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键[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福州 350007]
它为我们保存了人性的温暖——《小趋记情》解读
⊙黄 键[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福州 350007]
在杨绛的《干校六记》中,《小趋记情》是一篇透着较多亮色与轻松的文章,文章的叙述充满机趣与幽默,显示了作者及其同伴们在艰难的岁月中仍然努力保持着心灵的自由与人性的温情,而对于小趋的种种记述则更透露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中,极“左”意识形态在人的日常生活与情感中所投下的阴影,而小趋则成为杨绛等人在艰难的生活环境中寄托与守护人性温情的一个特殊存在。
幽默 心灵自由 人性温情
在杨绛的《干校六记》中,《小趋记情》无疑是一篇非常独特的文章。仅就题目而论,这篇文章也与其他“五记”颇不相同,其他“五记”的题目,都是“记”前是一个动词性的词,“记”后跟着一个形容词性的词,动词的主语自然是“我”或者“我们”,记的是“我”在种种事态中的体验与状况。只有“小趋记情”,在“记”前是一个名词,“记”后跟着的“情”也是一个名词,这样的题目提示出这篇文章的主人公似乎是这只名叫“小趋”的小狗。尽管在如今这个宠物流行的时代,爱狗甚于爱人已不足为奇,但是考虑到这篇文章所书写的那个有些遥远的年代,而且在其他几无祥和之气的“五记”之中,这篇文章仍然显得极为另类与醒目,我们不禁好奇,这条小狗究竟对于杨绛有什么样的重要意义,以至于当杨绛在记述当年那一段生活的时候,要专门为它写这样一篇“记”?
“六记”当中,这是唯一一篇透着较多亮色与轻松的文章。文章开头从小趋名字的由来写起,读来令人不禁莞尔。区区一条小狗的名字,其中却颇隐含着一些曲折与机趣。原来小趋之名来自于诗人与阿香两个人的玩笑:阿香为小狗取名“小趋(区)”,这是将小狗算作区诗人的女儿,诗人给予了机智的报复——将小狗与阿香排行,取名“阿趋”,但是因为“小趋”比较顺口,就叫开了。在其他“五记”灰暗阴郁的气氛中,这篇文章一上来就给我们一种轻松幽默的谐趣。这多少显示出,尽管干校的生活压抑而痛苦,但是,这些人似乎仍然保有某种心灵的自由度,一个人只有在心灵上自由、精神上有余裕的状态下才有可能有心情玩幽默,正如周国平说:“幽默是受伤的心灵发出的健康、机智、宽容的微笑。”而这些幽默似乎都与这条小狗有某种微妙的联系。
可是接下去,文章仍然透出了一丝阴冷的气息。小趋是一条瘦弱的小狗,杨绛一干人也力图照顾这样一个弱小的生命,但迫于条件,却无法给它提供稍好一点的生存条件,最大的问题是小趋的食物来源。文中说“我们”从厨房拿白薯头与零碎的干馒头泡软了喂小趋,却遭到一个“正确”的老先生的批评。颇有意味的是,杨绛写到,这位老先生疾言厉色地把班长训了一顿,理由是“瞧瞧老乡吃的是什么,你们拿白面喂狗!”显然,这位老先生的身份与杨绛他们并无不同,都是被下放到干校的,实际上都是被管制的对象,而且班长应该还是菜园班的管理者,应该有一定的权力,在同伴当中算是较有地位的人,而老先生居然能把他“训了一顿”,而且结果是“我们人人抱愧”。那么,这位老先生何来如此大的威力呢?杨绛对老先生有一个界定,就是“十分‘正确’”,可以说,老先生的威力正来自于这个“正确”。这个“正确”是加了引号的,而且还“十分”,这就显得意味深长了。应该说,老先生确实“正确”,从他说的话来看,也并没有错,甚至可以说确实是“正确”的,在老乡们的生存条件都如此艰难的情况下,用白面馒头喂狗,确实显得太过奢侈与浪费——虽然是“零星残块”,但无疑也是白面馒头。从逻辑的层面上讲,老先生的话并没有什么问题,问题是,既然正确,为什么又要加上引号呢?作为一种修辞,一个词被加上引号,往往别有深意,最常见的是鲁迅笔下的情况,即作为一种反语,但是在此,老先生的话似乎确实是正确的,因此这里的引号应该不是反语的标识。笔者认为,这里的引号所表示的是这个“正确”是引语,也即引用自某处,也就是说从某个特定的观点或立场出发,是“正确”的,从什么观点或立场出发呢,当然是当时政治意识形态的观点了。可以说这个“十分‘正确’”的意思就是说老先生是十分符合当时的政治意识形态立场,在政治上“十分正确”。
“正确”本来没有什么不好,但是太过“正确”就成了问题。用白面喂狗确实有些不对,但是弄到连零星的干馒头都不能拿来喂狗,就太过极端了。一般来说,用什么喂狗本来也未必与政治扯得上什么关系,这是一个日常生活中的灰色地带,弹性很大,无论是政治还是法律甚至道德都未必管得着,这完全是留给人的情感与个人偏好自由发挥的领地,这种“十分正确”就抹杀了人的情感表达的正当性。而且,别的连队厨房的剩食可以拿来喂狗,足见这些问题未必就必须按照老先生的思维方式来处理,但是在杨绛他们这里,出现了这样一个老先生,日常生活中的这些小事就成了问题,在“正确”的压力之下,杨绛他们“人人抱愧”,结果小趋的食物就成了问题,因而又瘦又弱,老也长不大。显然,杨绛这段叙述透露出当时极“左”的政治意识形态在人们的心理与日常生活中投下的阴影——连一条狗的生存也受到了影响!应该说,老先生未必是什么坏人,他也应该不是有意充当意识形态的代理人,他自己实际上也是干校中被管制的对象,而他的存在对杨绛他们构成的压力,也揭示出了极“左”政治影响整个社会的机制,未必是通过明确的规定与条文,而是将对越界与触犯禁区的恐惧植入人们的心中,当人们担心动辄得咎的时候,便会超越常规地约束自己,更加极端地表现出对于特定意识形态倾向的忠诚与服从。
为了解决生存问题,小趋只好去吃粪。对于一条狗来说,这本来是一个正常的行为,但是杨绛却从这件事中引出了一大段极富谐趣的叙述。这段谐趣叙述从杨绛与阿香之间的谑笑开始,阿香发现小趋偷粪吃,告诉了杨绛,但是有趣的是阿香对于此事的态度。阿香在叙说的时候,显得十分的忸怩,说的时候吞吞吐吐地,又“怪不好意思地又笑个不了”,以至于杨绛听完笑谑道:“瞧你这副神气,我还以为是你在那里偷吃呢!”显然,阿香对于此事,感到羞耻、可笑,而且觉得“脏死了”。阿香是一个归国华侨,应该在西方的大都市中生活过,已经习惯了西方的现代文明,她的观点,可以说代表了一种现代人对于狗的这种自然生活习性的观点。显然,在现代文明社会中,人们对于人与动物的行为是有着价值排序的,尽管排泄是人与动物都有的、必不可少的正常的生理现象。但是,文明社会却将之赋予了负价值,加以贬低,甚而封禁——这当然与城市空间脆弱的生态环境有关,但这种脆弱也恰恰说明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的城市文明与违反自然生态规律的——这种人类文明社会的价值观念也扩展到了狗的身上,将狗吃粪也看成一种不洁的现象,成为一种不能提及的文明禁忌,这可以说是一种城市的“狗文化”。而杨绛所持的,则是乡村的“狗文化”,在这种文化观念中,粪是有价值的,狗吃粪正是物尽其用,因此,用手纸擦大便,是糟蹋了纸也糟蹋了粪——城市里正常的日常行为方式反而被认为是错误的。显然,在这里,现代城市文明的价值排序被颠覆甚而倒转了。
但是这样还不算完。杨绛循着这样的理路继续往下推衍,开始大谈猪与狗在吃粪方式上的差别:猪与狗虽有同嗜,但是猪却不如狗有“礼让”,猪会把蹲着的人撞倒,言下之意,当然是狗更有风度得多了。于是“我们”住在村里,对狗就有了“养育之恩”。我们看到,所谓“礼让”“养育之恩”,这些在文明社会中都是高价值的概念,但是在这里却被用在谈论如何吃粪的问题上,把文明社会中的高价值的事物与低价值的事物相提并论,混同为一。用巴赫金的话来说,这显然是对于这些高级价值的一种降格,是一种“脱冕”,是对于惯常的文明价值秩序的一种颠覆,正是这种颠覆,产生了一种狂欢性的幽默诙谐的效果。后面一句不依不饶地以一种揶揄甚而促狭的口吻说道:“假如猪狗是不洁的动物,蔬菜是清洁的植物吗?蔬菜是吃了什么长大的?素食的先生们大概没有理会。”这些话里都没有一个脏字,但是这对于有洁癖的现代都市人来说,简直是要虐死人不偿命的节奏啊!
吃粪是狗的天性,杨绛在文中提到的,用“狗对着粪缸发誓”来说屡教不改的人,只是对于狗的自然生态习性的一种反映,小趋吃粪只是要解决自己的活命问题,对一只小狗来说,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一种现象。但是这其中相当程度上也与所谓“正确”有关——别的连队因为没有“正确”的老先生,所以他们厨房的剩食可以喂狗,于是他们的狗都有充足的食物吃,养得膘肥毛润的。可见“正确”并不是一种无处不在的存在,也未必人人都遵行,只要有条件,人们仍然过着一种正常的生活,但是,只要身边一旦出现这种“正确”,就会将恐惧植入人们的心中,于是生活与思想就变得极端,丧失正常的形态了。
于是小趋就成了一条得不到充足食物的小狗。杨绛在文中叙述了小趋对于周围照顾它的人——尤其是杨绛与钱锺书的热爱与依恋。这种热爱与依恋起初总是与食物密切关联,似乎小趋对钱锺书的热烈欢迎总是与后者带给它的食物有关。但是小趋的这种感情似乎逐渐地超越了对食物的需要。文中写到杨绛他们全连迁往“中心点”以后,不久小趋也搬到了“中心点”,这里离厨房近,可以更方便地获得食物。对于一条饥饿的小狗来说,这也许就是天堂了,可是它却和杨绛的旧菜地失去了联系。连里有人认为狗是资产阶级太太、小姐的玩物,由于这种政治意识形态阴影的笼罩,杨绛只能压抑自己的感情,对待小趋从来“只是淡淡的”“从不爱抚它”,可是小趋是条狗,它对人的意识形态问题自然是一无所知,反而能够充分地自然地表达它的对爱它的人的依恋之情——它“不知怎么”就找到了杨绛的住处。甚至它为了回到杨绛的身边,自己找到了从“中心点”到菜园的路。杨绛在叙述的时候,用“不知怎么”以及一个感叹号强化了一种惊奇的调子,实际上,对于狗来说,找到一个人并不算是什么难事,真正令人惊奇的,是小趋对杨绛有着如此的超乎获取食物之上的挂念之情。
人与狗之间的感情往往是建立在特定的互利基础上的,例如,狗往往为人提供安全保卫,而人则给予狗食物。但是在以下的叙写中,杨绛对于小趋的感情则似乎完全没有这种功利性的因素。因为小趋太小,根本不能保护杨绛,反而要杨绛处心积虑地去保护它。杨绛甚至必须想办法保护小趋免受其他狗的侵扰。而小趋对于杨绛的唯一的实际作用似乎就是陪她巡夜,可是小趋的这种陪伴对于杨绛来说似乎也并没有多少实际的意义,甚至在这个过程中,杨绛还在想着自己以前养的名叫“花花儿”的猫,而那个时候,杨绛确实害怕,猫的陪伴确实起到了壮胆的作用。而小趋对于杨绛来说,几乎只是一种纯粹的情感的牵挂。文中写到小趋因为长途奔跑累坏了,奄奄一息地躺着,人们以为它要死了,把杨绛叫来看它,结果小趋听到杨绛的声音,“立刻跳起来,汪汪地叫,连连摇尾巴”,于是大家这才松了口气:“好了!好了!小趋活了!”—— 一群人与一条小狗之间这种相互牵挂与关怀的温暖情感,正是在这一瞬间得到了最动人的展示。
我们看到,随着杨绛的叙述,小趋越来越不像一条狗,它身上的“狗性”越来越淡,而“人性”却越来越浓。在最初的时候,小趋为了活命去偷粪吃,显示的完全是一条狗的自然习性,而到后来,小趋的行为逻辑越来越超越了对于食物的动物性需要,情感成为它行为的主要驱动力。
小趋最后做出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它不吃狗肉,而且“叼了狗肉去埋了”。众所周知,狗是几乎什么都吃的,并不排斥吃同类的肉。而不吃同类的肉这是人类的一个文明禁忌,同样,似乎也只有人类才有安葬同类遗体的文明规则。可以说,小趋做了一件违背“狗性”却符合“人性”的事情。有趣的是,杨绛似乎并不相信这是真的,无论区诗人如何一口咬定这是他亲眼所见,她仍然相信这是诗人的创造。这段叙述无疑非常奇怪,对于小趋做出的如此“人性”与“文明”的行为,杨绛是根据“大家说”的来叙述的,而且她不相信,却又“反复盘问”,最终仍然选择了不相信。这些“据说”与“不相信”无疑使得这一段近乎传奇的叙述的确实性大打折扣,因而仍然维持着散文的凡庸的日常化叙述风格,但是,更重要的是,这又提示我们,似乎关键的问题并不是小趋是否做了这件事,而是小趋在人们的心目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哪怕这确实是诗人的创造,但是这恰恰透露出,在人们的心目中,小趋并不是一条普通的狗,人们在它身上寄托了异乎寻常的情感与人性理想,以至于希望在它身上看到人性的闪光。
从这点出发,文中另一处更为奇怪的叙述终于可以理解了。就是文章最后写到杨绛与钱锺书挂念小趋,经常说:“小趋不知怎么样了。”钱锺书的猜想很残酷也很充分地反映了这个世界的现实——小趋很可能已经被人吃掉了。而杨绛最终说了一段令人费解的话:“给人吃了也罢。也许变成一只老母狗,拣些粪吃过日子,还要养活一窝又一窝的小狗……”小趋若是活下去,肯定会变成一只老母狗,而拣粪吃、养活小狗,正是狗的自然生态习性。因此,杨绛的意思似乎是小趋若是活下去,还不如给人吃了好。简言之,对于自己曾经如此挂念的生命,杨绛似乎认为它活着不如死了好!——这正是这段话令人费解的地方。要理解这段话,就必须联系我们上面曾经说过的,在杨绛他们心目中,小趋不是一条普通的狗,他们在它的身上寄托着自己的情感与人性理想,在它身上闪耀着人性的光辉。因此,杨绛这段话的意思,实际上是说,若是仅仅是活着却没有人性的温暖与光辉,不如死了好。
齐泽克在他的著作《有人说过集权主义吗?》一书里说,许多集中营幸存者的回忆录里总是提到一个没有崩溃的人,在所有其他人都堕落到为了单纯活命而拼命挣扎的状况时,这个人奇迹般地保持着一种人性的尊严。齐泽克指出,正是这个人的存在,为集中营里的其他人储存着人类的尊严,使其他人得以保持着与人类最起码的联系。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趋所起的正是“那个人”的作用。可以说,是小趋使人们不仅仅为活而活,使人们的生存超越了单纯自存的层面,小趋是人们的人性温情的储存器与反射器,与其说人们关照与温暖着小趋,不如说人们通过关照与温暖着小趋而关照温暖着自己,通过施予人性的温情而使得人性保存与发光,并在艰苦严酷的精神环境中生存下来。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杨绛专门为这条小狗写这么一篇“记”,为的是纪念自己与小趋在艰难岁月中对于人性温暖的共同守护。
① 周国平:《幽默》,《周国平自选集精华本》,海南出版社2006年版,第176页。
作 者:黄键,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与文论。
编 辑: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