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超
在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养了一只猫。那只猫对自己的生育从来没有计划,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它就是一台机器,能够源源不断地把猫崽给造出来。
那时候,村里最多的就是阿猫阿狗,村头村尾,屋前屋后,树上树下,无不是它们的地盘。货郎进村要过的第一关就是它们那一关,当然,只要不遇到疯狗,他们处理起来都不会有太大的难度,或者摇起手中的拨浪鼓,以声音吓退,这声音当然也要有讲究,讲究的是轻重缓急,讲究的是进退自如,敌进,则重击鼓面,边击边送出鼓去,这个时候,手中的鼓就是货郎们是手中的利器,狗眼虽亦有珠,但多不识此物为何物,心中胆怯,或退或迂回,货郎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事实确实能证明:咬人的狗不叫。它们在伺机行动,这个时候,货箱就派上用场了,货郎晃动起扁担,把扁担从右肩滑到左肩,从左肩滑到右肩,货箱也就从右边甩至左边,从左边甩至右边,防御体系就此建立,而且是防御中带有进攻,若有不识抬举的,莽冲莽撞,吃亏的自然是狗,首当其冲的是狗头或狗腿,几个回合下来,结果自然是一狗退而余狗皆退。
这样的场面,猫一般不涉足,它们大多是观战,是看客的角色。这样的场面,也大多是发生在货郎第一次进村的时候,来的多了,彼此熟悉了,货郎们一进村,鼓一摇,狗一叫,就像是在彼此通报重大关切的事情,自然会减少误判。
喜欢走亲戚的也大多是狗,猫比较顾家。串邻走村的人,屁股后面经常跟着的是狗,不是你非要带着它,它好像能嗅到你出行的气息,不带都不行。你走它也走,你停它也停,而且摇着尾巴望着你。你跺脚,身体半曲着那种频率很快地跺脚,它调头就跑,跑不远就停下来,看你不追,它又开始摇尾巴,你若拿小土块或者小石子扔它,它会躲,躲不过,砸中了,它会叫,可怜兮兮地呜,边呜边靠近你。你若搬大土块大石头,它就改变策略,跑到你前面,给你带路。人毕竟是人,不能老是跟狗一般见识,它跑一段路,也会调头观察你的态度,看你步态正常表情无样,还会等你,然后并肩而行。
那个年代的阿猫阿狗们不是用来宠的,所以不是宠物,它们反而要处处宠着人,巴结人,不然就有生存的危机。两年前,我在南京的新街口,看到一个扮相时髦的女郎,和一位雄性十足的阿犬款步于街,时有交流且缱绻不已,顿生感慨,农村里那些千万条狗啊猫啊何时受过这等待遇!我那时还没有到过城里,最远的也不过是一个叫新店的集镇。
说是“新店”其实早已不“新”,唯一的一条街坑洼不平,一场雨下来就能成就无数的“雷区”,最要命的是鱼贩鸡贩占了半条街,鱼腥粪臭,不管有没有风有没有雨,它们都会把“真腥”付给你。所以,据集镇新店,我不能判断,阿狗阿猫,是不是也早有城乡差距。但,可以判断的是,它们现在大多翻了身,看来三十年河东三十河西这句古话,不仅合适人类,自然万物概莫能外,我只是痛心那时候的阿猫阿狗们,其生也早,未恰其时。
不是宠物未必不是好事,它们是猎手。在广阔农村里,鼠辈们的大量存在就证明了它们存在的合理。
还是说说我家的那只猫,它不热衷走亲戚不喜欢联络感情,虽然它是最有理由走亲访友的,因为它的儿女们遍布在附近的好几个村庄里,比如祠堂郢,比如瓦房庙,再比如小台湾(为什么叫小台湾?),但它哪里都不去,除了黄梨树,它哪里都不去,它一心一意搞好生产,做一个好猎手。它在厨房里的粮囤旁有一个固定的窝,晚上就窝在那里,父亲的意图很明显:严防鼠辈。确实也曾有不知趣的老鼠因为胆大妄为而丢了性命,但有一点不好,就是厨房,发生过几次厨房里放菜的菜橱门没关严而被它夜里得了手的事,当然是逃不了一顿打三顿饥,我就曾经奉过父亲的命令,追捕它。
在追捕的过程中,我把木棍想象成光亮逼人的金刀,侧身而追,刀(棍)在身后拖于地,我想象身后必是火光四溅,遇墙则翻于墙,遇渠则跃于渠,那时候好像正在放《白眉大侠》,侠客叫徐良,我觉得我就是徐良,徐良就是我,只是他的眉毛是白的。我曾经很荒唐地想放火把眉毛烧了,火柴都擦着了,但一转念,若烧,只能烧光或者烧焦,永远烧不白,于是放弃。但是如何把眉毛弄白,确是我在跨入青春期之前的一个真实困惑。
猫当然很难追上,跟头倒是摔了不少,但我不会告诉父亲,猫看见过,它爬到树上,喵喵地叫,好像是唤我赶快从地上爬起来,又似乎是挑衅,我就把刀(棍)扔上去,飞刀刺猫。我觉得我还是一个侠客,或者捕快。
但它也有得宠的时候,那是每年的清明节前后,城里会来人,来人是我父亲的舅舅,也就是我奶奶的亲弟弟。那几天是我们最忙也最期盼的时候,当然期盼的不止我的父亲和母亲,我大伯一家,我二伯一家,还有我待嫁的三姑和四姑,都在翘首以待,期待着四个毂轮的家伙会破天荒地出现在还没有一台电视机没有一部电话机的黄梨树,奶奶的焦急和自豪交替出现。村里人也时有打探,“唐发英的弟弟有没有回来啊?”“那个唐发德现在是区长了啊!回来可不能当面喊他唐发德了啊!”唐区长的姐姐听到乡里乡亲们这样议论,内心一定是自豪的,同時也是焦急的,自豪和焦急都是因为她的区长弟弟唐发德。
清明节的前两天,奶奶就吩咐她的几个孙子——我们几个堂兄弟轮流驻守在两里之外的路口,一有消息就要跑回来报信,这有点像电影里站在村口放哨的小八路,我非常荣幸地连续四年守候在路口,但是也非常不幸,每一次都和伟大的时刻失之交臂,最后一次还因为立功心切而永远地失去了守候的机会。
那天,我等啊等等啊等,左等右等等不来,车子不来,来换我的堂弟小敏也迟迟不来,于是肚子就痛了,我慌慌张张地跑到不远处的田埂上解决,边解决边探出头去看路上有没有动静,突然,我听到车子响,往远处看,“不得了了,尘土飞扬!”我一路跑一路喊:“车子——车——子——来——喽——来——喽哦!”村里人的耳朵好像早就准备好了,正是中午,搂着饭碗,一个个都往村口跑,奶奶真像首长,问我:“到哪了?不会看岔?!”“嗯,看不岔!”我边喘边
比划,奶奶当机立断,做紧急部署:一、碗筷停下来咸菜馍馍撤下去。二、准备八碗四十八枚唐僧蛋。三、重新开伙,捞鱼杀鸡。为了奖励我的突出贡献,奶奶特地往我嘴里塞了一颗糖,我衔着糖,在堂弟小敏面前晃了三次,“狗日的,谁让你不早点来,被我撞到了!”我有点得意了,可是,等到大家鸡也杀了鱼也剖了,却连个车影都没有,村里的老卞都盛了三碗饭了,还不见唐区长的车队,于是就问我奶奶,我奶奶自然也回答不了。我正在院子里打井水,一桶一桶地往上提,就听到首长奶奶喊我,我跑过去,“看清楚了?”“看清楚了啊!”“没搞岔?”“嗯!”我虽然嘴上硬,但心里也犯嘀咕了。于是奶奶决定亲自去一趟,一为迎接二为探明虚实。
结果可想而知。他奶奶的张传武什么时候做稻场地不好,非要在中午做!牛拉着石磙,石磙拖着树枝,十里地都能望到灰尘!我以为是车子来了,你说又没刮大风,不是四个轮子来了,什么能弄出那么大个动静!
奶奶回来的时候,脸是青的,好像一年的青菜都被她一个人吃了。我知道后果很严重。我像那只曾经被我追赶的猫一样被父亲追赶,父亲也像侠客一样拖着一根木棍,我现在仍然记得父亲是在许大军家的草堆旁追到我的,其实是我主动放弃的,在和猫的追赶中,我的奔跑能力已经得到了有效训练,父亲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但是,我在草堆旁停下了。出乎意料的是,父亲他没有打我,他一把把我拽到稻草堆背后,把棍子扬起来,但棍子并没有下来,我就明白了,父亲只是做做样子,而且样子必须做,不然不足以平息众怒。
就在我和父亲躲在草垛背后的时候,八碗四十八枚唐僧蛋再次入锅,它们被分为三枚十六碗悉数落入众兄弟姐妹以及两位姑姑的腹中,等我被父亲拎着耳朵做痛苦状回来的时候,堂弟小敏非常骄傲,他先是用手抹了抹嘴,发现有蛋渣就再用舌头卷进去,接着是指了指肚子,并且腆起来,拍了拍,我知道他是在报复我,就在心里骂:“妈的,没有我,哪来你的蛋!”但是我不能说,我仍然要痛苦一段时间,我要通过这样的
方式告诉别人,父亲下手狠毒。
唐区长是在第二天到的,也就是清明节当天,唐区长携妻眷从六十公里外的我从没有去过的六安城,来到偏远的多狗多猫的黄梨树,他是回来给他父亲上坟的,他的父亲当然也就是我奶奶的父亲,他是专程回来给他们的父亲上坟的,并不是回来看望我们的,但他的到来无疑使我们感受到莫大的光荣,奶奶就经常跟我们说:老唐家坟头冒烟啊,出人。所以我也偶尔去爷爷的坟头,看看能不能冒烟,但是很失望,除了给他烧纸钱的时候冒烟,他就从来没有主动地冒过烟。
区长就是区长,绝对不是区区之长,你看那小车司机都是西装笔挺的,有一瞬间,我都想放弃我的侠客梦,我也想做一名小车司机,做像唐区长小车司机那样的小车司机。
我当然没有成为唐区长的小车司机,但是我的姐姐,准确地说是我的大姐,成功地去了唐家,她成了唐区长家的佣人。我的大姐和我的哥哥,我的哥哥也就是她的弟弟当时都就读于坐落在新店镇的彭城中学,彭城中学同样是我的初中母校。我的姐姐初三我的哥哥初二,我的成绩不错的姐姐在清明节那天,命运改变了,改变的是一生的命运。
她甚至连学校的书本都没有完全带回来,就直接打包袱坐上了小车,坐上了那令我羡慕不已的小车,还有令我无法想象的城市。一起去的还有一只小花猫,家里的猫太多,平时,我根本没有闲心观察那只小花猫,但是就在那一天,它令我刮目相看,它跟前跟后始终跟着唐夫人,你说巧不巧,它在唐夫人面前喵喵地叫,是那种奶声奶气的优美的酥人心脆人骨的声音,你猜唐夫人——?对的,她居然用她那柔嫩的纤纤玉手抚摩了小花猫,你猜小花猫怎么了?对呀,它居然顺势一躺,投怀送抱了。母亲就在旁边,我们都在旁边,但母亲显得异常激动,“真是心疼人啊!真是心疼人啊!”母亲说这话是对人的极高褒奖,我只听她这样说过二姐和哥哥,说哥哥那次我记得很清楚,是大舅妈突然中风,我们就去南湾的大舅家,家里的稻场地上晒了一稻
场的稻子,下午天变了,我们打仗一样往家赶,赶到半路雨就下来了,父亲和母亲恨不得能飞回去,“你说怎么办!稻子被雨剁到土里,会发芽的!”母亲和父亲在路上互相指责,我们在唾沫和雨中奔跑,那个时候的黄梨树显得很远,等我们跑到稻场地,一看,一粒稻子都没有,哥哥正在屋檐下悠闲地看雨,母亲一把就把哥哥搂在怀里,她说的话我现在都记得:“我地孩哎——真是心疼人啊!”现在母亲居然对猫说这话,是何等的赞誉!她甚至用衣襟拭了一下眼睛,你说,唐夫人能看中我们家的一只猫,这是何等荣幸啊!我也想对猫说:真是心疼人啊!
但是,说实话,我心里很失落。我觉得我不如那只小花猫,是它成功地俘获了唐夫人的那颗芳心。而我呢?她甚至连正眼都没有瞧过我。
唐区长一行从不过夜,你想想就知道,黄梨树是什么地方,人家区长是什么身份,他们按照惯例上完坟,在村前村后走一走,和熟识的人们打打招呼,因为他的姐姐我的奶奶毕竟还在村子里,他也会在某一棵大树下,站那么一会儿,望那么一会儿,好像是在对往事做一次深情的回望。
下午四点钟,太阳之晖临洒黄梨树,美,真美,四月之梨花浩荡,这个时候的黄梨树真是村如其名。也就在这样一个下午,我们送别了唐区长以及唐夫人等相关人士,在送别的队伍中,有那只老猫,我们并排立于队伍的后排,車子卷尘而去,我望了望身旁的老猫,不见了,我突然间想找到它,它突然就从树上跳到我面前,我们沉默,对视,我发现它的眼里好像有一种叫不舍的东西,又好像没有。但我觉得事情不一样了,不一样的就是也许有一天那只小花猫在城里混出了猫模猫样,会把老猫从我们的黄梨树接走,但是我呢?我的姐姐会想她的弟弟我吗?
《踏雪1》(绢本设色) 31cm*91cm 曾胡林
我九岁那年,也是我的姐姐在六安城的第二年,我和我的父亲真的要到城里去了,走的那天,老猫正带着它的另一批猫崽们在屋后玩耍晒太阳,在玩耍树上漏下的光。我和父亲步行十里,在新店搭上去六安城的中巴。
唐区长的家该是怎样啊?有人荷枪实弹站岗吗?那只小花猫还记得我吗?我满脑子都是这些疑问,甚至忘记了耳朵的疼痛,忘记了父亲主要是带我到城里的大医院看耳朵的。我的左耳没有征兆地疼痛,起初还只是耳朵痛,后来耳朵一痛头就痛,头一痛就想撞墙,乡里最著名的赤脚医生王礼贤也束手无策,找不出病因。几个月下来,左耳几乎失聪了,父亲去和奶奶商量,最后,奶奶发话了:去城里,找你舅舅,帮孩子在大医院看看,不然落下个毛病,哪个丫头肯跟他?于是,我和父亲就上城了。
六安城父亲也只去过一次,是跟他的母亲去的,那时候没事谁去城里,上一趟城的车费够我们全家吃一个星期的猪肉。是猪肉啊,不是每天都能吃上的,甚至不是没个星期都能吃上的!我们七拐八摸地,像鱼在迷魂阵里,下午一点,摸到了,出人意料地是居然没有人站岗,但门口有一头大黄狗,朝我们嚎,底气十足,我姐姐出来了,她见我们的第一句话是:“轻点,人家在午休呢!”姐姐口中的“人家”特指唐夫人,我和父亲在唐区长家里偌大的厨房里等,等唐夫人在睡梦中醒来,期间有幸见到了原小花猫,原小花猫现在已经不小了,膘肥体壮,但走路蹒跚。我小声地吹了声口哨,它回头望了望我,然后把头扭回去,吃力地往花台上爬,先是前爪抓住台沿,然后后半身带动前半身往上耸,耸了半天才耸上去,我和父亲都长出了一口气,因为唐夫人还在睡梦中。它把屁股对着厨房,对着我们,对着它曾经的主人,它甚至都不看我们,真的,我非常失望,它已经不认识我们了,它已听不出我的口哨。或者,它故意忘记了我们。我失望,并且伤感,而且以伤感居多。它还记得老猫吗?这样一想,我又快慰起来了,我的姐姐不也是从来没有提过要带她的弟弟到城里来吗?
下午两点半,唐夫人醒来,姐姐在两点二十八分把奶冲好,我起初不知道那装在铁罐子里的是奶,我只喝过我母亲的奶,奶是装在奶里的,怎么会装在铁罐子呢?而且不是流体,竟然要用水去冲!我想问问我姐姐,但是唐夫人醒来了,她在卧室里咳嗽了一声,是那种轻咳,具有
某种特定内容的咳,听到咳声,姐姐忙端着玻璃杯迈着碎步进屋,唐夫人大概是听到姐姐说我们来了,只一杯奶的工夫,就出来了,冲厨房里不知所措的我和父亲招呼,“客厅,来吧。”我没有听明白,父亲大概也没有听明白,或者不敢确定她说话的内容,但姐姐的话我听得懂,或者说我敢于去理解,“过来,到这边!”我们就知道,所谓的客厅就是唐夫人站着的地方,可是唐夫人的话还是让我长久地回味,就是不同,到底是城里的阔太太,不像姐姐,土味比较浓,人家一个“来吧”,不急不缓,不轻不重,哪像她,一个“到这边!”指手画脚的,惟恐我们不知道,而且那个“客厅”真是新鲜,我就从来没有听说过,乡下的“堂屋”跟城里的“客厅”一比,不知道要绌多少。
唐夫人让我们坐下,父亲小心翼翼地把屁股放到沙发上,我把屁股紧挨着他的屁股放下,唐夫人对着我姐姐说:“泡茶。”父亲说:“白开水就行。”姐姐就去泡茶,姐姐给她父亲泡了茶,给我的是白开水。
白开水就白开水,现在我反而满脑子都是医院都是医生,越快越好,找出我耳朵的毛病,不然我的屁股也会出毛病的,我还是觉得我的屁股适合田埂草地石磙砖头我的屁股不适合静止不动的沙发,它不动我就心虚一心虚就想动可是动不了动不了就冒汗,我想把白开水浇到头上去!
还好,唐夫人已经提前知道了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我的奶奶在魚腥冲天的新店镇找到了那部破旧不堪但牛气十足的电话机,就是通过那部电话机奶奶才得以把我们在黄梨树的想法传到了六安城,并且是直接传到了唐区长家。
唐夫人说医院她已经联系好了,就去市中医院,搭车方便,而且耳鼻喉科的刘主任是她的老朋友了,父亲一听连忙道谢,愁眉也慢慢舒展了。唐夫人并没有陪我们一起去,这也很正常,我听见她和父亲说:你舅舅,公务缠身啊!好多事情我要帮他挡一挡,没有时间陪你们啊!晚上还要参加一个活动,都是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了,不去不行啊!父亲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就说:家里还有活,不是带孩子——这也不会来,看好我们就回去了。唐夫人说:那好吧!好像有点遗憾,但我知道遗憾是装出来的。奶奶就经常和村里人表演那种遗憾,我见多了。
我们出门的时候,那头大黄狗又嚎了起来,姐姐送我们出来,手上仍然没闲着,在不停地穿针引线。唐夫人不在,我胆子又回来了,我问:阿姐,是给我打的吗?我的阿姐瞪了我一眼,把嘴呶呶,顺着她嘴呶的方向,我看到了那只猫的屁股,它居然能终始如一地把屁股对着我们,“难道畜生也要穿衣服?!”我有点情绪,更多的是不解,这个时候院子里传来一声轻咳,父亲就朝他的女儿挥了挥手:回去吧!别送了,回去吧!
还好,医院确实不远,我们到的时候,刘主任也不忙,他正在搓手,手心手背交替着搓,他看到我们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就主动问我们:卢玉的亲戚吗?父亲点头,我才知道,唐夫人就叫卢玉。刘医生让我坐下,又搬了凳子让父亲坐下,就问我的病情,但都是父亲回答的,父亲在面对刘主任的时候,腰杆好像挺了不少,说话也滔滔起来,但他还是比较有分寸的,有力的证据就是他隐瞒了我在家撞过墙的事实。刘主任听完以后,点了点头,边点边往头上套那种探照灯似的家伙,把我的头搬到右边,他拿着镊子往里探,好像我的耳朵是座煤矿,探完了,刘主任把帽子拿下来,把镊子放回盒子,喝了一口水,对着父亲说话,但更像是感叹和抒情,“来得真及时啊!真及时啊!要是迟来一天就……真是及时啊!”我仔细听了,他用的是“一天”,如果迟来一天呢?被他一说,父亲紧张起来,“怎么办啊!能治吗?会不会落后遗症啊?”“我开几副药,回去按时吃,应该没什么问题。”我看到父亲还是有点不放心,但也不知道说什么。
我一直在想那个问题,就是:如果,我聋了,会不会有丫头跟我,或者,跟我的是一个怎样的丫头。刘主任好像看出了父亲的担心,接着补充:回去以后再配合着物理疗法,用手按摩耳朵,早中晚三次,每次三到五分钟。父亲问什么是“按摩”,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按摩”,看来在“按摩”这件事情上,父亲和我一样。刘主任笑了:就是揉一揉,轻轻揉一揉啊。边说边做示范。我放心了但又有点害怕:自己揉吗?刘主任回答:当然可以。我完全放心了,是揉不是拧,如果让父亲揉,他肯定不习惯,他习惯的是拧我的耳朵。
我们是踏着星光到家的。到家的时候,母亲正在到处找猫,奇怪的是,居然是那只老猫不见了。
最先发现老猫不见的并不是母亲,而是那些小猫崽们,我在前面说过,我和父亲走的时候,还看到老猫正带着一窝小猫崽们在屋后玩耍,可是到中午的时候,母亲发现不对了,小猫崽们到处都是,散落在屋后、树下和灶口的猫崽们都在叫,但不是齐叫,是你一声接着我一声,也不是那种讨好的叫,是那种嗷嗷待哺的叫,是那种失去亲人的叫,母亲没有办法,只好熬了点米粥,以为老猫下午就回来了,可是整个下午都没有见到猫影,这样,就出现了母亲唤猫的一幕。
母亲是在村口唤“猫——咪——咪——猫——咪咪”的时候,正好撞到了我们。母亲说:回来啦,饭放在锅里,自己回去吃,我再找会。母亲没有问我耳朵的事,我不怪她,自从唐夫人表现出对我们家那只小花猫的偏爱后,母亲好像更关心猫了。
我和父亲吃完饭,就倒头睡觉了,一睡就是第二天太阳晒屁股,我们起来的时候,母亲已经不再找猫,她已经送出去三条猫崽了,我边喝中药边揉自己的耳朵,母亲问我:见到小花猫了吗?我说:见到了。她没有问她的女儿我的姐姐。母亲又问:昨天晚上听到猫叫了吗?我如实回答,母亲很失望,她说:昨天夜里,大概下半夜,我听到猫叫,就跑出去,看到那只老猫了,可是一推门,它就从墙上跳走了。你们两个睡的跟死猪一样。
好多年过去了,我慢慢开始自责起来:如果,我醒着,是不是就能追上那只猫?
责任编辑 张庆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