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抗战(十二)

2017-07-13 01:17:07陈红民王乐娜
世纪风采 2017年12期
关键词:蒋介石抗战南京

陈红民 王乐娜

2015 年, 习近平总书记在纪念抗战胜利70 周年大会的讲话中指出: 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 是正义和邪恶、光明和黑暗、进步和反动的大决战。在那场惨烈的战争中, 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开始时间最早、持续时间最长。面对侵略者, 中华儿女不屈不挠、浴血奋战, 彻底打败了日本军国主义侵略者。在那场战争中,中国人民以巨大民族牺牲支撑起了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东方主战场, 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作出了重大贡献。今年是中华民族全面抗日战争爆发80 周年。为纪念这一中国历史上的重要事件, 本刊特邀浙江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蒋介石与近代中国研究中心主任陈红民团队撰写“走向抗战‘月读’《蒋介石日记》(1937)”的系列文章。透过此一特殊视角, 看蒋介石在中国共产党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努力的感召下, 在全国人民抗日救亡運动巨大的压力下, 是如何走上抗战之路; 看国共两党是如何相向而行, 中国人是如何从内战的厮杀, 走向共同抵御外侮的全民族抗战的。

四十九、陶德曼的第二次“调停”(1937年11月28日-12月4日)

1927年12月1 日, 蒋介石与宋美龄在上海举行隆重的结婚仪式,1300 多位各界名流及美、英、日等16 国领事出席婚礼,蒋介石着西式礼服,挺拔耀眼,宋美龄穿白色婚纱,风姿绰约。冬去春来整十载,1937年12月,蒋宋迎来了结婚十年的“锡婚”纪念。

蒋宋联姻后, 蒋介石的事业总体上风生水起,他完成了北伐,形式上统一了中国, 国民党成为全国范围的执政党, 他也被外国人视为中国的领袖。蒋介石对与宋美龄的结合十分满意, 几乎每年12 月1 日都会写下一些感念的话。然而,1936年,蒋介石欢庆顺利度过50岁大寿之后,婚姻给他带来的好运似乎到头了, 先是西安事变,蒋介石被部下扣留,险遭不测。之后, 就是日本全面侵华,中国军队在华北、华东两大战场受挫,首都南京朝不保夕。蒋介石面临着巨大的挑战。此际,蒋介石面对结婚十年的纪念, 有何感想呢?

12 月1 日, 他的日记中写道:

结婚已十足年, 党国前途艰难,重生以后第二之十年,究不知如何变化? 惟竭尽吾俩之心力,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期达吾人结婚之目的而已。

蒋介石用“重生”来形容这场婚姻给他带来的变化,对未来10年的前途感到迷惘, 但他表示要用婚姻的力量,“鞠躬尽瘁, 死而后已”。

在战局不利的情况下, 国民党党政军高层及民间舆论, 均出现了与日本“讲和”之声,而蒋介石也从未放弃在一定条件下与日本停战的想法。他对九国公约会议的诉求之一, 就是第三国主持中日谈判停战。在此情况下,作为中日谈判调停人德国大使陶德曼,12 月2 日在外交次长徐谟的陪同下由上海到南京, 面见蒋介石,进行了第二次“调停”。

在此之前,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长孔祥熙于11 月28 日致电蒋介石,略谓陶德曼奉德国政府之令,再次出任调停。日军虽在战场上取胜,但日本政府仍愿停战言和,依照上次所提谈判条件,并不苛求,对华北绝无野心。孔电中所提“上次谈判条件”,即是陶德曼在11 月4 日转达日方的七项“和平条件”:一、内蒙古自治;二、在华北建立一个沿满洲国国境线的非军事区;三、扩大上海的非武装地带,由日本控制公共租界的巡捕队;四、停止抗日政策;五、共同反对共产主义; 六、降低对日关税;七、尊重外国权益。

近一个月来, 日军在华节节取胜,但所提此“和谈条件”并未升级, 蒋介石于11月29日批示孔祥熙:“请德大使来京面谈为盼。”蒋介石对于与日本“和谈”,有自己的考虑,他在29日当天的日记中写道:

接德大使转达敌国要求言和之报, 特约其来京面谈, 为缓兵计,亦不得不如此耳。

日记表明, 蒋介石在日军兵临南京城下之际,有利用“和谈”做缓兵之计的盘算。

12月2日下午5 时,蒋介石会见陶德曼, 讨论与日本媾和问题。在此之前,蒋介石先“约重要将领会报”,当时还留在南京的高级将领徐永昌、唐生智、白崇禧、顾祝同等人均参加。与会者听完外交次长徐谟转述的日本条件之后,均表示所提条件不算苛刻,赞成以此为基础的“和谈”。

蒋介石在与陶德曼的会谈中,表示中国准备接受“调停”的意愿。不过,蒋介石强调了中国方面的四个条件:

(一)中国接受这些条件作为谈判的基础。(二)华北主权和完整,……不得侵犯。(三)在和平谈判中, 不得涉及中国与第三国之协约。(四)在和平谈判中,自始即由德国任中介人。

蒋介石所提的这四个条件中,华北的主权与完整不受侵犯,等于是要回到七七事变之前的状态,并要求将德国调停意见“通告英、美、法、苏”。日本显然不会接受蒋介石的条件, 更不愿意在大军临近中国首都时收兵, 坐等谈判。蒋介石这一边,也就是缓兵之计,更不会奢望日本会归还华北。双方差距太大,12月6日,蒋介石记道:

倭寇对德国大使所提调停办法,以我不能屈服,彼已决绝乎。

蒋介石对于与日本“和谈”,甚有定见, 他在12 月中旬曾写道:

近日各方人士与重要同志,皆以为军事失败非速求和不可,几乎众口一词。此时若果言和,则无异灭亡,不仅外侮难堪,而且内乱益甚。彼辈只见其危害,而不知敌人之危害甚于我也。不有主见,何以撑持此难关耶?

12 月7 日, 蒋介石撤离南京。一周后的13日,南京被日军攻陷。这意味着德国陶德曼的第二次调停遂告失败, 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进入新阶段。

值得注意的是, 蒋介石与日本“和谈”条件中所强调的“不得涉及第三国之协约”,主要是针对中国与苏联的关系。

8 月间,中苏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苏联是公开支持中国,并愿意在军事方面帮助中国的大国,蒋介石甚至“将苏联出兵看成挽救危局的唯一希望”,特意派杨杰作为特使赴苏联,接洽军援。11月30日,蒋介石电杨杰请转斯大林,要求加大援助中国的力度:

中国今为民族生存与国际义务已竭尽其最后、最大之力量矣,且已至不得已退守南京, 惟待友邦苏俄实力之应援, 甚望先生当机立断,仗义兴师。

蒋介石有意弥补空中军事力量的薄弱环节, 他向苏联请援的重点,也是飞机,得到苏联正面的回应。这周的日记中有不少苏联飞机到达中国的内容

11 月28 日俄机已到,尚可图挽救战局。

11 月29 日空军使用方法。

12 月1 日苏俄飞机今日第一批始到南京,惜时已晚,但尚有效用也。

12 月2 日训练俄机使用人员。

蒋介石与苏联打交道, 并不完全愉快。12 月3 日,他接见苏联武官特德文时, 感到对方态度傲慢,难以忍受:苏联武官可憎可嫌, 败仗之时遭人陵侮, 盖如此也。蒋介石不得不發出“求人不如求己”的感慨。

在“本周反省录”中,蒋介石也抱怨苏俄空军人员的表现,认为他们“畏死而不努力,反使我空军多加妨碍, 靠人之事必害多而无益也”。

此时,在中、日、苏的三角关系中,中国是最弱的一边,受制于人。蒋介石虽不得不求助于苏联, 但他根据多年打交道的经验, 对苏联有着很深的戒备心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认为苏联与日本一样, 均是中国的敌人。恐“倭、俄以中华为战场,陷于西班牙水深火热地位”。这种矛盾的心理,也使得蒋介石的对苏政策不停摇摆。

五十、离京赴赣(1937年12月5日-12月11日)

进入12月, 南京情势危急,地面日军逼近,天上日机轰炸。蒋介石虽然对南京的防务有所布置,但他内心知道,南京最终是守不住的。

党政机关逐步西迁后, 蒋介石仍留在南京, 一方面是要部署首都防务, 另方面则是为了在败局之下鼓舞士气民心, 对自己有个交代。他11月27日的日记中道出了这种复杂的心理:

不愿决定离京日期, 余能多留京一日, 国家人民首都与前方军队,皆多得一日无穷之益,总理与阵亡将士之灵, 亦必得多安一日也。对上对下、对生对死、对手造之首都实不忍一日舍弃, 依依之心,不知为怀矣。

然而,南京外围的形势一天紧似一天, 城内也混乱现象日增,人心惶惶。11 月30 日凌晨,南京城内一弹药库发生爆炸,市民以为是日军攻城, 一片混乱。蒋介石在日记中记下当时草木皆兵的情形:

今晨二时, 和平门子弹车爆炸, 炮弹声隆隆突起, 至五时未息。初以为敌舰已由江阴袭入南京,故一时人心甚慌,继即查明真相,始得安心。夜间于战时忽闻炮弹惊醒, 可知此亦平时毫无准备与警戒之一种也。

蒋介石对市内的情况也不满意,他12 月1 日巡视市内,看到的情况是:

巡视城内, 突现荒凉与零乱之状。如余早日离京,不知南京作如何景象,窃恐敌人虽欲不来,亦不能不来矣。

12 月4 日, 日军推进到句容、镇江、秣陵关一线,基本完成对南京的包围, 同时对南京城日夜轰炸。为安全起见,蒋介石从陵园官邸搬到清凉山钱大钧家暂住。他在“本周反省录”中对自己坚守南京的作用有所小结:

本星期留驻南京, 不仅于军事布置能强勉完成, 而且于军心民心亦有裨益, 应迁移之物品皆能如数运完,南京幸免兵乱,早十日离京,则败局更不堪问矣。

12月5日,日军开始猛攻淳化镇、汤山、龙潭等南京外围阵地,南京城岌岌可危。

6日,蒋介石研判时局,“倭寇对德国大使所提调停办法, 以我不能屈服,彼已决绝乎。史大林覆电亦到, 俄态度已明, 再无所待矣”。即陶德曼调停失败,苏联出兵更是无望。蒋介石下定决心,离开南京。他在日记中写下“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三年组织,三年准备”来自我勉励。同时,他仍继续鼓舞其高级将领, 坚决守城:“南京决守城抗战,图挽危局。一月以后,国际形势必大变,中国当可转危为安。”

12月7日,是蒋介石离开南京的日子。为避开日本军机,蒋介石选择一大早离开。五时三刻乘坐“美龄号”飞离南京。为稳定守城官兵军心, 蒋介石临行前特意留下两个班侍卫守在下关码头的小兵舰, 意在向说明自己尚在南京。他当天日记如下:

雪耻:人民受战祸之痛苦,使之流离失所,生死莫卜,而军队又不肯稍加体恤爱护,惨目伤心,无逾于此。

……

四时后,起床祷告、默坐。五时三刻由京乘飞机, 八时到星子着陆,即到观音桥别墅暂住。空气清明,精神顺爽,思虑亦能舒展。嗟乎,风景依然,时势大变矣。

“雪耻”栏后面的内容,是蒋介石在离开首都之时, 对民众的愧疚心理。自1927年定都南京,蒋介石在此生活了10年,南京是他的权力中心与荣耀之地, 离开之时,难舍难分,抗战的前途一片迷惘。

大约两小时后, 蒋氏夫妇乘坐的“美龄号”着陆在江西境内的星子机场。星子县背倚庐山,面临鄱阳湖, 庐山是蒋介石最喜欢的地方之一,他在长冲东侧、秀峰寺后青玉峡旁, 栖贤寺畔观音桥附近都有住处, 此次蒋介石前往的是观音桥别墅。庐山原本是著名的夏都,因地近南京,夏季凉爽,最热的7月, 平均气温也只在摄氏22度左右,遂成为党政要员避暑佳地。

如今已入冬,12 月的庐山尽管“空气清明”,使得观景之人“精神顺爽,思虑亦能舒展”,但蒋介石却心事重重,不由触景感叹“嗟乎,风景依然,时势大变矣”。8日清晨, 蒋介石游三峡涧南亭。据说三峡涧上有99条溪,涧下有24泓潭, 涧水变化无穷,气象奇胜,如入匡庐仙境,蒋自记在此“吸纳无限清气,静听泉音,如在仙乡”。次日,蒋介石再携宋美龄重游, 观赏三峡涧外风景,“在三峡涧上听泉”。蒋介石在游山观景之际,不忘“考虑全局”“设计存亡成败之道”也。

两国交战, 首都被敌攻陷失守,是极大的耻辱。蒋介石在“本周反省录” 中记下:“南京万一被陷,则对内部、对共党、对国民应有鲜明态度之表示, 决定抗战到底,义无反顾。”他向全国人民表达“抗战到底”的决心,最重要的是如下两条:

此次抗战, 即使全国被敌占领, 只可视为革命第二期一时之失败,而不能视为国家被敌征服,更不能视为灭亡也。

……

宁为战败而亡, 毋为降敌求存,战败则可转败为胜,降敌则虽存必亡,而且永无复兴自拔之时矣。

蒋介石所寄望的苏联出兵援助,也有曲折。12 月5 日斯大林回复蒋介石, 电报中申述了四大苏联不能对日出兵之理由:(一)苏联不因日方挑衅而出兵, 会被认为是侵略行动。(二)出兵前提是九国或其中主要一部允许。(三)出兵要经最高苏维埃会议通过。(四)会极力增加技术援助。蒋介石在当天日记里失望地写道:“接史大林复电与杨、张所报者完全相反”“苏俄出兵已绝望”。次日,又记下:“倭、俄态度已明,再无所待矣。”再加上陶德曼调停失败, 蒋介石判断,“国际形势渐陷于不利状态”。

在中国内部, 蒋介石考虑的更多的是对共产党策略的问题。蒋介石对中共疑忌一向很深,在战局失利的情况下, 更怕中共有所动作。他在“本月大事预定表”中有一项就是防止“共党乘机捣乱,夺取民众与政权”。

然而,如今大敌当前,蒋介石不得不争取更多的抗日力量,对中共有所隐忍。12 月9 日,他在“雪耻” 栏中记道:“团结内部,为国相忍。”10日,他又考虑:“对共党方针放任乎?统制乎?保守乎?”考虑的结果是:

以全局设计, 应暂使能与共党合作者共同抗倭, 似为相宜。……应与共党从速谈判开始。

而蒋介石对共产党的态度尽管有所转变,但也只是“暂时”而已,他的底限是“未至溃决,当以苦心维持忍耐处之”。如果“一旦崩溃”,则无此顾忌,将以非常手段处理,即“快刀斩乱麻,成败有所不计也”。

五十一、南京失守(1937年12月12日-12月18日)

本周首日是12月12日。一年前的这一天,张学良、杨虎城发动西安事变“逼蒋抗日”,扣押蒋介石,成了他人生的一次劫难。

之后的一年间, 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可谓沧桑巨变,完全出乎蒋介石意料之外。时隔一年,蒋介石对这一劫后余生的“纪念日”感触良多,12 月12 日当天日记的“雪耻”栏中罕见地写下150字的长篇“感言”:

今日为西安事变之纪念日,不能使国家因此转危为安, 而反陷于今日之危亡, 则余个人虽得出险不死,有何益耶? 假使余因事变而死,共党乘机窃国,各省军阀藉故割据,中央覆亡,倭寇侵入,各国傍观,若果事变至此,则尚留此身以拯救今日残败之局, 是固胜于身死也。上帝果留此身,以挽救中国乎,使之造成天国基础,以完成使命乎。

蒋介石从正反两方面说明,他的生与死对于国家的重要性,最后强调他能活下来, 是肩负着上帝的使命,“挽救中国”。

可“挽救中国”,谈何容易。此刻的南京城, 正燃起滚滚硝烟,“外围阵地” 失守,“复廓阵地”正遭遇威胁,日军已逼近南京城墙,攻势迅猛。

12月11日, 日军司令松井石根下達对南京总攻的命令。次日,中华门、中山门、雨花门、光华门等多处城门被突破。守城国军曾有过顽强抵抗, 但终不敌日军的强攻。12 日,蒋介石给奉命指挥守城的唐生智将军电话, 但始终接不通,他据此判断情况不妙:“敌已过江占领江浦,则南京恐已不守乎? ”

此前,蒋介石曾于11日指示唐生智等,“如情势不能久持时,可相机撤退, 以图整理而期反攻”。12日,蒋介石又改变了主意,希望唐能坚守南京:“经此激战后,若敌不敢猛攻,则只要我城中无恙, 我军仍以在京持久坚守为要。当不惜任何牺牲,以提高我国家与军队之地位与声誉, 亦惟我革命转败为胜唯一之枢纽……如能多守一日, 即民族多加一层光彩。如能再守半月以上,则内外形势必一大变, 而我野战军亦可如期来应,不患敌军之合围矣! ”

在日军的强势猛攻下, 国军阵地瓦解, 再次出现撤退混乱无章的现象。13日,南京便失陷了,蒋介石所谓“守城半月以上”,只是空想而已。

南京一失, 国民党内主和之风更甚。12月14日,蒋介石在“雪耻”栏中强调,“今日惟一要务,在于决定和战问题与认定国家存亡之关键”。希望能在国民党高层内部对和战问题达成共识。12月15日,蒋介石召集高级干部会议,讨论“和战问题”。会场中意见纷呈,主和一方以国防最高会议副主席汪精卫和行政院副院长孔祥熙为代表。汪精卫还提出一个建议,“以第三者出而组织,以为掩护”,即由他出面在国民政府之外另树一帜,建立组织,与日本议和。对此,蒋介石严加拒绝,告诉汪精卫“此不可能之事也”。而孔祥熙也因战局不利,从“倾向和议”发展为“主和至力”。

对于国民党内部的争论,蒋介石在18 日的日记中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近日各方人士与重要同志皆以为军事失败,非速求和不可,几乎众口一词。此时若果言和则无异灭亡,不仅外侮难堪,而且内乱益甚,彼辈只见其危害,而不知敌人之危害甚于我也,不有主见,何以撑持此难关耶。

蒋介石的主见, 就是在南京失陷后坚持抗战到底, 反对对日谋和。他认为,南京失陷,是一个新阶段的开始,要“站稳脚跟”,制定“自立与根本计划”的新计划。他写下“压伤的芦苇不折,将残灯光不灭”的句子。

蒋介石在极端困难的状况下, 坚持抗战国策的决心是不能否认的,其精神支柱除了相信“中国抗战必胜”的内在信念外,也需要一些外在的表达来加固, 给军民以信心。蒋介石认为,“如无宣言决心,则几不可支矣”。南京失陷后,他要求陈布雷写《告全国国民宣言》草稿,这份宣言经蒋数次“改正”后,于16 日向全国发表。宣言重申“以抗战到底为本务”,强调:“中国持久抗战, 其最后决胜之中心,不但不在南京,抑且不在各大都市, 而实寄于全国之乡村与广大强固之民心。”

从《告全国国民宣言》的内容看, 经过淞沪会战和南京保卫战之后, 蒋介石抗日的军事策略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 从完全依靠正规军,打大规模的阵地战,至提出“决战中心寄于全国之乡村”。在此前的蒋介石日记中, 也陆续出现过“打持久战, 保存有生力量”、采取“柔性游击战”、贯彻“以空间换时间”等战略思想,这虽有不得已的宣传考虑, 其后也未完全落实,但无疑抗战初期的战争,已给了他不少与日本人作战的经验与教训。

五十二、偶有体寒(1937年12月19日-12月25日)

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蒋介石坚持写日记,鲜有中断,用的是制式的日记本, 所以格式相对固定。1928 年后,日记中“雪耻”、“预定”、“注意”、本日记事等栏目,井井有条,字迹亦较工整,每日常规字数在200字左右。无论公私事务多么繁忙, 如淞沪抗战期间,撤离南京之时,他都坚持记事,以此来自我惕励与反省。

然而,本周末尾几日,连续几天蒋介石都仅略记零星之语,也无“预定”、“注意”之项。观其正文, 原来是蒋介石在这几天生了病,身体不适,高烧不退:

12 月22 日上、下午,皆会客,几无暇晷。晚,會报,觉发寒热。

12 月23 日本日,已有寒热,仍照常办事。

12 月24 日本日, 寒热渐高至百〇二度,不能起床。

12 月25 日本日, 仍在病中未能起床, 惟祷告与感谢上帝则如常也。

蒋介石的这次高烧, 一直持续到27日才渐渐消退。24 日记“寒热渐高至百〇二度, 不能起床”。这里的102度是华氏,换算成摄氏,约合38.9度。

蒋介石挺注意个人健康,日记里对生病等均有详细记载。总体上来说, 蒋介石生活作息很规律,也较少生病。但1937年蒋介石的健康状况并不好。1936年12月12日西安事变时,蒋介石因跳墙而导致胸椎跌伤,加上惊吓,身心皆受创。1937 年初,蒋介石一直在疗养中,但毕竟年纪已大,恢复较慢, 几次治疗效果均不太理想,此后“腰部之疼痛”、“牙齿与肩部之隐痛” 等时常在其日记中出现。蒋介石还听取医生建议,全数拔掉牙齿,装上满口的假牙,虽口腔的酸痛之感有所缓解, 结果却又生出口腔溃疡的新毛病。全面抗战爆发,前线战况紧急,蒋介石公务更加繁忙,休息减少,身体状况又变差。但总体而言,除去失眠、牙痛等,蒋介石的身体算是比较健康的。

蒋介石从庐山飞抵武汉后,12月19日下午专门抽空前往汉口万国医院,检查背部的伤情。X光片显示, 他的“背脊骨伤处已愈”,蒋介石对此“至为快慰”。

12月20日上午, 蒋介石主持最高国防会议全体会议, 由于南京失陷,会上意见纷呈,这让蒋介石的发言情绪过于激动, 他在日记中写道:“言多愤慨,戒之。”

蒋介石研究敌情,发现华南日军舰船数量日增,群集台山洋面, 为防止其在华南开辟战场,蒋介石电令粤军的余汉谋准备迎战,并研究广东方面部署。蒋介石向来重视粤军力量,知其勇猛,此前调派粤军支援上海。淞沪会战之后,粤军残部又被调到南京,参与南京保卫战。20 日晚上,蒋介石竟收到了“此心为之大慰”的消息,原粤系第八十三军和抗战后新建的粤系第六十六军在南京保卫战中正面突破日军重围,死中博生,成为了守卫南京战役中唯一一支成建制突围的部队。在战斗序列中,粤军可以说是打得最顽强勇敢,战绩最突出的一支,邓龙光率领的第八十三军在撤退转移的途中,还主动伺机出动, 歼灭一部日军,克复芜湖。蒋介石记道:“敌之十八师被我击破,狼狈向宣城溃退。”在连连失利、节节败退的军事劣势之下,他太需要这样令人为之一振的消息了,此次粤军的突围给了他一剂强心针,“上帝佑华,必能使我于最短期内转危为安也”。

然而,22 日起, 蒋介石感觉发烧,之后连续几天生病,甚至到了无法起床, 只能卧而会客的地步,日记也只略写数句而已。蒋介石未写是什么原因导致这次生病, 从其行程看, 应该与淞沪抗战、南京撤离这段时间的紧张行程与劳累有密切关系。22 日,蒋介石忙碌一天,“几无暇晷”。尽管生病, 蒋介石仍会见了不少人谈论政治组织、军事整备和外交等事。

12月25日,圣诞节。作为教徒的蒋介石卧床不起,诸事不宜,但他“祷告与感谢上帝则如常也”。真算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了!

五十三、蒋介石之“投降观”(1937年12月26日-12月31日)

12月26日, 蒋介石仍在病中,“寒热未退,不能起床”,身体还没有痊愈。

当天晚上有一个令他“心为之大慰”的消息,即德国大使陶德曼转来了日本方面最新的“和谈条件”。蒋介石感到欣慰,并非因为条件宽和,恰恰是相反,日本的条件“苛刻至此”,足以让一切“主和” 的国人断了念想。蒋介石认为,从此,关于战与和,我国“内部亦不致纠纷”, 他从而心感安慰,“决置之不理”。

德国大使陶德曼担任中、日间调停人, 至少三次向蒋介石传达日本的条件。11月4日转达的是日方的“七项和平条件”。12月2日,陶德曼到南京面见蒋介石,日方的条件基本上未变。当时日本在军事上处于比一个月前明显的优势,但所列条件并未升级,因此, 国民党上层军政官员多愿意以此为条件来谈判, 蒋介石虽不悦,但未拒绝陶德曼的调停行动。

但是, 当日军在军事上取得重大进展,尤其是占领上海、南京后,其野心膨胀,自然不再满足于之前的条件。日方明确对以前的条件表示出质疑:“能否仍以十一月间所提出之原则为谈判之根据,殊属疑问。”果不其然,12月下旬,日本通过陶德曼转来的“和谈条件”已换了副模样,咄咄逼人,更进一步。蒋介石记下了日本的基本条件:

一、中政府放弃亲共抗倭反满政策,须与倭满共同防共。二、必要地区划不驻兵区,并成立特殊组织。三、中与倭满成立经济合作。四、相当赔款。此外另附二件,甲、谈判进行时不停战;乙、须由我派员到其指定地点直接交涉云。

这根本就不是“和平谈判”的条件, 而差不多是一个战胜国对战败国的最后通牒。

12月27日上午, 国防最高会议召开常务委员会, 讨论日方所提条件,由汪精卫主持。会上,多数人觉得日本条件虽苛, 但中国军事上无力支撑,仍主张议和,会上还有人对蒋介石迟迟不决定“和谈”进行指责。

当天,蒋介石虽寒热已退,但精神仍不济,只能卧而会客,未参加会议。但他记下了会议的场景并有所感慨:

国防会议讨论敌人所提条件,多主议和,于右任等且评余为优柔而非英明。此种糊涂评论固不足计较,但一经失势,则昔日趋炎附势者,今皆变为投石下井矣。本党老糊涂亡国元老之多, 此革命之所以至此也。

蒋介石接着记, 他在病床上与张群“谈和战与存亡,及个人生死以国家之利害问题”。据此推测,会中情形是张群告诉他的。日记中直接点名于右任等主和,痛骂其为“趋炎附势”与“落井下石”的“老糊涂”。

28日,蒋介石会见汪精卫、孔祥熙、张群,后者汇报昨天会议情形, 决定对日和战的问题, 由蒋、汪、孔三人做最终的决定。蒋介石坦白地说了他的原则与底线:

国民党革命精神与三民主义,只有为中国求自由与平等,而不能降服于敌, 订立各种不堪忍受之条件, 以增加我国家与民族永远之束缚。若果不幸全归失败,则革命失败不足为奇耻, 只要我国民政府不落于敌手, 则敌所凭藉, 我国随时可以有恢复主权之机也。乃即决定不理敌之条件。

最后决定,当日公开发表对日主张,声明拒绝日本的“和谈条件”。

調停如劝架, 争执双方又似在做买卖, 是否和解的前提无非是得势一方提出的价码高低,和劣势一方可妥协的弹性程度。蒋介石认为日方条件苛刻至极,有违其底线。国民党内主张“和谈”的大有人在, 蒋介石认为他们多是“文人”“老朽”“糊涂元老”“投机取巧者”,毫无革命精神。观察蒋介石日记所载, 似乎有一种不可挑战的“投降观”支撑着他:

宁为战败而亡,毋为降敌求存。

战败则可转败为胜, 降敌则虽存必亡, 而且永无复兴自拔之时矣。

宁交友被负,毋降敌招亡。

只有为中国求自由与平等,而不能降服于敌, 订立各种不堪忍受之条件。

从这些豪言壮语中可以看出, 蒋介石认为特殊时期的“和谈”,接受敌方过分的条件,与投降无异。从近代中国屈辱的历史来看,投降意味着民族必将受辱,签订各种条约,只会“增加我国家与民族永远之束缚”。而蒋介石是国家的主政者, 所有投降与民族屈辱的责任,历史的骂名,均要他来承担,所以,蒋介石在极度困难的条件下,仍坚持抗战。

12月30日,蒋介石会见了从南京战场撤退出来的各师师长,他听取报告后,对南京撤退混乱实情感到“痛愤”。推其痛心愤怒之由,大约“痛”在大量士兵非牺牲于战场,而丧命于撤退路上;“愤”在造成此种惨状是由于命令下达不明,指挥不当等人为原因。南京保卫战期间,由于敌人进攻太猛,多处城墙被突破,唐生智于12月12日晚17时正式下令各部撤退, 因其组织不利,造成情况混乱,撤退命令无法正常传递,导致大部分军队拥至长江边。然而船舶数量很少,造成人人争渡,任意鸣枪,挹江门外“被踏死者堆积如山”,江上“船被击毁者有之”,“装运过重沉没者有之”,场面无法控制。上万滞留城中的士兵,被日军大量屠杀。蒋介石认为唐生智应对此负主要责任,他写道:“此余用人不当, 有以致此。唐生智始终为误国之徒也。”此后,蒋介石也未再重用过唐生智。实际上,蒋介石对南京保卫战的失败与撤退中的混乱状况,也要负责的。

1937年即将过去,这是中华民族历史上重要的一年, 也是蒋介石个人生涯重要的一年。日军全面侵华与中华民族的抗日战争,天翻地覆。辞旧迎新之际,蒋介石在12 月31 日的日记中,记下了一个由细节引发的感慨:

去年今日,犹在南京与益之、天翼等密商大局也, 未知明年今日将如何耶?

1936年的最后一天,蒋介石刚从西安脱险回到南京, 抱病与朱培德、熊式辉等密商大局。万不曾想,一年后,朱培德已病逝,南京更已陷入日军之手。未来一年的战况如何,前途何在,蒋介石完全没有把握。

然而,可以确定的是,无论如何,中华民族终将抗战到底。正所谓:“铁骑踏过无踪觅, 冬去春来还我城。抗战将士杀敌忙,惟盼大地重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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