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跃,1985年生。《ONE·一个》、简书、知乎、十五言超人气作者,代表作《一个糖水爱情故事》。
很多年前,网络论坛刚刚开始盛行的时候,我曾看到这么一条讨论:“睡醒后看到什么最开心?”
有人回复道:“最好不过,便是猛然醒来,发现自己成年后所经历的种种不过是小学课间的一场梦。睁眼望去,操场上阳光猛烈,一切新鲜如初,充满希望。”
这条回复引来大量评论,许多人深有共鸣。
为什么人们会向往小时候,觉得只有那时充满希望?我们从幼时到成年的生活,难道不都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选择了自己所希望的道路吗?如果仅仅因为没有拼尽全力地去生活而感到后悔,是否太懦弱了呢?
我感到不解,同时也为自己怀着相同的向往而感到羞愧。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我放弃深究,将问题锁在了记忆的角落。
大学毕业后的某一天,我回到老家,面临今后人生的抉择。父母托人在家乡小山城的电视台帮我找了份实习工作,而我想尝试寻找更多的可能性,看看自己能够成为什么样的人。父亲告诉我,如果接受他们的安排,就可以确保安稳的收入;如果我想去看世界,那就得自力更生。
他当然没做错,一个成年人就该对自己负起责任,只是这样弄得我很惶恐。世界对于我来说是一团迷雾,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迈出第一步。走进那家电视台的感觉更可怕,我几乎可以一眼看到办公桌前的自己在30年后秃了头,脸上浮起油腻的哂笑,再过几年便要拿退休金去治疗关节炎,接着开始想不起钥匙放在哪里,也记不住孙子的名字,遗屎遗尿,默默死去。
这景象让我在长夜里无法安睡。我该放下心中的冲动,安然融入四平八稳的生活吗?还是应该顺着直觉走下去,即便不知道它会将我带往何方?
彷徨不前的我,在家无所事事,闲极无聊便开始整理年少时的杂物。我高中曾爱好剪贴杂志,将不同的图案拼在一起,只为好玩。在某张拼画的角落里,我发现几行小字,是以前用钢笔抄写的句子。时隔许久,纸张已经破旧不堪,字迹却仍然清晰:“我所渴求的,无非是将心中脱颖欲出的本性付诸生活,为什么竟如此艰难呢?”
这句话,就如同在暗房中擦燃的火柴,光虽微弱,却在一瞬间照亮了我心灵深处某个房间的全貌。
它出自赫尔曼·黑塞的《德米安:彷徨少年时》。我早已经忘掉这本书里说了些什么,却仍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句话曾对自己造成多大的触动。
高中是最喜欢讨论未来的年纪,可每当朋友们问起诸如“长大以后想做什么”之类的问题时,我总是哑口无言。
的确,我有很多喜欢的东西。我喜欢踢球,但并未想过成为足球明星;我爱书和电影,热衷于表现,但我真的要以它们为人生目标吗?看起来似乎总缺点什么。
我也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和朋友们说的“梦想”差不多。我想去環游世界,像擦掉镜子上的雾气一样看清世界的面貌;我想创造作品,像剪贴杂志那样将想象凝聚成型;我想爱,也想被爱……但完成了所谓的梦想之后,又该怎样呢?每一件事看起来都不够,远远不够。
《德米安》曾唤起我内心的疑问,正是它让我意识到,那样的问题我无法回答。可惜的是,直到大学毕业,我仍然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于是,重新发现这本书的我,靠在装满杂物的纸箱边,翻开书页,小心翼翼地阅读起来。我小心得就像个在黑暗中保护萤火的人。故事的主角,那个叫“辛克莱”的少年,经历的一切仿佛都在映射我的境遇。黑塞笔下所描述的内心与外在环境的种种争斗,就如同在描述我的争斗一般。
几个小时之间,曾经困扰过我的问题重新开始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变得清晰。而在重读这个故事的过程中,我似乎开始能够回答它们了。
“我常常幻想未来的景象,梦想自己可能会成为的角色,或许是诗人、预言者、画家等。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我存在的意义并不是为了写诗、预言或作画,任何人生存的意义都不应是这些。这些只是旁枝末节。对每个人而言,真正的职责只有一个:找到自我……然后在心中坚守其一生,全心全意,永不停息。”
詹姆斯·弗兰科因为参演《蜘蛛侠》而走红,他在后来为《德米安》撰写的导言里提到,自己第一次读到这本书的时候正在餐厅打工,为上表演课攒钱。当天,他毫无征兆地取下围裙,走出餐厅的门,从此不再回头。
出奇地相似,在很多年后,一个刚读完《德米安》的中国年轻人,以同样的方式离开了自己长大的那座小山城。
虽说两者之间不一定有什么关联,不过至少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人们后悔,是因为他们从未在人生中找到自我。他们想要回到童年,想要试试如果做了别的选择,人生是否会有所不同。然而,这根本一点帮助都没有。“成为什么人”或者“得到过什么”“做到过什么”从不能让人满足。人们努力完成这些事情,无非是为了接近更绝对、更纯粹的自我,无非是要将心中脱颖欲出的本性付诸生活。如果不发现这一点,不去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人们就仍将怀着巨大的空洞而活,无论是时光倒流,还是达成梦想,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读完《德米安》的当晚,我收拾好行李,与家人一一道别,翌日清晨登上了去往远方的火车。我很羡慕辛克莱,他有德米安做他的精神向导,而我呢,双手空空,兜里的钱连房租都交不起,所有的勇气,仅仅来自背包里的一本书。那便是我的一切。这任谁看来都相当幼稚,就连我自己日后回想起来都觉得可笑。但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离开那天内心涌动的狂喜。
我相信,在《德米安》出版后的近百年间,全世界一定有无数年轻人做过相同的事情。我们的离开并不是因为轻视这样的工作,或是看低这样的生活。恰恰相反,那些地方太舒适了,不必动脑子就会有人告诉你该干什么,于是你就渐渐懒惰麻木,忘掉活着的真正目的。我们离开,仅仅是因为明白自己不属于那里。为了不要太早死去,我们必须奔向未知的甚至脱轨的人生,就像辛克莱一样,就像每一个不愿自欺欺人的年轻人一样,从此全心全意,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