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章[西南大学文学院, 重庆 北碚 400715]
“民族重造”理想的失落——细读《萧萧》
⊙郭大章[西南大学文学院, 重庆 北碚 400715]
沈从文的作品表面是在赞美和讴歌自然,带有很强的田园牧歌特征,但实际上在其背后却隐藏着极深的寓意和内涵,他欲以作品中所构筑起来的湘西“乡下人”系列形象,来完成其“民族重造”的崇高理想。但在短篇小说《萧萧》里,他却仅仅用了两组对比,就把这种理想毁灭,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具有现代“启蒙”意识的伟大作家,在理想破灭后的痛苦和挣扎。
《萧萧》 民族重造 理想 失落
从表面来看,沈从文是一个赞美和讴歌自然美的乡土作家,其作品也带有很强的田园牧歌特征,但往深了看,沈从文的作品其实早已超越了这个层面,背后隐藏着极深的寓意和内涵。沈从文曾说,“我对于国家民族,以及属于个人极庄严的命运,感到异常痛苦,希望“时时刻刻都能把自己一点力量,黏附到整个民族向上努力中”,来完成“对人类远景的凝眸”。因此,沈从文作品中那些带有优美健康自然以及雄强生命力的乡下人,其实“寄予着沈从文的生命理想和复兴现代民族国家的强烈愿望”,沈从文是以此来重建“民族的自尊心与自信心”。可见,沈从文的创作是“带着‘乡下人’的更大奢望,即重造‘民族的经典’,实现中华民族内部‘人与人关系的重造’,他有意将‘乡下人’身上保有的道德美,作为中华民族未来人际关系重造的参照系”,他的创作“并不止于对乡下人现代生存方式的反思”,在其文字背后,“同时也透射了沈从文重造民族生命的理想和愿望”。
短篇小说《萧萧》是沈从文湘西乡土小说的代表作,萧萧也是湘西“乡下人”的代表,淳朴自然而天真。沈从文的这个小说,其实正寄予了他“民族重造”的理想。但我们细读其文本,却发现,在《萧萧》这个小说中,沈从文不但没有实现其“民族重造”的理想,反而让我们看到了沈从文“民族重造”理想的失落。
沈从文小说中的“乡下人”,本是用以作为其“民族重造”理想的参照系的,他们理应用自己身上自然健康的精神力量来作为沈从文“民族重造”的标杆,但我们在《萧萧》的两个主人公萧萧和花狗身上,看到的是什么呢?
萧萧在“做媳妇时年纪十二岁”,后来,“风雨里过日子,像一株长在园角落不为人注意的萆麻;大枝大叶,日增茂盛”“简直是全不为丈夫设想那么似的长大起来了”“几次降霜落雪,几次清明谷雨,都说萧萧是大人了”“婆婆虽生来是一把剪,把凡是给萧萧暴长的机会都剪去了,但乡下的日头同空气都帮助人长大,却不是折磨可以阻拦得住”。于是,萧萧在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高如成人”,但是,“心却还是一颗糊糊涂涂的心”。
小说中很明显地呈现出一组对比:萧萧的身体在发疯似的长大,但萧萧的思想(精神)却停滞不前。于是,在被花狗诱奸之后,萧萧才有了这么一些表现:“她要他当真对天赌咒,赌了咒,一切好像有了保障,她就一切尽他了”,“想起刚才的糊涂,才仿佛明白做了一点糊涂事”“我想逃吗?我想死”;到了八月,萧萧担心更多的人知道,便到庙里去“许愿,吃了一大把香灰”,去求菩萨保佑;“又常常往溪里去喝冷水”;在伯父走时,“萧萧拉着伯父衣角不放,只是幽幽的哭”。
萧萧的这些表现,是很愚昧,也很悲哀的,没有一点儿沈从文所谓的“民族重造”理想的标杆在里面,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失落,一种理想在现实面前破灭以后的绝望的失落。尤其这种失落,还是发生在心存希望之后,就显得更加可悲。
萧萧是有理想的,她对祖父们口里谈论的“女学生”是心存向往的,“萧萧从此以后心中有个‘女学生’,做梦也便常常梦到女学生”,在祖父唤她作“女学生”的时候,“在不经意中萧萧答应得很好”。但萧萧对女学生的向往,也仅仅只是停留在梦里,而且梦了也就梦了,不会去想办法实施,也不会对萧萧及其思想(精神)产生任何一点儿影响,萧萧依然过着自己的日子。在这种庸常的日子中,逐渐把“女学生”淡忘了,只有在无助的时候,“又听人说有好些女学生过路”,才会“睁了眼做过一阵梦”。
结合小说中“女学生”的内涵来看,其实是当时整个中华民族某种进步思潮(自由)的化身,而萧萧对此,虽然向往,但仅仅只是一种“做梦”式的向往,是一种朴素的蒙昧的向往,缺乏一定的自觉意识。尤其是在最需要用其来改变自身命运的时候,反而消失不见,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巨大的失落和悲哀。
最让我们感到悲哀甚至悲凉的是,当萧萧继续“长大”,长大到有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以后,她又抱着小儿子,亲眼看着自己的大儿子牛儿,在唢呐声中娶进了另一个“萧萧”,而对导致自己不幸命运的原因浑然不觉,却“在屋前榆蜡树篱笆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来“欣赏”同类,也是自己的苦难。萧萧的思想状态完全处于一种最为原始的蒙昧之中,这又是何等的悲哀。
在这里,萧萧身体和思想(精神)的矛盾被沈从文不断地放大,萧萧从十二岁到抱着小儿子看大儿子娶亲,身体在不断地长大;然而,萧萧的思想(精神)却没有任何的变化,甚至还在不断地倒退,变得越来越麻木,这是萧萧的悲哀,也是“萧萧”们的悲哀,当然,同时也是沈从文“民族重造”理想的巨大悲哀和失落。
在另一个男主人公花狗身上,也呈现出了和萧萧同样的悲剧化的对比:花狗是祖父家请的帮工,长得膀大腰圆,身体强壮。他在挑逗萧萧的时候,油嘴滑舌,当萧萧说他膀子大时,他说“我不止膀子大”;当萧萧说他身个子也大时,他说“我全身无处不大”。最终,正是这个“全身无处不大”的花狗成功地诱奸了萧萧。但当他得知萧萧因此而“身体有点特别”的时候,却全无主意,“虽以前自己当天赌得有咒,也仍然无主意”。沈从文说他,“这家伙个子大,胆量小,个子大容易做错事,胆量小做了错事就想不出办法”。在萧萧一再问怎么办时,花狗除了赌咒,什么都不会,“花狗不再作声,过了一会,便走开了”,到第二天,竟“不辞而行,把自己所有的衣裤都拿去了”,扔下萧萧一个人来承受由自己造成的恶果。
在这里,花狗的形象很容易让我们想起鲁迅先生所说的愚弱国民的典型代表,他们身体强壮,但除了身体强壮以外,竟一无所有。鲁迅在他那著名的《呐喊·自序》里曾说:“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
沈从文小说《萧萧》中的花狗和萧萧,也正是这样的愚弱的国民的代表,他们的思想(精神)和身体是不成正比的,不管他们的身体怎么长大,他们的思想(精神)却始终停留在一个极浅层次的愚昧和麻木之上。萧萧的不知所以和花狗的临阵逃脱,正体现出了沈从文万般的无奈,以及他“民族重造”理想的失落。
在《萧萧》里,不仅萧萧和花狗,其他人也莫不如此。夏夜,一大家子在院中谈论到“女学生”的时候,“大家就哄然笑了”,在祖父说萧萧将来也要做女学生的时候,“大家于是更哄然大笑起来”;面对花狗的逃跑,哑巴开口说话,但也只用了一句“为人少良心”来作结;面对萧萧怀孕,大家讨论沉潭还是发卖;萧萧的伯父在听说后,也只“一句话不说,仍然走了”。
可以说,《萧萧》中的大多数人,都处于一种原始的蒙昧状态之中,而且不自知,他们麻木地生活着,像一具具思想上的“僵尸”,在湘西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时期的沈从文作品中的“乡下人”,其愚昧麻木的一面,早已超越了其优美健康的自然美一面,呈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悲痛感。
很显然,《萧萧》中的“萧萧”和“花狗”等湘西“乡下人”形象,更多的是呈现出一种蒙昧的特征,悲剧大于现实,失落大于希望,不足以支撑起沈从文那宏伟的“民族重造”的伟大理想。
沈从文一辈子都在追求自然和美,追求一种优美健康的人生形式。他本想以自己作品中所构筑起来的湘西“乡下人”系列形象,从其“所描绘的人生景况下,提出保留他们身上的美德,并唤醒他们沉睡的理性,投入现代社会新的竞争中去”,从而来完成他“民族重造”的崇高理想,但在现实的残酷挤压下,特别是他在1934年和1938年两次重返湘西以后,沈从文的这种“民族重造”的理想逐渐趋于破灭。其作品中的湘西“乡下人”系列形象,给他带来的更多的却是一种“民族重造”理想的失落。
尤其在短篇小说《萧萧》中,沈从文仅仅用了两组很明显的对比,就把自己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民族重造”理想,破灭得彻彻底底,让我们从中体会到了他作为一个有着高度责任感和现代“启蒙”意识的伟大作家,那种理想破灭后的极度的痛苦和无奈的挣扎。
①沈从文:《一个传奇的本事》,《沈从文全集》(第十二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9月第2版,第225页。
②沈从文:《烛虚·白话文问题》,《沈从文全集》(第十二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9月第2版,第53页。
③沈从文:《从文自传》,《沈从文全集》(第十三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9月第2版,第241页。
④吴投文:《沈从文的生命诗学》,东方出版社2007年12月第1版,第93页。
⑤凌宇:《从苗汉文化和中西文化的撞击看沈从文》,《文艺研究》1986年2期,第70页。
⑥凌宇:《沈从文创作的思想价值论——写在沈从文百年诞辰之际》,《文学评论》2002年6期,第15页。
⑦吴投文:《沈从文的生命诗学》,东方出版社2007年12月第1版,第217页。
⑧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版,第416-417页。
⑨凌宇:《从〈边城〉走向世界》(修订本),岳麓书社2006年4月第1版,第273页。
作 者
:郭大章,西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编 辑
: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