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宏泰+黄绍伦
香港股票市场的历史最早可追溯至开埠初年。但是,要等到1891年第一次股票风暴后,港英政府就股票交易进行立法的时期,才出现较有规范的发展。
1890年,身兼立法局议员的怡和公司大班(怡和集团总部设在香港怡和大厦,是一家基于亚洲的多元化跨国集团,其英国人老板习惯上被称为大班)J.J.凯瑟克(J.J.Keswick)鉴于当时的股票炒风炽烈,提出立法管制。当时同为立法局议员的名商巨贾遮打(P.C.Charter)(1846年出生于印度,曾任香港立法局非官守议员、行政局议员,香港股票市场正规化的奠基人)为了自身利益,在1891年2月发动股票经纪组成商会——香港股票经纪会,借以抗衡港府在股票市场上进行管制的构思。
这个历史转变时期的官、商内部抗争和角力,正是香港股票经纪会诞生的由来。
一城四会
1914年,香港股票经纪会改名为香港股份总会,借以提升经纪会的知名度和认受性,而会所则仍旧设于中环雪厂街10A号的交易所大楼内。1921年10月,又有一家新的交易所——香港股票经纪协会成立,而香港股票及物业经纪社的出现,则要等到1924年6月。到了20世纪20年代末,香港股票及物业经纪社因业务萎缩而遭香港股份总会吞并,余下的两家交易所则一直相互竞争。
交易所成立之初,成员绝大部分乃欧美巨商,华人不得其门而入。至于所谓“公众公司”(上市公司),更全数为欧美企业,华人企业要公开集资,真是谈何容易。事实上,就算华人家族企业有很好的生意计划或发展前景,在资金缺乏的情况下,也很难有所作为,更不用说当时的政治和经济资源,都主要集中在英国统治者手上。
一直到20世纪初,华人家族企业才能打破传统,上市集资。最初能跨越藩篱的是一些由华人领袖主持的大型企业,如东亚银行、中华巴士、华人置业、中华娱乐、中华国货、永安百货等。它们可以上市,除了表示企业营运十分成功外,还暗示企业的领导者在当时的政商地位,已非同凡响了。
虽然华人企业上市的数目不断增多,但在一般市民心目中,股票买卖仍只属于“达官贵人”,他们根本没有参与的机会。而股票经纪也被列为一项高尚及有地位的“洋人”职业,也不是一般华人能承担的。
在70年代前,香港的股票市场基本上完全由香港证券交易所垄断,任何企业希望通过上市形式集资,便需符合其所订立的严苛条件,亦需经历繁复的“批核手续”,这个批核手续并非指政府的审批,而是指交易所的人为障碍。
从口述历史的资料中,我们了解到,对于大部分在战后才成立的中小型企业而言,要通过“香港会”的关卡和标准,谈何容易。身为联合交易所前行政总裁的袁天凡(1952年出生于上海,定居香港,曾出任香港联交所行政总裁,后应邀加入李嘉诚家族企业,协助李泽楷完成千禧年“世纪交易”)就曾这样描述:
1969年末,有一些华资人士冒起。当他们的生意略有成就时,便发觉很难把自己的公司在“香港会”上市。因为那时的“香港会”运作颇为封闭,故这群华资企业家便开始组成自己的交易所。……当时,香港经济较蓬勃,本地企业家都需要资金运用,当他们不能进入“香港会”时,便构思成立另一家新交易所,这便是远东交易所的由来。(Stock Market Artifacts and Archives Collection Oral History,1997)
换言之,就算有企业家们明知股票市场可以解决他们对资金的渴求,都因股票市场门禁森严而只能望门兴叹。
看准资本市场这个供应与需求上不协调的现象,来自香港其中一个世家大族的李福兆(1929年出生于香港,香港名门李佩材家族之后,宾夕法尼亚大学得工商管理硕士,1969年创立远东交易所,并为首任主席,1986年四会合并,当选为联交所主席),便在1969年12月牵头成立了一家新的股票交易所——远东股票交易有限公司(俗称“远东会”)。
约1年多后,再有另一家新的交易所投入资金市场,它就是由胡汉辉(1922年出生于广东,1950年在香港创立利昌金号,有“香港金王”之美誉,1971年创立金银证券交易所,当“九龙”、“香港”、“远东”、“金银”四会合并成联合交易所时,其出任第一届主席)创立的金银股票交易有限公司(俗称“金银会”)。
这两家交易所很快便吸引了不少公司上市,使股票买卖变得活跃起来。受到这两个成功个案的影响,1972年,由区议员刘普芬等人创办了九龙证券交易有限公司(俗称“九龙会”)。在短短3年间,弹丸之地的香港,证券交易市场竟然由1家交易所一变而为4家,使世界侧目,而股票市场的气氛,亦因而变得炽热起来。
为了增加市场的成交额,各家交易所都用尽方法,吸引更多的公司挂牌上市,而投资者亦鼓其如簧之舌,大力唱好上市公司的投资前景。有1970年初至1973年3月,香港的股票市场一直处于“牛市向好”的格局。
根据“香港会”的记录,1966年及1967年全年交投为港币3.49亿元及3.05亿元。到了1969年已跳升至25.23亿元。在1972年,成交额更加大幅度升至106.10亿元。
由1967年的股市低潮到1973年年初的大牛市,香港股票市场的总体成交額便以几何级数上升。在1968年尾,恒生指数只有107.55点,之后隔年便不停攀升,并屡创新高。到1971年,指数上升至211.64点,1973年3月,指数更升至历史高位的1774.96点。以恒生指数的点子计算,在短短的4年半内,累计升幅高达16倍之巨,难怪不少股民在这段时期内对股票市场如痴如醉、乐而忘返了。据说当时差不多所有参与买卖的投资者都能获利,不少人甚至会辞去工作,全心全意投入股票市场,天天在“金鱼缸”(交易所大堂)流连。但是,随后当股市大跌时,不少投资者均损失惨重,部分人甚至因此而一夜疯狂,亦有人因突然失去了所有财产而走上了自杀自毁之路,这些悲剧在当年的报章上便屡见不鲜。(冯邦彦,《香港金融业百年》,2002)
华资崛起
根据“香港会”(不包括其他交易所)的交易记录,在1969年以前,香港大约只有60家上市公司,其中37至40家为英资,17至19家为华资,余下数家由印裔或犹太人拥有。
而伴随70年代股票市场的兴旺,为很多华人家族企业的发展,带来了新的路向和契机。不少企业都把握那个千载良机,把家族企业包装上市,并从股票市场中获得大量资金,使企业迅速发展起来。
自1969年起,华人企业上市的比例开始大幅跳升。举例说,在1969年、1970年及1971年,由华资所拥有的企业数字,便大幅度上升。由1972年起,华人企业上市的数目更是超过了英资企业。这些数据,明显反映出华资企业已逐步取代了英资企业,成为香港经济体系最重要的力量了。
再看“远东会”的数据,图像则会更清晰。
口述历史资料显示,“远东会”于1969年成立时采用了一个较为开放的态度,并将其市场定位在服务中型华人企业的位置上。故此,交易时以广府话(俗称广东话)为媒介。此外,为了吸引更多投资者及公司挂牌上市,买卖及申请上市的手续又大大简化。再者,该会还接纳女性经纪做会员,并举办不少宣传活动,吸引公众投资者,为股票市场增添了很大的竞争动力(Stock Market Artifacts and Archives Collection Oral History,1997)。
在“远东会”成立初期,虽然不少投资者对它的功能和运作存疑,并不敢放胆加入或投资,但随着该会一连串宣传推广工作的展开,很多中型规模的华资企业,渐渐发觉通过股票集资的好处,于是开始争相申请上市。
在1971年至1972年间,上市公司数目由104家上升至197家,到了1973年,数目更跃升至290家,当中绝大部分属华资公司,小部分属英资公司,至于其他资本如犹太及日资公司,则只占很小比例。
对于华人家族企业在“远东会”成立后,通过吸纳公众资金而迅速崛起的情况,李兆福在一次访问中这样回应:
我很高兴看到华资企业在股票市场中成长并变得愈来愈强盛……如果不是1972年及1973年股票市场出现大升市,这些企业不会发展得如此迅速及能兴盛至今的。(张国雄,《信报财经月刊》1979)
事实上,到了80年代,那些羽翼已丰的华资新贵,已有足够的力量与英资巨商一较长短,他们甚至发动了一连串收购英资企业的行动,例如和记黄埔、九龙仓、中华煤气、会德丰、青州英泥、香港电灯及香港酒店等。
这些收购行动,不但标志着英资财团在香港已渐渐没落和淡出,也标志着华资企业的逐步抬头和壮大。除此之外,事实也清楚地告诉我们,摆脱资金困窘的华资企业,已经从股票市场中获得能量,并发展成跨国企业。
无论是从雇员数目又或是从企业资产来看,在没有上市前,不少华人家族企业规模都是很细小的。由于资金所限,它们只是从事单一生产或简单业务类型,如长江实业(长江集团是一家香港的跨国企业,李嘉诚先生任长江和记实业有限公司主席,集团在香港共有8间上市公司)之前是一家塑胶花工厂,利丰公司(创建于1906年的香港利丰有限公司是香港具有悠久历史的出口贸易商号,同时也是全世界规模最大的出口商之一,最初从事瓷器及丝绸生意)的前身只是从事出入口贸易的公司,合和实业(是一家在香港交易所上市的地产公司,主要业务是基建投资、酒店管理、建筑项目管理等,其创办可追溯到胡氏家族的中央建业有限公司)则只是专营建筑业务。但是,在上市后,由于它们吸纳了大量资金,因此能够摆脱资金不足的制约,开拓更多类型的业务,也更具规模。
进军物业地产,便是其中一个好例子。由于地产业务需要较长的投资期,而且要动用的资金甚巨,很难再依靠个人储蓄或家族成员集资。若要向银行借贷,又因缺乏抵押品的缘故而很难取得贷款。股票市场在70年代初方兴未艾,恰好为地产物业的发展提供了最合适的资金来源。
大部分在70年代上市的企业,均与物业及地产有关,而股票市场的兴起及地产业的抬头,两者之间又有着共荣共生的关系。
事实上,70年代的大量企业从事地产业务的现象,既反映出香港的经济结构已由60年代的工业主导模式,转型为地产主导模式,踏入80年代,由于政治前景不明朗等因素困扰,很多英资大行不愿意将大量资金投放在物业地产一类不动产业务上。
英资财阀的裹足却步,反而给这批以港为家并对香港前途较有信心的新崛起华人家族企业,带来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扩展机遇。在我们的访问中,也有受访者向我们表示,英资企业传统上似乎较看低地产业。
资深股票市场评论人兼《信报》首席顾问的曹志明(1947年出生于上海,供职《信报》24年,笔名曹仁超,其专栏《投资者日记》深受读者喜爱)便如是说:
可以这样说,因为不满“香港会”的情况才有远东交易所的成立。远东交易所成立时,获得本港华资广泛的支持,若没有该交易所,我们不可能看到新鸿基地产、长江实业这些企业了。“香港会”给我的印象是對地产商采取负面的态度,这可能与英国人看轻地产商的传统有关。(Stock Market Artifacts and Archives Collection Oral History, 1997)
虽然英国人看轻地产业的说法现时仍无法获得科学的证实,但英资企业无法适应并配合香港经济结构转型而失去发展主动权,并被华资企业后来赶上,甚至取而代之的情况,则已是铁一般的事实。
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些在70年代中、80年代初大举进军地产业的企业,其后不但证明他们目光锐利、决定正确,并为他们赢来实质的回报,他们的企业大获其利,表现一枝独秀。
话说回来,股票市场并非一個“无风无浪、没有起落”的地方,就以1973年下半年的股市风暴为例,其冲击便十分惊人,该年的恒生指数,便由3月份的1774.96点,下跌至1975年12月10日的150.11点,跌幅高达九成多,很多根基较弱而借贷过度的企业,更因受不了风浪而先后被逼退出商业舞台。
李嘉诚完胜
在庞大公众资金的支援下,很多一直受资金困扰的华资企业已可摆脱过往藩篱,将企业推向另一高峰。与此同时,吸取了1973年股灾的教训后,那些表现卓越的华资企业已日益掌握了股市以小控大、以快打慢及声东击西的技巧,并充分发挥了本身决策明快、管理灵活及洞悉市场等优点,令业务迅速发展起来。
与此同时,香港前途问题的悬而未决,也令很多投资者举棋不定,而英资企业则是信心较为薄弱的一群。举例说,由马登家族(Marden family)操控的会德丰(Wheelock Marden)(前身为会德丰马登股份有限公司、上海隆丰投资有限公司和隆丰国际集团有限公司,现以香港为总部,在1970年前与怡和、和黄、太古,号称英资四大行,后被船王包玉刚收购),便因看淡香港政治前途而在70年代末叶作出了重大的策略转变。该策略转变便是趁地产市道日渐壮旺的机会,大举抛售旗下的地产物业,并将从地产中套现回来的资金,转投“渐露颓势”的航运业,购入货轮,壮大船队。
正是在这样的投资气候下,香港股票市场发生了两场轰动世界的收购战。无巧不成书,两场收购站中被收购的一方为英资大行,而收购的一方则为新崛起的华资精英。同样地,两场收购战不但引起社会广泛讨论,也变成了日后工商管理学课程的重点研究对象。李嘉诚收购和记黄埔便是其中经典案例之一。
经过一番细心策划后,上市未满7年的长江实业在李嘉诚带领下在1979年9月25日深夜11时30分,于中环华人行21楼长江实业总部内召开记者招待会,公开宣布长江实业已和汇丰银行达成协议,将以每股7.1元价格向汇丰银行收购9000万股和记黄埔普通股权,总金额高达6.39亿元,约占和记黄埔已发行股份的22.4%。
汇丰银行方面则同意长江实业先支付交易总额的20.0%,余额的一半,规定在1982年3月24日前支付,至于剩下的尾款,则可以选择延迟支付,但为期不超过两年。
消息公布后,海内外投资者大为震惊。由于长江实业市值不足7亿元,而和记黄埔的市值高达62亿元,有报章以“蛇吞象”来形容这次收购,而李嘉诚“超人”的称号也不胫而走。
事实上,羽翼渐丰的李嘉诚自1978年起已掌握了以收购合并方式壮大实力的奥妙,其收购永高公司并取得希尔顿酒店地皮的个案,便是最好的例子。
自70年代中起,由于地产业兴旺,一批拥有大批市区地皮的公司便成为别人觊觎的对象。早在收购和记黄埔之前,李嘉诚已“垂涎”另一家老牌英资大行九龙货仓码头(简称“九龙仓”),并趁股价低沉之时暗地吸纳了大量股份。可惜,由于消息惊动了九龙仓的控股公司——置地公司,李嘉诚便在汇丰银行游说下将自己所持的股份全数转让给正计划“弃船登陆”的世界船王包玉刚。
李嘉诚的急流勇退并非害怕与实力强大的置地公司正面交锋,而是另有算盘。自1973年股灾之后,曾经过度扩张的和记公司已陷入财政危机,并要汇丰银行的协助,才能渡过难关。也正因如此,和记公司的控制性股权便落入了汇丰之手。后来,在汇丰的策划下,和记公司在1978年与黄埔船坞合并,组成全港其中一家市值最大的综合企业。
由于和记黄埔拥有大量物业及地皮,盈利潜质极大,而汇丰银行则因受《公司法》和《银行法》中银行不能从事非金融业务的限制,不能长期控制和记黄埔。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正是李嘉诚以退为进地讨好汇丰,以便秘密洽购汇丰手上和记黄埔股权的巧妙部署所在。
在这场“兵不血刃”的收购战中,汇丰银行的立场和态度最为关键。从长江实业上市、壮大,到击败置地公司夺得金钟地铁站上盖物业发展权,再到低价吸纳九龙仓股票等重大投资举动上,李嘉诚明显赢得了汇丰的信任。
对于汇丰而言,它的目的并非着眼于短期的售股套利,而是寄希望放手后和记黄埔经营可以有稳健而合理的发展,为银行带来更长远的利益。至于新崛起而往绩良好的李嘉诚,明显符合了汇丰银行转让控股权的条件。正因为各项条件的配合,长江实业才能成功地从汇丰的手中取得和记黄埔的控股权,为日后称雄香港奠定了重要基础。
事实上,在八九十年代,当股票市场又再兴旺之时,上文所论及那些能渡过难关的家族企业,都相继发行新股,重新吸引公众资金,帮助他们发展新的投资项目,如电讯市场、高科技产品及互联网业务等。随着业务拓展,投资风险获得分散,企业也变得更壮大。当李嘉诚被问到股票市场的功用时,他亦坦然地表示:
通过股票市场,我能获得大量资金去发展公司业务……若长江没有上市而单靠私人资本,它的发展肯定会受到局限。(黄惠德,《信报财经月刊》1978)
时至今日,这些华人家族企业已不再是人们心中所想的规模小、效率低的公司了。相反,他们已发展成跨国集团,也吸纳了很多专业人才,对地区甚至国际市场都有举足轻重的影响。虽然企业的管理模式、结构和规模都有重大转变,但个别家族对企业的绝对控制权,仍是明显而牢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