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达
初入华北联大财经系,
踏进全新的天地(上)
到华北联大报到的具体过程,只记起一件事,就是校部接收新生报到的人开了张入学证明的小条条,并嘱咐,自己带好衣物被子,到法政学院财经系报到。那时的院系与校部都不在一处。
进革命根据地时我只带了一两件换洗衣服,还要自己带好被子,怎么办?可能是学校接收新生报到的人指点;回到你住的招待所,问他们要。晋察冀公安管理处招待所的小于同志倒是很爽快,答应给我一床被子。在我的观念里,只有被子没有褥子,怎么睡?后来知道,在八路军里,褥子绝非人人都有;有一床被子,自己背着,在老乡家借宿,那是最标准的装备。小于同志很为难,说招待所现在的被褥也不富裕,不好解决。与我在招待所同屋住的老公安帮着我说情,最后小于同志咬了咬牙,又支援了我一床小褥子。
应该是第二天,背着行囊被褥我去了财经系。当时华北联大的法政学院住“东山坡”。在那时的张家口,东山坡应是郊区,是一片坡度不大的丘陵地带,四无人烟,非常空阔。从坡上到坡下有一条主路,通往校部。如果把它视为竖向的主路,那么半坡腰偏下,有一条横向的路。主路的左右方和横向路的上下方都有房子。一律是日式的独栋平房,排列整齐。每栋房子,进玄关,是脱鞋的地方。主卧室铺着六平方米(也许是八平方米)的“榻榻米”,很宽敞。有一面墙的墙根是大被橱,相当一张榻榻米大小,两层,白天可以把小组同学的被子都装进去,晚上拿出被子上下可以各睡一个人。各户有没有自家的厕所,记不起来了。后来知道,这是日本占领军专门给来中国“开疆拓土”的日本人——多少有些身份的日本人——修盖的。同学中最早进驻这里的,都看到过日本人仓皇撤退时丢弃的衣物。
财经系住的地势偏高,政治系住的地势偏低,分别在竖向主路的两侧。在财经系这边,盘腰横路的下方有两三排房子,上方有四五排房子。横路的上方住的都是学生,学院的工作人员住在盘腰路的下方,同时下方也住有部分学生。
2012年,中国人民大学财政金融学院在张家口组织了一次科研项目论证会。我和我的暮年伴侣吴炯一同去了。吴炯,1946年在华北联合大学法政学院政治系学习,我们是七十年前的校友。那天早饭后从北京出发,中午抵达张家口,住进饭店,立即吃午饭。吴炯迫不及待地问接待的人士,张家口过去有个东山坡,现在在哪里?接待的人士毫无迟疑,指指地下:这就是东山坡!大家轰然大笑。因为到达时,看得极清楚,这一片全然是林立的高楼,已经没有一点“山坡”的影子。我与吴炯也预料可能旧地难觅,但没成想刚一在张家口落脚,就把原有的期望吹得无影无踪——2012年的这里,已经没有可能找到1946年华北联大法政学院的任何痕迹。
让我去报到的,是财经系的第四小组。这个小组住一栋房子,在盘腰路上方的第一排。进入房里,小组同学正盘坐在榻榻米上学习。组长非常敏捷地起身迎接,并表示已经知道我来报到。他帮我放下行李,让我坐下,一一介绍同组的同学,并告诉我,这就是我生活学习的地方;男生都住在这里,女生另有宿舍;每日两餐,都是打到宿舍来吃的。
第四小组的同学有八九个人。组长陆迅,北京出来的学生,是抗战胜利后不久从蒋管区进入革命根据地并进入华北联大的。矮矮的个子,透着一股机敏的劲头。后来了解,他交往广,信息灵通。财经系毕业后,他留在学校,与我同在中国人民大学工作好几十年。他一直在经济系,曾主编过《光明日报》的经济理论版。
其他的成员:
陆非:也是矮矮的个子,很壮实,有浓浓的眉毛、胡须,寡言少语。小组出力气的活儿他都是主力。好像每日两餐,他都是打饭的专职。有人说,他在国民党的特务学校学习过。这种神神秘秘的小道传说大多不确实,记得他可能是在国民党举办的某个政工培训班学习过。1946年冬,毕业后的财经系同学大多数参加了人民解放军,他是其中之一。在围攻石家庄时被国民党军队俘虏。一时传说他叛逃,但很快弄清事实,恢复了名誉。
张向新(姓,记得清楚;名,是不是这两个字,没有把握):是北京一所大学学工的低年级学生。朴实和善,不偏激,不善言辞。不久调到工程部门。新中国成立之初,听说他一直从事工程建设。后来没有联系。
陈书年:年龄偏大,二十三四岁,也许还大。瘦高挑,有些口吃。是小组里唯一一个不掩盖自己反对共产党、反对马克思主义立场的学生。名字,他承认是化名。但更改得不露痕迹,很符合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城市家庭给小孩取学名的习惯。至于他是怎样进入华北联大的,当时我就没有搞清楚。1945年底和1946年大半年,是国共和谈的局面。同学们猜测,他应该是国民党借和谈局面专门派来的特务。对于中国文化,对于西方自由主义和马克思学说,他都知道一些——至少比同组同学知道的多。在小组讨论里,从理论,从政策,他都是对立面。我去了之后,在知识层面上他有了一个新对手。但争论归争论,同学归同学,在一个组内“和平共处”了两三个月。七月份全系参加万全县的土地改革,陈书年以胃病——他确实长期犯有胃病——的理由请假留校。在九月份学校从张家口撤出向山西转移时,他是隨留守人员的一只小的队伍转移的,途中跑掉了。大家判断,应是跑回蒋管区了。后来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
胡宗泰:年龄更大一些。皮肤黝黑、干枯,须发稀疏,面部有深深的皱纹,容貌上明显有饱经风霜的印记,瘦高的身躯也已经有些佝偻。他的谋生经历坎坷,曾经在北京打过小鼓——收废品。自私、斤斤计较、贪小便宜,好像不是不加掩盖,而是习以为常。但是他读的书很多,有关文化、政治的知识在当时的大学生层次也应属于较高的。他并不掩饰,报考华北联大,首先是为了找一个安稳吃饭的地方,是吃饭取向高于政治取向。他是随大多数财经系同学一起加入人民解放军的,后来的具体发展记不起来了。
×××:名字和姓都想不起来了。青岛的一位中学生。年龄较小,却有着壮壮的运动员体格。可能是家庭、亲戚的影响进到华北联大的。思想单纯,正直。文化素养是沦陷区大多数中学生的一般水平。在讨论问题时往往只是三言两语,不善发挥。他特别看不惯胡宗泰的自私习性,几句话不合,就要动拳头。他没有随财经系的多数同学加入人民解放军,而是调到地方工作。
庄亦尔:在组里年龄最小,也是中学生,文化底子较薄,但非常聪明。全组人员的特点、习性、心气,他好像全然了然于心。短短的发言,往往击中对方的要害。他是随财经系的大多数同学加入人民解放军的。改革开放后还见到他一次,在济南军区,已是部队里中层以上的干部。
有位女同学,叫阮若琨,身材很矮小。性格沉静,记不起她在小组讨论中是否发过言。她的家庭是当年察哈尔省有名的大地主,父亲阮慕韩是共产党的高级干部。财经系毕业分配后,她进入医学院校。改革开放后见到过她,是北京积水潭医院的知名医生。
当时,有一批延安大学的学生从延安借道张家口去东北解放区,因道路阻隔,滞留在张家口。他们暂时被安插在华北联大。这是在我入学之前的事。我们第四小组安插有两位:蒋端方(女)和高×。延安来的,自然而然有一种政治上的优越感。他们好像还有自己的活动安排,小组活动并不经常参加。蒋端方年龄偏大,态度严肃,给人的印象是一位政治性特强的大姐;高×,总像有好多活动需要他参加,匆匆忙忙跑来小组,又匆匆忙忙跑走。不久,他们启程去东北了。改革开放后见到过蒋端方,她多年就在北京工作。
也许还有一两位,想不起来了。
当时财经系有八个小组,同学的构成大体类似。
这样的构成,如果人们用今天心目中的大学生群体来衡量,简直是光怪陆离,太不合规格了。
面对这样一个学生群体,现在的人们可能会问,教授怎么授课?我一报到,也想看看课程表。但这里没有。好像小组长给我看过一张手写的活动安排,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入学之初,自然更想知道院长是谁,系主任是谁,有什么名教授。院长是何干之,这听说过,是上世纪30年代,在上海参加关于中国社会性质问题论战的青年学人。已经记不起在张家口是否见过他。系主任是何戊双,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可能是组长告诉我,他是老革命。教授,好像没有。在学校的几个月,管财经系的是三位助理员:陈锡章、李光宇和张卫华。陈锡章,据说是延安来的,很少见面,只给我们做过一次学习总结报告,报告的确有水平,同学听了很佩服。不久,他去了东北。经常见面的是李、张二位:李管学习,张管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