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鸟

2017-07-18 18:59东巴夫
滇池 2017年7期
关键词:萨那中原

东巴夫

谢观站在卧室的窗前。黄昏已经深了,远处的拉市山上还残留着几抹晚霞,靠南面,高耸的文笔峰,就像一个黑色的笔架。窗外是一个菜园子,四个角上长着苹果树。一只黃母鸡扑棱着翅羽穿过青菜畦,向墙根儿跑去。房东大爹养的小黑狗,摇着尾巴在后面追。墙角的鸡笼三天前搬到院里去了。黄母鸡飞上苹果树,又跳到院墙上,一路小跑着到了园门,唰地一声飞进了小院。小黑狗冲着园门汪汪一阵叫唤。谢观听见房东大爹从楼上走了下来,那是木楼梯,走得橐橐响。谢观卧室的门就挨着园门。大爹走到园门前,咳了一声,他梭开铁扣,把园门推开。小黑狗跃过门槛,在大爹两腿间打转,一把咬住大爹的衣摆不松嘴儿。大爹用脚碰碰小黑狗的肚子,“天黑啦!跟我进屋吧。”

谢观就站在门缝后面,他从窗边走到门后,又从门后走到窗前。他想喊一声大爹,但此时他又不想说话,什么都不想说,他觉得累,说起话来,脑海就被搅浑,心也会被撞乱,他不想张嘴。他看见大爹领着小黑狗去关院门,去把院角的水井盖好,去把走廊的灯拉亮,转身一路走来,进了一楼的正厅。大爹忘了关鸡笼门。正厅的门开着,电视机的声音很快就流溢出来。二楼的邻居在炒菜,三楼依稀传来碰酒杯的声音,有个小女孩在楼梯口唱歌。萨那也住在一楼,靠最里边那间,她这会儿应该还没回来。每天回到小院,萨那都来跟谢观聊几句。

没有月光,外面黑透了。谢观合上窗,窗帘还开着,他就站在黑魆魆的这堵窗前,微闭着眼,身体就像在夜里的空间里漂浮,顷刻间,他的泪水就冒出来了,他使劲眨眼,想把眼泪滗回去。屋里黄澄澄的灯光让人觉得温暖,脚前的这把光滑的靠椅,蹲在书桌前,看上去冷冷的。窗台上有两个干涸的墨水瓶,有几粒圆石,是从巨甸乡的金沙江边捡回来的。石头是冰冷的,两条金鱼死了,鱼缸里剩半截脏水,应该养一棵水仙。他拉上窗帘,把椅子踢进桌底,衣柜旮旯里有一把木柄气枪,他从墙上钉头扯下一块抹布,去擦拭枪管。这把气枪真好使,他时常悄悄把枪带出去,到大东乡的山里打猎。子弹已经用完了,现在他没有子弹,这枪就玩不了,放在角落里,生了一层灰。擦完枪,他走到床边,也不脱鞋,横躺在床上。肉身沉重,也是他应付不了的。

他想起他还没吃晚饭,吃饭也是一件麻烦事儿,一日三顿,都要花时间去应付。心情郁闷,就没什么食欲,想着桌上还有一袋桔子,有两把核桃,晚一点肚子饿,就用它们对付一下。现在他不想动弹,前些天他没什么可写的,因为不能动笔,他着实苦恼了一段时间。后来这个问题就破了,他陆续写了十来篇短篇小说。现在他痛苦的是对自己的怀疑,对那些写出来的作品的怀疑,他觉得自己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也写不出他理想中的那种小说,他写不出来,那仿佛是一种罪恶,立即就向他扑灌而来,弄得他心跳加快,手指颤抖;就是眼前的世界,他一琢磨,瞬间也觉得寡淡无味。

枕头底下有一本《萨朗波》,他摸出来读了几页。他一会儿要熄灯睡觉,他想:我会做一个什么梦呢?

这时,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在他门前停下。咚咚!有人敲门。谢观跳下床,这时门外萨那开口说话:“谢观,我是萨那,你不用开门,我来说一声就回屋了,今天好累。”

“好吧,你早点休息。”

“你屋里亮着灯,你在读书,还是写小说?”

“没有,我要躺下了。”

“好吧!”

“记得关好门窗。”

“好!晚安!”

“晚安!”

一夜无梦。醒来,脑海里空落落的。窗口的光是灰色的,玻璃上有响声。谢观半截身子从被窝里露出来,伸出胳膊把窗帘扯开一角。外面在下雨,雨点打在玻璃上,一条条水线像山体上的裂缝。他昂起头,看见苹果树在摇摆,菜叶儿在起伏,听不到雨打声。就在这顷刻间,雨突然下急了,哗啦啦铺下来,无数的水分子在玻璃窗上撞得粉碎,溅散开来,把玻璃洗得清亮。他把身体挪到床中间,后背靠着墙,被子掖到胸口,他就这样在床上温着,看着窗口。他把窗帘又扯开一点,这时,他看见窗檐下歇着一只蝙蝠。这只蝙蝠两只脚紧抓着窗棱露出的一截铁钉,身体蜷缩,两个长翅膀紧抱着身体,它的脑袋就缩在羽毛里。雨分子打湿了它的后背,爪尖儿在滴水,它不时抖动一下身体。远方,浓雾笼住了漫长的群山,看不清树,看不清山间的村舍。菜园外的那一片居民区,没有灯光,听不到马达声。世界还没醒来。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雨下小了,小院里也有了动静。房东大爹在院里支了三把大雨伞,小黑狗站在伞下,望着伞页滴水。大爹今早没生火堆,雨把廊檐下码着的劈柴打湿了。谢观穿好衣服,靸着凉拖鞋来到屋外。他看见萨那的屋门开着,萨那蹲在屋檐下不知在忙活着什么,谢观走上前,看见萨那在给五棵观音莲上土。门口有个小凳儿,谢观拿起小凳,在萨那身旁坐下来。萨那看着他笑,不说话。谢观也笑了一下,他看见萨那露出的一小截胳膊上有泥巴,她带着塑料手套,垂下的刘海尖上有一粒水珠。

萨那说:“你又不穿袜子。”“不穿,反正也不冷。”“我就觉得冷,晚上也冷,一下雨就更冷了,明天小雪。”“明天有雪吗?”“说不准,明天是小雪节气,应该会下一点,今天这场雨如果到了夜里才停,明早一定会

下雪。”“有什么根据呢,你说说看。”“我就是这样感觉的。”“你的感觉一直灵么?”“灵,也不能全说是感觉,我也说不好,如果那种意念越来越清晰,那件事就会发生。”“你喜欢下雪天?”“你不喜欢么?”“我,我说不上来,喜欢吧,下一场大雪,我们这座古城很多东西就会隐藏在雪里。下了雪,山上的麂子狍子就会暴露踪迹,你知道的,我喜欢打猎,这对我来说就是好事儿,那么,就下吧,最好明天就下。”

“就是说你喜欢下雪天?”“我喜欢下雪天。”“你的枪不是没子弹了吗?”“是,是没了子弹,我可以想象一下,我是如何在山中踏着雪追击一只漂亮的麂子的。”“你前些天不是不想说话么,今天怎么复活了?”萨那故意打趣他,她喜欢看他窘迫的样儿,那脸顷刻就红了,两只慌乱的手不知该放在哪里。

可这回谢观气定神闲。他说:“昨晚睡得好,今早起来还没多久嘛!烦心的事儿还来不及想哩!”

“来不及想就好,最好就忘掉了不再想。”

“这事如今由不得我了。”

萨那放下手里的活儿,进屋去煮咖啡。谢观看见五棵观音莲都匀称地坐在綠瓷盆里,离盆沿有一寸的距离,像是从土里拱出的五朵绿色的小莲花。土是干的,萨那在屋里大声说:“谢观,别愣坐着,给观音莲浇点水吧。”谢观看见旁边的窗台上有个橙色小喷壶。他给观音莲浇水时,看见土里钻出一只黑色小甲虫,他用一根小棍把小甲虫挑出来,甩到院里潮湿的地上,小甲虫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慌忙向墙根逃窜。

萨那又从屋里喊道:“进来吧,咖啡快煮好啦!”

谢观在院里洗了手,快步进了屋。萨那站在最里边的一扇小窗前,那儿放了一张小巧的四方桌儿。她煮好了咖啡,端起来放到身后的茶几上。她说:“随便坐,床边有小凳,我还要弄一下。”

“不是煮好了么?”

“我还要煮一罐酥油茶,你喜欢喝呀,我放一点核桃仁和干红枣儿混着煮,要放一点红糖吗?”

“不用,喝原味的。”

“吃点什么?呵,我这儿只有饼干。”

“我屋里有一大块核桃糖,敲一些过来吃吧!”

“好吧。”

萨那这些天在准备一场个人的油画展。她默默地画了六年油画,去年她北京的一个朋友来旅游,来到她的卧室,看到她的那些油画作品,大为惊讶。这个朋友把这些油画作品用相机拍下来,在一个书画论坛刊发出来,很快就引起油画界名人的关注。这次的个人画展,就是那些在画坛有发言权的人促成的,他们联络了丽江书画协会,书画协会的负责人一口应允,他们在黑龙潭门口的东巴博物馆门前,寻了一个好角落,安排萨那的画展就在那里举办。无论怎么说,这样的画展是随意又简陋的,萨那却很认真地做着准备工作。萨那说:这虽算不上是个好机会,但能把我的画作展出来,让一些人看到,也还不错,这只是开始。

谢观对此兴趣不大,既是萨那的画展,他当然要去捧场的。他知道萨那一切都准备好了,她只缺一个好机会。

萨那收拾好桌子,换了一块黄色碎花的小桌布。她又从挂在墙上的帆布包里掏出一本书,放在桌上。

谢观坐在桌边。他拿起书,发现是上个月才出版的新书:《乡村医生手记》,作者是他喜欢的布尔加科夫。谢观问:“你怎么弄到的?”

“买的。托昆明的一个朋友买的,送给你。”“不用送我,你先读,读完了借给我就是了。”“我最近没什么时间读书,你读吧,本来就是买给你的。”“我在读他的《最初的体验》,不太好读。”“说说你这几天的困惑吧!”“不知道怎么说,是一种困扰吧,很深的困扰,扰得人心里稀巴烂。我这半年写了不少短篇小说,这些天我把它们通读了一遍,不是个滋味,很不好受,我在心里骂自己。总的来说,那是一种安逸的讨巧的写作,只求一时之快,都钻进了那个窠臼里,埋头营造,却不想迷失了方向。”

“为什么这样说?”

“事实就是如此。”

“也许你只是需要换一种思路。”

“你是说走小道,独辟蹊径?”

“可以这么说。”

“这一点我很清楚,我不可能被潮流裹挟,

你也是这样的,你也没有随大众,我们都在寻找陌生之境,然后占山为王。”“我只做我自己。这是我的信条。这一点大概也是我爱情一再失败的原因。爱情,艺术,时间的流逝,眼角的皱纹,褪色的画,斑驳的色彩,下了一夜的雨,唉,还有什么。”

“没有阳光的早晨。”“黑夜的流淌,枕头底下的圣经。”“我昨夜没有做梦。”“我做了个梦,梦见姜正午在我的房间收拾

他的行李,他摔了门走出去,在外头的巷子口,一个扎辫子的姑娘等着他,我跑到门口,看见姑娘挽着他的胳膊朝花马街走了。”

“你在梦里哭了?”“哭了,我一哭,院里的外边巷子里的灯都熄了。”“为啥?”“我也不知道。”“姜正午心里有你,他好好打算过,他跟我说,他要埋头奋斗两年,生活好一点了就娶你。”

“我知道,这些我知道,他以为我提出分手,是因为他穷。他能这样想,我就懒得向他解释,说什么都是无益的,倒不如不说,经过前前后后的那些变故,我忽然就明白了,我很快就拿定了主意。”

“你倒干净利落了,姜正午可愁坏了,他觉得很突然,前一天还好好的,你们还喝了一顿酒,一夜过去,你就提出分手,他自然接受不了,而且你一提出分手,就决定再不跟他见面,给你打电话发信息你都不理,他还想着能有挽回的余地,看看你这表情,就知道彻底没戏。”

“姜正午哪儿都好,他对我也用心,我心里有数。但他太多情,不专一,拿得起放得下。”“我听说过一点。”“怎么说呢,我是那种孤独至极的人,他解救不了我,在未来的日子里,他抚慰不了我,我看不到一点儿温暖的曙光,这样一来,我还求什么呢,你说我们还怎么恋爱下去?”

“要我说,你也挺自私的。”“也许吧,女人对待爱情都是偏执的,为了能爱上别人,先要学会爱惜自己,你说呢?”

“我说不好,总之,我看姜正午挺伤心的。”“那是短暂的,既然看不到未来,就不应该拖延。”“你说他要是来找你呢?”“他不打招呼就来,我是不会让他进屋的。

再说了,你知道的,他身边向来不缺女孩儿。”谢观歪着头看着萨那,咧嘴一笑,萨那问:“怎么了?”“萨那姐姐,你看我这样的男子适合你不?”“你呀?我还没想过哩。”“你现在认真想一下嘛。”“好吧,我过些天考虑一下。”萨那说完,捂嘴大笑。“别笑啊你,干嘛要过些天再考虑呢?”“这些天忙呀。”“那我这属于是打扰到您了呗。”“没有,你看书呗,我忙我的。”“我还是回屋读书吧。”萨那又笑。谢观回头来看她,她又笑。谢观

说:“你乐吧,我回屋。”天气寒冷。小巷两旁的银杏树,抖光了最后几片叶子。夜里从小巷穿过,路灯就比先前亮一些。刚入夜,寒气就下来了,小雨就没断过,但雪一直没下来。玉龙雪山上下雪了,站在城里的任何一块空地上,往北望,都能看到玉龙雪山。谢观每天都会看一眼雪山,每天看到雪山呈现的景象都不一样。他的朋友王玄坚持每天拍一张雪山,他是从初夏开始拍的,拍了半年了,说拍到元旦那天,他就把图拿来给谢观看。城里没下雪,早晚奇冷,晾在屋外的毛巾,早上起来一拉,像一根枯干的木棍。白天很暖和,阳光很好。萨那昨晚接到电话,被告知画展要往后延期,谢观以为她会不高兴,她说延期也好,她正好有时间能准备得更充分些。谢观想劝她,发现这样做不合适。

这一天夜里,谢观正温在床上校对小说手稿,听见窗外有声响,风摔打着树枝,不知把什么吹来,哧哧喳喳,又窸窸窣窣,润打着窗户。从窗帘缝里看去,呼啦的风在菜园里乱窜,墙角边上的路灯,左右摆动,光影也乱了。咚咚咚,有人敲门,是萨那,她的声音里满是惊喜,她说:

“谢观,你往外看看,下雪啦!”

雪终于来了,洋洋洒洒,落在菜园里,沙沙响,像一晒簸的蚕在啃食桑叶。谢观心里很静,耳朵也听得很清,屋子里不冷,他睡进被里,很暖和,桌上浓黄的台灯亮着,他睡觉时习惯开着台灯。他心里很静,他听见了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风从窗缝漏了一点进来,窗帘的一个边角在鼓翻,轻微的,摩挲着墙壁。谢观滑进被里,睁着眼,不一会儿又把头露出来,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雪夜,三十六年来,谢观在很多个落雪的夜晚,躺在床上听雪声。他想起在他八岁那年,也是一个雪夜,他和弟弟睡在后厅的一间小房里。这间小房的唯一一扇窗户朝北开,窗外是院子,院子的北边是猪圈和牛栏。那是一扇很小的窗,没有安玻璃,用一块白色油布蒙着,一起风,那油布就嚯啦啦响,像是有人张着油布在用力呼甩。一落雪,豬都不老实了,在圈里睡一会儿哼一会儿,母亲大概忘了换垫猪圈的稻草,那些稻草湿了,猪们睡得不巴适;牛隔一会儿喷一下鼻,平时夜里也这样。窗户老这么响,怪吓人的,谢观不敢下床,就蹬了弟弟一脚,指使他去把油布铺开掖好,弟弟的胆子大,他打小就敢一个人睡觉。那时怕归怕,但觉得很快活,外面在下雪,外面风在呼啸,但他俩睡在暖和的被窝里,他们的床下垫了厚厚一层今年的新鲜稻草,贴着床单往下闻,能闻到稻穗的秸秆的清香味儿,他们就能听着风雪入睡。小时候总是很快就睡着了,哪有失眠啊辗转反侧这一说,人长大了毛病就多了。第二天大清早起来,后堂门推不开,发现雪堵门了。整个村庄都被大雪覆盖,特别宁静,一些烟囱里冒出白烟,不一会儿黑色的瓦就露出来了。来到后院,发现院墙倒了一截,露出一个大豁口。母亲很生气,父亲一声不吭扫了雪,去捡砖头,把豁口堵上。母亲脸上不悦,却也放下手里的活儿,去帮父亲砌墙。谢观那时不算大,那天清晨,他看着父母在雪地忙碌的身影,突然就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锅里正煮着饭,他拉着弟弟坐到灶膛口,往灶里添柴火。打那天开始,只要母亲做饭,谢观就帮忙添柴火。

这些回忆都藏在谢观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想着这些往事,听着窗外的雪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谢观出门去邮局投递了两份小说手稿,又去古城区人才交流中心咨询了工作的事情,回来的时候正好是十点。谢观进了院,发现房东大爹都把院里的雪清扫干净了,地上的水迹也被风吹干了。走上台阶,谢观朝萨那房间看了一眼,门上有把锁。他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就在门口的一根圆形立柱背后,他看见李婧背靠立柱站在那儿。

他很惊讶,浑身一颤,说:“小婧,你怎么来了?”

李婧转过身来看着他,笑得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花。她上身穿一件黑呢子大衣,脚穿深棕色长靴,辫上扎了一个粉色的纱布发卡,她美得像个食人间烟火的天使。“我怎么不能来看看你呢?”粗长的眉毛下是两湾清澈的泉水,她一开口说话,唇线展开,露出一排雪亮的牙齿。

说完,她有点窘。当初她哭了一场,是负气走了,谢观呢,也说了一些很难听的伤人心的话。过了俩月,他们第一次通了电话,李婧那时已经冷静下来,谢观没提让李婧回来的话,李婧也没问,他们也没说分手的话,也没说和好的话。李婧走后,就像谢观说的那句狠话,她真就没有回来。一晃大半年过去了,她没有回来,他没有要求,这段感情其实就算结束了。

现在她来了,能说明什么呢?谢观内心一潭死水,他在心里放弃过她,是的,放弃过她,又熬了这么久,他热不起来了。李婧是怎么想的呢,他不知道,李婧就像一丛蔷薇,到哪里都能开出一簇好花。她就是一块玉,到哪里都能发光。谢观暗自想过,天地间能生出她这样的女孩,真真是天地之幸。

谢观开了门,屋里乱糟糟的,没来得及收拾,李婧也进了屋。她把包放在桌上,在床边坐下。谢观换鞋,看见鞋架底下那双紫色棉拖鞋还卧在原来的位置上,这是他们同居时李婧穿过的。谢观问:“你要换拖鞋吗?”李婧说:“换。”谢观只得把那双紫拖鞋拿给她,她接过拖鞋,没什么犹豫,直接脱了长靴,抚了一下袜子,把脚拢进鞋。

谢观说:“不知道你要来,屋里太乱了。”

“没事儿,你去烧点水,家里我来收拾。”

《踏雪2》(绢本设色) 37cm*80cm  曾胡林

谢观从院里打了水来,在门边上的一间公共厨房里烧水。他摸裤兜,兜里还有些零钱,他就到巷子口的水果摊买了点桔子和芒果。他知道李婧喜欢吃芒果,她还喜欢吃菠萝,可惜一溜儿的水果摊上都没有菠萝卖,有点遗憾,他提溜着两个小袋往回走。有个搞民谣创作的朋友,从路边小吃店钻出来,一把拉住谢观,他也住在花马街,他问谢观找到工作没有,谢观说没有,还在等消息。朋友就拉着谢观的胳膊往小吃店里钻,说花马街上玩音乐的一群朋友正聚在里头喝大酒呢,他要谢观进去凑热闹。谢观犟了一下,说今天不行,改日吧。朋友说干嘛要改日,正好撞上了嘛,就进去吧。谢观说我宿舍有人,是我朋友,正等着我哩!民谣青年这才松了手,说行吧,改天再约。又说你要是半个月后还没工作,就来找我们。谢观说可我不懂音乐啊!这民谣青年说:你搞写作,我们需要一个搞写作的。说完放下手里的布帘,就进去了。谢观继续往回走。

这一会儿工夫,李婧把房间收拾得干净又整洁,关上门,打开灯,就是一个温暖的小家。谢观心里生出一丝欣悦,他站在屋子的中央,转圈看了一遍,手里的两个小袋不知道该往哪里搁。李婧说:“你去买啥啦?”

谢观一笑,说:“一点水果。”

“在哪买的?”

“巷口的小摊。”他俩几乎同时说了出来。

“我喜欢吃那里的。”

“累了吧?收拾这间屋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累。可不是,你就不知道对自己好点?”

“我该坐在哪里呢?”

“坐床上吧!”

谢观坐在床沿边,把两袋水果放在腿上。

“水果放桌子上,你怕我吃了呀?!”

“本来就给你买的。”

“你坐一会儿吧,要不打开电视看看,我去洗几件衣服。”

“你别洗了,我自己能洗。”

“你能洗,可就是洗不干净是吧。”

李婧把床尾的椅背上搭着的脏衣服抱到门外的洗衣间去,不一会儿又回来,把衣柜里的几件衣服捋下来,拿到洗衣间去。谢观说:“衣柜里挂着的衣服是洗过的。”

“我看过了,没洗干净。”

洗衣间很快传来水流声,过了一会儿,响起手搓衣服的声音。谢观没有买洗衣机,他们同居时也是手洗衣服。

谢观剥了个桔子,走到洗衣间。他看见李婧坐在小凳上,脚间就是那盆衣服,都泡了水,谢观这才想到那是一盆冰冷的水,是从水龙头里放出来的。李婧把呢子大衣的两个衣摆撩起来,塞在大腿缝里。她的两只纤纤玉手,浸在冷水里来回搓洗着衣裳。

“别洗了,”谢观蹲下来说,“放着一会儿我自己洗。”

“别逞能了,我都洗上了。”李婧歪头一笑,“你是心疼我手冷吧,干别的手也许冷,洗衣服手可不冷,你看我这手,来来回回,搓着揉着,怎么会冷呢!”

“可这衣服太多了,我可以烧热水洗。”

“洗一件就少一件,一会儿就洗好了,你别管了。”李婧看了一眼谢观的手,“桔子是剥给我吃的?”

“是啊!怎么吃?”

“喂我呗!我的手又空不出来。”

谢观就剥开桔子,一瓣一瓣儿地喂到李婧嘴里。

“真甜啊!冰冰的,又冰又甜,太爽了。”

“还吃不?”

“你还剥不?你还剥,我就还吃。”

谢观回到屋又拿了三个桔子过来,剥开了喂给李婧吃。

“你今天表现不错嘛!”李婧说,“我这衣服没白洗,对不?”

“你说了算。”

衣服洗好了,晾在院子里的一根绳上;屋里也收拾好了;厨房也打扫了;谢观从萨那屋前端了两盆茶花放在窗台上。时间到了中午,谢观为怎么准备午饭在心里暗暗纠结了老半天,他想带李婧到外面吃,就去那家他俩从前常去吃的老店。李婧拿眼晃了一下,就看出了谢观的心思。

李婧说:“别琢磨了,我们去象山市场买菜,买回来在家里做饭。”

谢观无法辩驳,只得应允。他看得出来,小婧虽不有意避讳什么,但从她看似平静沉着的表情里,依然能觉察到一丝慌张和忐忑,她对这房间里的一切,不可能无动于衷。她在收拾屋子的时候,想些什么呢,她在换上那双曾经穿过的紫色拖鞋时,就没有一丝颤抖?谢观不去想,他觉得这样想下去有点无耻,在这件事上,永远要愧疚的人是他。

他们像过去那样去买菜。他们过去常去买菜,他们过去习惯在家里做饭,他们熟悉菜市场。李婧知道在菜场里,哪些摊位的菜最新鲜;哪家摊位的菜要比别的摊位便宜几角钱;哪家摊主好说话;哪家摊主爱缺斤少两,她俨然是一个合格的家庭主妇。她就是这样的,她在俗世生活里,可以质朴贤惠;换了场合,她也能立刻呈现出高贵端庄的气质。她的内心纯善、慈悲、素净,从未改变过。

电饭煲不再呼呼响,冒出一缕白气,饭已经煮熟了,屋子里弥漫着米饭的香味儿。李婧在炒最后一盘菜:腊肉炒蒜苗。谢观在一旁打下手,他正在剥大蒜果。李婧穿着谢观的一件旧夹克,外面系了条围兜,她的厨艺很好。锅里正滋滋响。李婧说:

“你很长时间没好好做顿饭了吧!橱柜里就一个盘是干净的,其他的盘摞在角落都沾灰了。

这口锅不好用,太重了,原来那口锅呢?”“破了,我丢了。”“肚子饿了没?”“你呢?”“我有点儿。”“我也是。”说完,两人相视一笑。“你说什么是爱情呢?”“你说啥?”“我说我很满足,也很开心。”“哦!”“你说什么是快乐呢?”“你说呢?”“我觉得吧,快乐就是我在炒菜的时候,你

在一旁安静地剥大蒜。”“也许吧。”谢观犹豫了几秒钟说。“我就是这样想的。”“好吧。”他看了一眼灶台,“菜可以起锅了。”

这顿午饭吃得很开心,家里要是有酒,李婧一定会喝个痛快,这女孩儿豪爽起来像条好汉,一点不拘小节。

太阳已经出来了,屋里很亮堂。打开门,看见小院暖滋滋的:那堵照壁上,对边的檐角上,墙根的花盆里,光滑的台阶上,都盛满了阳光。房东老太坐在廊檐里打盹儿,那只花猫睡在她怀里。窗外的菜地乍一瞧很刺眼,厚雪还盖铺着菜园,太阳一冒出来就跳过了院墙,满眼的雪粒子闪着金光。窗角的那只蝙蝠已經飞走了。

“我们出去走走吧!”

“去哪里?”

“黑龙潭,花马街,或者大研古城,你说去

哪儿都行。”“不去,外面太冷了。”“太阳出来了,你再加件衣服,围巾手套都

戴上,怎么会冷呢。”“我怕冷。”谢观把刚系在脖上的围巾解下来。“我们就在屋里吧,一会儿还能到院里晒太阳。”

李婧坐在床沿上,看着站在角落里的谢观。谢观换了个站姿,过了一会儿,他走到书桌旁坐下,眼前三丈远就是窗台,茶花枝上有七八个小花苞,有两个花苞醒了,露出几条血丝样的嫩瓣儿。

“过来坐吧!”

谢观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坐在李婧身旁。李婧挪动身子紧挨着谢观,她把手放在谢观手里,把头靠在谢观肩上。他们老半天没说话。李婧把两条腿抬起来放在床上,把头枕进谢观怀里,谢观就用手摸着李婧的脸。恍若如梦,大半年的时光,像树梢的风,一呼而过。

謝观说:“晚饭你想吃什么?”“我俩包饺子吧。”“肉馅家里倒是有,可饺子皮这会儿菜场可

没卖的了。”“我见橱柜里还有半袋子面粉,我自个儿擀

面皮儿,你帮我剁肉馅。”“好啊!咱俩吃饺子。”下午六点半,他们煮了一锅饺子,他们晚饭

就吃饺子。

天已经黑透了,李婧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们收拾完桌子,就坐在床边看电视。谢观把床头那本《萨朗波》摸出来看了一眼,又塞回去。李婧一边看着电视,一边说:“你还喝茶么?茶水冷了。”

“我烧一壶去。”“你坐着吧,我去烧。”李婧重新泡了两杯普洱茶。谢观看了一眼桌上的闹钟,九点三十分。夜

凉透了,谢观去检查了一下门,把窗帘拉上。萨

那还没回来。“不早了,睡觉吧!”李婧说。李婧坐在床上,把自己脱得精光,那身子很

好看,屋子里蒸满她的体香。她钻进被窝里,脸贴着枕头,喜滋滋地看着谢观。

谢观关了吊灯,只开着桌上的台灯,他也脱光了自己,钻进被窝里,他真想把她抱着一口吞了。李婧说:

“快把台灯关了。”

“等一下关。”

“好刺眼。”

“让我先看看你。”

窗外又刮起风,雪粒子又轻轻敲打着窗户。

菜园门忘了关,不时咵啦响两声,光秃的树枝抽打着屋檐。瓦楞上的几片落叶飞快地跑动着,更多的叶子被雪堵在瓦缝里。

台灯早就关了。李婧在黑暗中说:“天亮了,我能留下来吗?”谢观没做声,他平平展展地躺着,身子微微动了一下,他伸出右手,把李婧身外的被子重新往里掖了一遍。李婧没有动,她的右手一直紧紧地捉着他的左手。谢观没有挣开,他也没有动,两个人都仿佛融化在黑暗中了,听不到眼珠转动的声音,他们都闭了眼,心跳声也听不到,外面风雪声紧,只有彼此的热量,通过十根交叉的手指,通过贴在一起的肌肤,细流般的穿透流淌着。好吧,他们曾心心相连不分你我,现在他们又在一起,也许是短暂的,是的,短暂的,这也不赖,他想,虽然她不这么想,女人要的是永恒,而他,较真的是细节和绝对的忠诚。

大清早醒来,李婧不在屋里,屋外也没有声响,窗外还在飘雪。紫色棉拖鞋在床下,她放在床头桌上的包不见了,挂在椅靠上的围巾也没了,她走了,她已经走了。

谢观拿手机给她发信息:你在哪?李婧回了:在回家的路上。煎了二十个饺子,放在灶台上的保温壶里,赶快吃。谢观打了一行字:哦!你下午还回来吗?他打完,又删除了。李婧又回信:想问你一个问题。他回复:说。她就问:你是因为孤独而选择写作,还是因

为写作选择了孤独?他抬头闭着眼思考片刻,回复她:也许是,因为写作,习惯了孤独。过了好半天,她回了信息:谢观,我心里爱着你,爱到骨肉里,爱到灵魂里,我会等你。谢观最后回了一条:我一直知道。

他打开门,想到厨房去端那盘饺子吃,才走出来,他听到左边传来歌声,萨那的屋门半开着,屋里放着音乐,是兰卡的一首新歌。天空还在飘雪,远处的屋顶消失了,院里的伞顶上都是雪,台阶的边沿上留下许多杂乱的鸡爪印,房东大爹估计昨晚忘了关鸡笼门,这些鸡怎么就不怕冷,大清早就钻出来寻食。这时,谢观看见萨那提了个火盆走出门来,手里拿着好几根松明。

“咦!你起来啦?”

“你要生一盆火呀!”

“对啊!生一盆火,我要画画。”

谢观用手带上门,向萨那走去。

“昨晚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点半。”

“太晚了。”

“在安香宿舍坐了会儿。”

“她怎么样?”

“她想去宁蒗那边的小山村支教。”

“她不是负责省作协的一本诗刊编辑工作

么?”“是啊,前天她还在编辑诗稿呢,昨天就被人挤下来了。”“是个什么人?”“听说是个偶尔写写随笔的,有作协领导撑腰呗,他是干什么还重要么?!”“那倒也是。”“我赞成她去支教,她是个诗人,她就应该回到生活里去。”“是的,早就应该离开那个群魔组织。”他俩生燃这盆火,端到屋里,又从院角的杂物间里取了七八根劈柴,架在火盆上。他俩在火盆边坐着,看着火一点点旺起来。谢观去厨房端来煎饺和萨那一起吃,萨那问要不要煮一碗米线,谢观说你要吃就煮吧,我没啥胃口。萨那说那算了,我就煮点酥油茶。萨那就去煮酥油茶,煮好了俩人都喝了一杯。

萨那架起画板准备画画,谢观回到自己的房间,修改小说稿。中午时,谢观接到村里伙伴七山虎的电话,七山虎用很急迫的语气告诉他:“中原的爸爸从悬崖上跌下去了!”“怎么跌下去的?现在人怎么样?”七山虎说:“他们吃了早饭去伐木,伐了木,就要往山外拖,中原爸在拖木时一脚踩空了,整个人就滚下去了,到现在人还没找到。”“中原呢?他回村没?”“中原接到他叔的电话就回来了,现在正跟村里人到悬崖底下找人去了。”“你怎么不一起去帮忙呢?”“他们安排我在山口等镇上的救援队,我负责给救援队带路。”“好吧,我现在先不给中原打电话,你那边有什么进展,记得第一时间告诉我。”“行,我挂了。”天还没黑,谢观从黑龙潭读书协会领了一份东巴教的资料回来,刚打开门,七山虎的电话就打来了。

七山虎说:“中原的爸爸已经找到了,就在半山腰的一块大石背后,不在崖底下。”谢观一惊。七山虎很快就补了一句:“人已经走了。”

“啊!”稍顿了一会,七山虎说:“你明天尽早赶回来吧!”“中原现在怎么样?”“他哭晕了两回。”李婧夜里没有来。

《踏雪3》(绢本设色)36.5cm*90.5cm  曾胡林

謝观睡不着,半夜里又爬起来读书,他看了两篇《史记》,又翻《红楼梦》。他想今夜中原是不会睡的,他的心一定灰了,他的魂一定在被烈焰炙烤。他十岁时,母亲跟父亲吵了一架,赌气喝农药死掉了;他今年三十岁,他的父亲又失足摔死了。他心里一定很恐慌,他一定有怨恨。这些年,在村里,谢观和中原一起放牛,一起砍柴,一起读书,一块儿长大,长大了他俩就到省城念大学,毕了业他俩就在城里闯荡。可今天他父亲死掉了,他亲娘也不在了,他应该在他身边的。

中原的母亲去世时,中原上小学三年级。记得有一次在放学路上,他和邻村的孩子打架,那些孩子打不过,从地上爬起来,一边跑一边冲他喊:“你凶什么凶!你没有妈叫!你没有妈叫!”他听了这话愣了好一会儿,他就低下了头,他不知道怎么反驳这句话。是的,他打赢了那些孩子,可他没有妈叫,别的孩子都有妈叫,他们打输了,他们叫妈,有人答应,他打赢了又怎样呢?他叫妈,妈不应他,他叫不出口,他妈妈已经死掉了,已经被村里人埋到村南的山坳里了,他们给妈妈做了纸屋纸车纸马,拿到坟地那儿烧掉了,烧给妈妈的。他叫不出口,他不能叫妈妈,妈妈已经死了,他在回家的路上嘤嘤地哭。中原后来就长大了,他有了个后妈,他叫后妈“妈”,他叫了“妈”,不是死去的妈妈,但他有妈叫了,后来又长大些,他就不叫后妈“妈”了,他不知道应该叫什么,他又不想叫她“妈”,索性就省了称呼,说:“哎!”有什么话就直接说了“哎”如何如何。

而现在,他还能叫声“爸”,爸爸就躺在他面前,那是爸,他叫他“爸”,爸无法答应他了,可过了明天后天,爸爸也将埋到山坳里,他连爸爸也没有叫的了。

谢观辗转反侧,他为中原揪心。一直到窗户口露出蒙蒙亮时,他才眯着一会儿。

他搭第一班车回到村子。

中原家里有很多人,村里的人,邻村的人,他们忙进忙出,正在筹办丧事。中原的父亲被放置在正屋旁的一间小耳房里,中原和他的几个堂兄弟跪在地上,往一只火盆里烧纸。他父亲死了,躺在一面拆下来的大门板上。

谢观走过去,跪在中原身旁,也往火盆里烧纸。中原满脸的泪,口里不停地念叨着:爸,你挂在崖壁上,你喊救命,你怎么不喊我的名字,你喊我啊,你喊我,我就能来救你!你喊我啊,你喊中原,我是中原,你喊中原,中原就能来救你!中原能来救你!……

村里的奶奶们就劝他:中原娃儿不哭!你伤心,我们都心疼娃儿你……

他继母被村里的妇女搀扶着,继母在哭,呜呜地哭,她蓬头垢面,已经哭不出声来。歇了一阵,她就哭一句:狠心的人呐!丢下我一个!歇了一会儿,又哭一句:我命苦啊!刚刚熬出点

头!狠心的人呐!

村里的婶婶们就劝她:人死不能复生,孩子们都回来了,你哭一天了,你别再把身体弄垮了 ……

谢观什么也不能做,他就挨着中原跪着。七山虎见谢观跪着,他也走上前,在谢观旁边跪着。中原扭头看着他俩,眼泪就直往外垮。夜里一个大婶子把他们扶到厨房,让他们一人喝了一碗米汤。谢观和七山虎陪着中原守了一夜灵。

第二天下午,中原的大伯吩咐谢观和七山虎去请村里的阴阳先生向能爹。向能爹是个能人儿,住在村最东头的一间破旧的粮仓里,据说通晓阴阳两道的事儿。一路上,他俩说着话儿。七山虎说:

“中原的心里话不敢哭出来,听得我心里难

受。”“什么心里话?”“村里那些大叔大婶来看他爸最后一眼,中

原就哭说:‘叔啊,婶啊,我爹没了,我爹和妈都……中原说到这儿,看了后边坐着的继母一眼,后面的话没哭出来。他现在爹和妈都没了。”

“中原要哭什么,村里人都懂。”“哎!你知道为啥要把中原爸的尸身停放在

耳房么?”“我正觉得奇怪呢。”“我听村里人悄悄叨咕过,就说,如果人是

死于非命的话,不能停尸在正屋,要在偏房、耳

房或后院里停放。”“我以前好像也听说过一点儿。”“你还记得中原二十年前死去的亲妈吗?”“当然记得。”“她亲妈当年死后,也是停放在那间耳房,

在同一个位置。”“你昨天跪在那儿害怕么?”“大白天我怕什么,你们都在旁边。要是在

夜里,我一个人不敢去那儿,我要经过那间屋子,我宁可绕道走。”谢观轻蔑地哼了一声,转念一想,要是换作他,他也不敢去。他又看了七山虎一眼,心里有

点愧疚。说:

“这话可千万别跟中原说,他心里多难受啊!我还不如你,我怕黑,天黑了我就不敢出门了。”

“你从小就胆小,这村里谁都知道,可你长大了怎么还怕黑呢。”

“我‘火焰低嘛,向能爹都说过,再说了我小时候被北村缠脚婆婆的鬼魂抓到过嘛。”

“你尾椎的黑毛不是拔干净了么?”

谢观那时才三个月大,村里人那天聚在村东头一户人家吃酒席,村北的一个小脚婆婆拄着拐棍来酒席现场找她女儿海清。谢观的母亲正在坐酒席,她一只手抱着谢观,一只手在夹菜吃。这小脚婆婆笑呵呵地抻着脑袋,看了谢观一眼。谢观哇啦啦大哭起来,母亲哄他,怎么哄都不行,他母亲就丢了筷子,把他抱到房里喂奶,这奶就吞不进去了,吮一点吐一点,没过多久哭声也萎了,软蔫蔫的,只有两只小手儿紧紧地拽着母亲的衣衫。母亲急得满头大汗,村里的媳妇儿们都围过来了,七嘴八舌的,出了很多主意,都不顶用。二发娘在院里帮忙择菜,小脚婆婆一来到酒席场她就看见了,她留了个心眼,她知道小脚婆婆的魂早脱离了肉身,在外面四处游荡,这小脚婆婆今年九十八岁了。她听到哭声,慌忙跑出来,看见小谢观奄奄一息的样儿,就明白了八九分。她指责谢观娘大意,叫她不要哭了,她有办法。二发娘就吩咐人去找来三个鸡蛋,把鸡蛋打破,只滗出蛋清。她捋开小谢观腰上的衣服,把蛋清倒在手掌心,用掌心使劲揉小谢观的尾椎,揉了十来下,七八根指甲长的小黑毛就从皮里冒出来了,她接着又揉了一会儿,一寸多长的黑毛,全从尾椎那儿挤出来了。她用剃猪毛的夹子把这些黑毛一根根拔出来。围观的人都用手拈起这些黑毛看过,说硬如铁丝。

二发娘后来还是透露了她认为的真相,说海清娘的魂魄在小谢观的乌龟尾巴根儿上摸了一下,那些黑毛就种下了,小谢观才哇哇哭不止。

七山虎说的是这段旧事。

见谢观不言语,七山虎扭身一把捉住谢观的头,用手掌在谢观的额头上捋了三下。谢观用胳膊一挡,说:“你又学的什么怪招?!”

“老人们说的,摸三下你就不怕鬼了!”

“这又不是大晚上!走吧,别说了,去请向能爹。”

第二天晚上,谢观是回村里他自己家睡的,他父母住在后堂里,他哥嫂和侄子侄女住在东厢房,他的卧室在西厢房。他们一家人在院里坐着聊了会儿天,就都回房睡了。

中原安葬了父亲。谢观问中原今后有什么打算。中原很沮丧,心里还是有恨的。他说:“先把父亲的事办好,完了再作一些计划。”

“叔不在了,你是打算留在村里,还是回城去?”

“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中原低吼了一句。他说“这里”,没说“村里”。

谢观抿着嘴点点头,走上前,把胳膊搭在中原肩上。

“这个村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你告诉我!”

中原说着,泪水扑簌簌往脸上淌。

“我知道。”隔了一会儿,谢观说:“你心里总要过去的。”

中原一撇嘴,泪水就从下巴那儿滴到地下,他点点头。

“我谁都不怪!”他说。

谢观在家里住了八天,白天他跟着哥嫂到地里干活,夜晚就在房间里枯坐着,也不开灯。不用干活时,他就一个人到山林子里去,他带着猎枪,可看到麂子,看到野兔,他不开枪,他没有那种激情了,他不再有开枪的冲动,他讨厌看到鲜血。这个季节,玉龙雪山只有在太阳出来时才看得清,旁的时候,它就隐在云雾中,像在酣睡。他坐在山坡上,往西北方面眺望,等着太阳能从云里挤出来。太阳偶尔射下五六条光柱,打在山顶上。他想,如果太阳里有个神仙老儿,他要下到凡间来,那他一定会溜着这些光柱,就像小孩玩滑滑梯似的,溜到地上来。他就等在那里,山风很冷,他就躲到一棵松树背后,直到天黑,太阳都没洇出来,它沉下去,天就黑了。

父亲看不惯,就说:“你整天往树林子跑什么?”他说:“没事儿,四处走走看看。”“什么走走看看,你一个人坐在山坡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你以为我不知道?村里放羊的伐木的都看见了。”“我坐在山坡上也没碍着谁啊!”“你手里拿着绳吧?”“他们瞎传什么!”母亲拦住父亲,说:“观儿,你没事别到处跑,林子里有大熊。你好容易回来一趟,就在家多歇歇吧。”“妈,我没事。”“你整天扛着枪,太扎眼了,虽说是土枪,政府也是不允许随便使的。”“爸,我知道了,我不玩枪了。”这天夜里,谢观躺在床上,听见老鼠在窗台上跑来跑去。外面冷风呼啸,吹得门板儿咯咯响。他发现他没法融入家庭生活,没法适应那些热闹的环境,他孤独得太久了,就像一只受伤的狼落了群。他又想,这或许只是一种习惯,对新的环境,他会恐慌,如果生活一段时间,他还是会适应的,他这样安慰自己。他可以这么去做,可时间已不允许他在徘徊里寻觅。他要走的那条路,没有交叉,他已经启程了,没办法停下来。母亲说:“再过半个月家里就杀年猪了,你晚一些天再走吧。”“不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办。”“你稀里糊涂忙个啥?家里怎么就留不住你呢?”父亲不知何时也站在门外,看着他收拾背包。

“爸,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在城里过得也不容易,我早晚要混出个人样来。年根儿家里没什么农活,我走得开,小年一过我就回来。”

母亲闷不声抹眼泪。“你妈担心你。”父親说。“我知道。”谢观说。谢观回到丽江城。萨那的画展已在三天前举办了,谢观没能参加。萨那说画展是办了,场面很冷清,没几个人来看,只做了半天,书画协会的人提前走了,画展就这么草草收了场。萨那一边说着,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儿,她正在装裱一幅人物画。谢观就靠着门柱,抱着胳膊歪身站着。萨那说你进来坐吧,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原来王玄在策划出版一套丛书,前些天王玄和东君来了一趟,谢观不在家,萨那说明了情况,王玄就让萨那带话,问谢观愿不愿意参与进来,出一本小说集。萨那的画册不在这套丛书之列,他们约定好了,下一套丛书留给萨那一个名额。

“我怎么没听他们提过?出版社是怎么回事?”

“你要办事,我没让他俩给你打电话,说是他们有个赞助商朋友,承包了一家出版社的业务,王玄是主要编辑。”

“听起来不错,这是好事嘛,我们这些落魄的写作者,呕心沥血写了几百万字,这些抽屉稿,看来有希望见到阳光啦!”

“真是好事儿,你答应啦?”

“我答应。”

“明天我俩去找他们吧。”

“好。”

谢观喝完手里的一杯热茶,这才看见床头那边的空地上,架着两个画夹。左边一幅画:一个高大静穆的城堡,像卡夫卡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城墙下有个黑色背影的男人,戴圆顶帽,右手紧握一支胳膊长的钢笔,狠命地戳向城墙。谢观就问:这幅画叫什么?

“打倒城堡。”萨那说。

右边这幅画:灰色的房间,最里边的角落放着一张单人床,靠墙有个大书架,是空的,架上没有书,正前方,也就是主体部分,是一扇透光的窗,黑色的窗台上蹲着一只黑色的鸟。谢观又问:这幅画起了什么名?

“孤鸟。”萨那说。

“说好了明天去找他俩哟!”

“说好了。”

“不许变卦!”

“当然。”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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