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杨绛
杨绛先生眼中的“好的教育”
文 杨绛
教育是管教,受教育是被动的,孩子在父母身边最开心,爱怎么淘气就怎么淘气,一般总是父母的主张,说“这孩子该上学了”。孩子第一天上学,穿了新衣新鞋,拿了新书包,欣欣喜喜地“上学了”!但上学回来,多半就不想再去受管教,除非老师哄得好。
我体会,“好的教育”首先是启发人的学习兴趣,学习的自觉性,培养人的上进心,引导人们好学,不断完善自己。要让学生在不知不觉中受教育,让他们潜移默化。这方面榜样的作用很重要,言传不如身教。
我自己就是受父母师长的影响,由淘气转向好学的。爸爸说话入情入理,出口成章,《申报》评论一篇接一篇,浩气冲天,掷地有声。我既佩服又好奇,请教秘诀,爸爸说:“哪有什么秘诀?多读书、读好书罢了。”妈妈操劳一家大小衣食住用,得空总要翻翻古典文学、现代小说,读得津津有味。我学他们的样子,找父亲的藏书来读,果然有趣,从此好读书、读好书入迷。
我在启明还是小孩,虽未受洗入教,但受到天主教姆姆的爱心感染,小小年纪便懂得“爱自己,也要爱别人”,就像一首颂歌中唱的“我要爱人,莫负人家信任深;我要爱人,因为有人关心”。
我进振华,已渐长大。振华女校创始人状元夫人王谢长达毁家办学,王季玉校长继承母志,为办好学校,立志“嫁给振华”贡献一生的事迹使我深受感动。她们都是我心中的楷模。
爸爸从不训示我们如何做,我是通过他的行动,体会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些古训的真正意义。他在京师高等检察厅任厅长时,因为坚持审理交通部总长许世英受贿案,宁可被官官相护的北洋政府罢官。他当江苏省高等审判厅厅长时,有位军阀到上海,当地士绅联名登报欢迎,爸爸的名字也被他的属下列入欢迎者的名单,爸爸不肯欢迎那位军阀,说“名与器不可假人”,立即在报上登启事声明自己没有欢迎。上海沦陷时期,爸爸路遇当了汉奸的熟人,视而不见,于是有人谣传杨某瞎了眼。
我们对女儿钱瑗,也从不训示。她见我和钟书嗜读,也猴儿学人,照模照样拿本书来读,居然渐渐入道。她学外文,有个很难的单词,翻了三部词典也未查着,跑来问爸爸。钟书不告诉,让她自己继续查,查到第五部辞典,果然找着了。
钟书从来摆不出父亲的威严,他比女儿还要顽皮。
阿圆小时候常说:“我和爸爸最哥们儿,我们是妈妈的两个顽童,爸爸还不配做我的哥哥,只配做弟弟。”
有一次,阿圆大热天露着肚皮熟睡,钟书就给她肚皮上画个大脸,被我一顿训斥,不敢再画。每天临睡他还要在女儿被窝里埋置“地雷”,把大大小小的玩具、镜子、刷子,甚至砚台或大把的毛笔都埋进去,等女儿惊叫,他得意大乐,恨不得把扫帚、畚箕都塞入女儿被窝。女儿临睡前必定小心搜查一遍,把被子里的东西一一取出。这种玩意儿天天玩也没多大意思,可是钟书却百玩不厌。
除了逗女儿玩,钟书也教女儿英文单词,见有潜力可挖,还教了些法语、德语单词,大多是带有屁、屎的粗话。有朋友来时,钟书就要女儿去卖弄。“我就八哥学舌那样回答,客人听了哈哈大笑,我以为自己很‘博学’,不免沾沾自喜,塌鼻子都翘起来了。”阿圆在书中写到。
钟书的“痴气”也怪别致的,他很认真地跟我说:“假如我们再生一个孩子,说不定比阿圆好,我们就要喜欢那个孩子了,那我们怎么对得起阿圆呢?”提倡一对父母生一个孩子的理论,还从未讲到父母为了用情专一而只生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