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浚博
他常说,我的身上有着一股子劲,从我硕士开始跟着他就存在,所以他相信我能行——哪怕我自认可能真的不是读博这块料。他不知道,他说的是我作为习武之人生死搏斗时散发的蛮勇,亦是我唯一得以在此立身的依靠。我曾经无数次在ECM1.60——他的办公室门口驻足流连,既有兴奋狂喜,也有郁结忐忑,那些构成了我的后青春。而将来的某一刻,我可能有时会呆望天空,总觉得他会再次出现,把我带回从前。
那时的我走遍了西澳大学的每一个角落。后来,我又走了一遍,而我的路线上再也没有了ECM1.60。再见了,我的1.60岁月,再见了,我的荒唐青春。但這并不要紧,因为这一切似乎顺理成章,当我们来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就一定要倾听内心最勇敢的声音,当命运需要我们去逆风飞翔的时候,就不能随风而去。
第一次站在ECM1.60门口,是硕士期间他的钢结构课程的某节课后小谈,那时的他还是乌黑的头发,步履匆匆,坐在椅子上慢慢打量我,那种长辈如同阳光一般的关怀目光让我舒适与温暖,即使是在澳洲的冬季,我依然能够感受到远方翠碧摇曳的青黛。而他的谈吐让我意识到,在这世界的边缘,还有无尽的大海,在这世界的头顶,还有漫天的星辰。
第23次站在ECM1.60门口,手里捧着修改了14遍的硕士毕业论文等待他的审核。我一直踌躇在冬季微雨的淅沥,早已忘却为了手里的图纸,熬过了多少的深夜与蓝天;他的眉头忽而舒展,忽而凝重,在那个瞬间,我体会到了那些17岁高中生初恋被逮住送到教务处罚站时的忐忑与无助。
“文章修改得像那么一回事了。我给你时间,让你延期提交,你要继续修改,推敲每一个字母,研究每一段话背后的意义。明白吗?”
第31次站在ECM1.60门口,那时的我还是个贪玩的孩子,博士初始,趁着他回国之际纵情繁华。而当面对着他眼睛的时候,我竟犹如失手打破了玻璃的4岁孩子,辩解是玻璃自己掉下去一般忐忑。几道光柱从打开的窗户里面透了下来,在平整的地面上照出了一片漂亮的斑斓,我听见了自己小心翼翼的呼吸。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而富有磁性,只是他的脊梁稍微弯曲,黑发依旧——但是我们都能明显地看出染的痕迹。在对话的最后,他告诉我,他就要离开这里,回国到河北工大去,祖国需要他。那个瞬间,我感到了不能为之分忧的惭愧与放纵懈怠的自责。
晚上,我梦见了我在南京读本科时,土木的老院长。他在7年前告诉我,什么是土木?土木,就是我们土木人背着简陋的工具,带着一颗心,来到一片荒芜的地方,付出无数的努力、汗水,甚至是生命,建设出了一座座美丽的家园。当人们怀着欣喜的心情扶老携幼、搬进这座家园的时候,我们土木人却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默默收拾行囊,转身离开,向下一片荒芜的土地进发……
土木,来时一片荒芜,去时一片繁荣。而我亲爱的马老师,他完成了对土木发自内心最坚定的具象。
送别他的那天,我们为他准备了一个酒会,那一天仿佛和往日有些不同,我甚至能听到侍者在地上行走的声音。我径直走向他行礼,好像赴一场早已安排好的约定。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向他宣誓投身科研的那个下午,我们站在一模一样的位置,他也同样安静祥和地看着我,收留了我这个除了闯劲外一无所有的年轻人。
那天,我违背了不外露武功的誓言,在他的面前一展身手,打出了我对他所有的尊敬和感激,绝不是为了掌声和惊讶,而是为了打醒沉睡许久的自己。
不管我们如今身在何处,今后去往何方,马老师,我会完成我的博士学业,这是学生对于您的尊敬和传承。
30年前,一位一无所有而敢于闯荡的年轻人,走出了秦川大地的泾渭平原,走进了北大燕园的未名湖畔,在西安交大的鼓楼欣赏落日的余晖,在南洋理工聆听海浪触礁的声音,最后在西澳大学诲人不倦。现在,桃李天下的他回到了祖国。他让我看到了文人身上的风骨,倔强得铮铮作响。那是源自先秦诸子百家身上遗留的血脉,汉唐盛世墨客奔涌的气节!
他就是我的导师,我亲爱的马老师,在我最低谷的时候给了我希望,在我高峰忘形时给我当头棒喝的马老师;年已知天命,但血未冷,梦还滚烫的马老师,不妥协直到变老的马老师。
在故事的最后,我又会想到悟空,我曾经认为,我们人人都是悟空,迟早会屈服于生命,被时光收拾得七零八落,收起我们的自尊,守着牌坊再也没有了当年的桀骜和热血。其实西游是一个很悲壮的故事,是一个关于一群人在路上想寻找当年失去的理想的故事,因为去追求理想时你就会明白,你很可能不会成功。然而关键在于,当你深知这一点时,你还要不要去追求。
但从他告诉我要回到祖国的那一刻,我相信了。
“大圣,此去欲何?”
“踏南天,碎凌霄。”
“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