水,用尾子水洗掉脸颊上的一块泥,把工具车推过马路,送回“阳光天下花园”车库。他在工具房里停留了一会儿,将工具一样样检查过,清洗干净,脱下反光工装,折叠好,和工具放在一起。收拾完这一切,他再度检查了一遍十个月来一直静静停在那儿的坐骑,确保它没有任何问题,然后在水龙头下痛痛快快洗了一把脸,离开车库。
麦冬返回龙尾路,这一次,他哪儿也没去,径直穿过马路,走进梅林公园古荔区,爬上一段不长的斜坡,来到古荔林,在树林中坐下。
据说,这些高大的荔枝树已经活过了千年,它们与一段古传奇有关。
麦冬仰头向上,眯着眼睛看茂密枝头悬挂着的累累果实。他觉得那些果实的样子非常好看,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果实。
“你猜,我是谁来了?”荔枝咯咯笑着说。
“我想看我怎么长在树上,树怎么把我生下来。”荔枝困惑地说。
“我没长大的时候,我不会喝牛奶,你会来看我吗?”荔枝在黑暗中说。
麦冬知道,他全知道,所以现在他坐在这儿。
麦冬在南海七月的熏风中发着呆,享受着黄昏来临前突然降临的安谧。他的眼睛里全是荔枝晃动的影子。
日落前,一大群红尾环纹蝴蝶从梅林公园茂密的高树上升起,在最后的夕阳中向西南方向的红树林湿地飞去。公园中至少有20只灰林鹗,它们不在蝶群中。麦冬曾经试图找到那些灰林鹗的栖身地,未能得逞。它们像一群瘾君子,总是在夜晚到来时不断地叫着“可可——可可”,急不可耐地从人们的头顶上飞过,而更多的森林精灵在同一时刻穿过人们的身体飞走,人们看不见它们。
麦冬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每个人都会离开自己的亲人,这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人们需要用这些时间来适应,渐渐接受失去。但是,荔枝根本没有给麦冬做好准备的机会,她好像害怕接受麦冬在她之前离开这件事实,不愿意接受这件事,决定提前让自己长成熟透的果实,突然之间,连告别都没有就从树枝上坠落下来。
麦冬永远记得荔枝最后一次背着书包去学校的情景。那天他俩拌了嘴。她希望他去参加她的秋季运动会。她的班有一个4×100米项目,她是最后一棒,他应该看看她跑得有多快,快到没有人能够追上她。他没答应。他当天要赶去另一个城市,为一桩梦游杀人案结案。嫌犯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已经杀死了自己的外婆和一名邻居,伤害了包括她妈妈在内的3个人,晚一天结案,被害者的名单会快速递增。
“不管你以后怎么求我,”荔枝眼泪汪汪冲他大声嚷嚷,“我也不会做你的女儿了!”
荔枝的裤脚有些显短,露出起毛的彩色旅游鞋帮,那里有一段没系好的鞋带,它在她冲他怨怼地扬手挥了挥跑开的时候,带动起一片落在地上的树叶,那片落叶本来安静地停在巷子口,它被拖出很长一段距离,蹿上马路,直到一辆泥头车撵上它,从它身上,也从那个奔跑着穿过马路的小人儿身上碾过去。
如果你爱一个人,当她被死神带走的时候,其实你也死了。
麦冬剥夺了荔枝多少希望,不曾在她活着的时候还给她。但他不相信她死了,这不是事实,他觉得这一切就像风一样,它来过你身边,吹落一些树叶,又离开,去了别的地方,留下一地落叶,很长一段时间,它不会再回来,但它只是盘桓在别处,或者去了更远一些地方,并不等于它不在了,不等于枝头不再有树叶。
麦冬只希望在荔枝消失的地方,在她离他而去的方向,她经过的每一个地方,他会出现在那里;在她匆匆离去的整个旅途中,他会追逐而至,坐在她曾经或者将要通过的那条路上,等待天黑。麦冬会在那里心无旁骛,闭上眼睛想象空气的样子,云彩变幻的样子,时光从大地上掠过的样子,星星和另一颗星星对视的样子,落叶和回到枝头的新芽的样子,生命逆生长的样子……
如果你观察过生命,不,如果你观察过落叶,请说出它的品质。
安静,优雅,不假思索,连绵不断,执着,沉默不语……
2016年1月18日
写于深圳数叶轩
2017年2月17日
定稿于深圳数叶轩
责任编辑 孟小书 杨新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