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莫之
站在外仓桥街,你能看见两个世界。棚户区,街面以西是一大片棚户区,解放以前造的简房危楼,江浙两省为主的外地移民搭建的小天地,避战祸、讨生活;街面以东,在过去的百余年里,曾经也是这般的面容,现在因为旧区改造,房子拆了,人迁走了,地块的方向还停留在图纸上,于是,也就形成了一大块空地,被两米来高、灰白明净的砌墙围成地图上的一节火车头形状。
火车要怎么开,坊间有很多版本,在百度地图上,你把它放到最大,鼠标会变成一个眼球,下面一行字:“未知道路”。也有例外,地块里有四处建筑,有名有姓,自西向东,依次是“安丽脚摩店”“董家渡天主堂”“中国人民保险”“上海市南房屋动拆迁公司”。末两处贴着中山南路,走到黄浦江顶多几分钟。
乐清浴室离这节火车头的屁股也就半分钟的事情。它夹在外仓桥街与篾竹路之间,主要邻居包括一个露天菜场、一个面料市集、两爿棋牌室、七家餐饮店、若干洗头房以及小东门街道敬老院。在动迁公司眼里,这里是南外滩,是难外滩;在学者眼里,这里是董家渡,是老城厢的图腾之一;在欢喜孵混堂的浴客眼里,这里有上海的最后一家混堂。
接待过那么多的媒体,郝明已经厌烦了。每次接受采访,他都会被一批雷同的问题搅坏心情。比如,他每次都需要解释,为何乐清是上海最后的混堂,它和市面上数量尚可的平民浴室的区别在哪里?还有,大型浴场怎么就不算混堂?
他会领着记者参观被水汽笼罩的浴池:“混堂的标准是最起码有一只池子,里面的水,每天从浴室开门到关门都不会调。一开始,水是清的,比较硬,叫生水,汰到后头,水就混了,叫熟水。”这也就是表面上的讲法。混堂的性格特征颇为复杂,提供的服务虽然不比后起的大型浴场让人眼花,却也是相当丰富的。混堂有混堂独有的味道,几句话概括不了。至于新千年后开的平民浴室,为了省成本,浴池没了,简化为一排淋浴,纯粹是为少数人的洗澡难而活着。
一来一回,把这些讲清楚,郝明要费不少的口舌。真正的尴尬是被人一次又一次地问,等乐清拆迁了之后,有什么打算,会不会另起炉灶?郝明厌恶这些提问。这种感觉,仿佛一个病人被逼问,死了以后,有什么打算,转世还想做人吗?
郝明不相信来世。他今年五十三了。电视报道说他一九七八年十七岁的时候顶父亲的班进的乐清;报纸上写他一九七八年十九岁那年入行。当年乐清一楼二楼都有池子。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老百姓的住房条件提高,淋浴器逐步普及,社会风向也变了,流行洗桑拿。国营浴室由此吃起了西北风。郝明承包乐清之后,精简人手,留下二楼的小池,把一楼的大池改成锅炉房,剩下的面积租给别人开饭店,员工餐也挂靠给人家。再就是狠抓服务。如果不这样,乐清撑不到今天。搞成这样,郝明觉得自己也算对得起老东家。乐清有八十多年的历史,老东家是浙江乐清人,解放后,浴室公私合营,继续服务大众,“文革”初,他选择跳楼自杀。
吴宇庆是郝明的老搭子,三十多年的同事,中间有十余年他跑去社会上开出租,但是一听说郝明把濒临关门的乐清盘下来,宇庆就来帮忙了。除了郝明的老婆,这世上没有谁像宇庆那样,和他走得那么近,几乎天天粘在一起。当然,近几年情况有变,上海的夏天越来越热,越来越长,一到酷暑,乐清每日只剩二三十个客人,三四百块的营业额,别说水电燃料费,连人工开销都不够。所以,浴室每年都要停摆五个月。
中午十二点钟是浴室开门营业的时间。准备工作从昨晚就开始了,关键是烧锅炉,夜里十点以后电费便宜,把明天的水烧好,这样能省成本。早上是一系列的消毒事项,对茶杯、拖鞋、木梳以及剪刀,步骤是“一二三四”:一粒药片,两斤水,三分钟消毒,四小时更换消毒药水。毛巾用蒸汽熏,上身的下身的分开堆放,颜色也不一样。忙到十一点敲过,大家聚拢了吃中饭,十一个人,分一楼食堂送来的大锅菜。
乐清晚上开到九点,通常八点半就没啥客人了。长脚、潘金发、宇庆,三个留宿的员工开始整饬,拖地、理床头、清倒痰盂、帮拖鞋毛巾消毒,照明只留小部分。一楼食堂的油锅会忙上一阵子,烂糊肉丝、香辣螺蛳、酒糟毛豆、咸菜干丝,无非是些便宜而口味重的家常菜,三個中年人开一瓶最廉价的黄酒,举着玻璃杯子穷开心,看看电视,吹吹牛皮,随后,躺倒在浴客休息的床上,等待太阳照常升起。
落雨天总是那么讨厌,讲提心吊胆也不过分。雨具滴落污水,鞋底沾满泥浆,加重地板的负担,但是没一个员工不巴结,看见龌龊就去寻拖把。乐清的浴客以中老年为主,哪一个滑倒就是大麻烦,责任谁来担?自然而然,浴室里,除了水汽,从上到下还弥漫着安全隐患,这根弦一直绷着,好比拆迁问题,无休止的折磨。
老申今天来得有点迟。往常,他总是听着京昆唱段等开门。这和他住得近有关。他洗完了,必要走到浴室的对角,在正抽烟斗的老顾隔壁躺下。他知道老顾不爱搭讪,只打个招呼,便开始听戏。他用的是时下民工最爱的播放器,藏了几百首名家唱段。俩老头相敬如宾,工作日都是这样:大约三点,老申整装去中华路三小接孙子,老顾会躺到四点半,等客人稀散,男员工端着满满两个搪瓷碗,一个堆饭菜,一个汤过半,从一楼旋到二楼,坐在男宾部中间的沙发上闷头吃,他才起身。他的自行车停在一楼饭店的门口。他骑得慢而稳,尤其回程,今天稍许快一点,因为晚上有家宴。
轿车候在尚文路河南南路口。老顾从龙门邨出来,小儿子下车,替他开门。他照旧坐在驾驶员身后的位置,拉牢扶手,一抬头,正对着车顶的后视镜。车厢就两个人,他问:“小弟,侬老婆呢?”后视镜里的中年人说:“陪客户吃茶,结束了伊会过来的。”老顾又问:“君君呢?”后视镜说:“小家伙跟同学到台湾去了,要八号才回来……阿爸,侬嘴巴干吗?嘴巴干,后头有矿泉水。”老顾不吭声。
从龙门邨到福1088,他们走的这条路跨了黄浦和静安两个区,在本世纪初,同样的路线,则要跨四个区。其他子女也差不多,二女儿住杨浦,已经当奶奶了,三女儿住宝山,大儿子住闵行,大女儿如果还活着,要从嘉善出发。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两回,大家从市区的东西南北,汇流到某家饭店。具体方位由小儿子定,他组局,他买单。和多数上海家庭一样,老顾的子女,在各自的第二代成长以后就难得走动了,如果没有这个家宴,类似规模的团聚大概要等到过年,或者家庭成员的重大事件。满员的话要两桌,今天因为二女儿全家去无锡,人数降到十一。
福1088的人均消费超过四百。好几位看了菜單,左右咬耳朵。“正好谈拢一笔生意,”小儿媳一边点菜,一边说,“就当是庆祝一下。”小儿子接话道:“菜式应该蛮挺括的,阿拉也没吃过,几个朋友一直讲多少嗲,那么就来试试看喽。”外孙女问:“舅舅,现在传统媒体这样萧条,对印厂有影响吗?”小儿子说:“影响蛮大的,手头上好几份杂志报纸关掉了,一年要少百把万的生意呢。不过还算好,侬舅妈本事大呀,阿拉一样在转型,现在的大头是帮饮料,还有帮油瓶印商标。”“君君呢,”孙子问,“毕业了打算做啥呢?”大儿子沉吟道:“伊是啥?艺术管理系对吗?”小儿媳说:“天晓得伊想做啥,小家伙心比天高,最近嘛,在朋友的儿子开的文化公司里实习。”小儿子嘀咕道:“开销大得吓死人,一顶帽子就要千把块,以后还勿晓得怎么办呢?”
冷菜酒水齐了,大家举杯,祝老顾健康。老顾坐着,与小辈逐一碰杯。几十筷子下去,大家对菜的评价颇高。孙子发话了:“阿爷,最近浴室是勿是又开了啊?”老顾喝口黄酒:“嗯,开了三天了。”三女婿嚼着油爆虾,说:“阿爸,侬还是踏脚踏车来回啊?”小儿子说:“阿爸,帮侬搬了近一点多少好,侬硬劲勿肯,硬劲要住了龙门邨,我还是那个意思,借套一室户的公房,再帮侬请个阿姨。”大儿媳说:“是呀,阿爸,同样是借房子,做啥勿住得近一点?”老顾摇摇手:“用勿着的,老房子好,踏踏脚踏车嘛锻炼呀。”
热菜来了,大家放弃劝说,转攻美食,也聊些近况时事。吃到台面满了,老顾起身要上厕所,孙子被他母亲指派了护送。过道里,老顾碰到一群人,其中一位看见他很激动:“老顾,怎么这样巧的啦!”“郝老板啊,”老顾应答,“侬也来吃饭啊?”郝明说:“是呀,女儿要去美国了,今天夜里聚一聚呀。”
人群进了一个更大的包厢,待到郝明寻过来,亲家母问:“懿懿爸爸,碰着熟人了对吗?”郝明笑了:“浴室里的老户头,天天来的。”亲家公问:“是姓顾对吗?好像电视上看见过的。”郝明哈哈大笑:“对的对的,看样子晓明爸爸看过那只纪录片。”亲家母说:“看过好几遍了,把侬拍得卖相老好的。”大伙在欢笑中点菜。郝明看了菜单,脸部有点僵。他把菜单交给女婿:“今天侬是主角,侬来点。”
两桌菜点全了。亲家公喟叹道:“等伊拉从美国回来,勿晓得浴室还在吗?”郝明说:“这倒蛮难讲的啦。”亲家公问:“还好再撑两年啊?”郝明说:“有得好动动了,咪咪小一块地方,户口多得吓死人,都像养蚕宝宝一样。今天浴室里还有人讲呢,有份人家,十一个平方,二十七只户口。”在座的无不惊叹,这是怎么创造的,却没有深入议论,单是好奇能分多少套房子。郝明总结道:“所以老祖宗把浴室叫混堂,混堂嘛,混日子呀,混一天是一天。”
骨肉别离是愁苦的,但毕竟不是诀别,亲家公起身祝酒,祝儿子在美国工作顺利,祝儿媳生个美国宝宝。杯底与台面的敲击无比喧闹,但是,此刻的喧闹是受到祝福的,敲碎了更好,因为中国人信仰碎碎平安。
回家路上,郝明握着方向盘跟老婆抱怨:“又贵,量又小,吃也吃勿饱,回去侬帮我弄碗速泡面吃。”老婆鄙薄道:“又勿是侬买单,没吃饱好点的呀。”郝明说:“我还勿是想帮女儿省一点。”老婆不睬他,埋头刷微信。
进了家门,冲出来一条萨摩。郝明抚摸道:“乖,寻妈妈去。”它就欢快地扑向黄薇。这狗是女儿出嫁后养的,小姐妹送来的时候只有热水瓶大小,两年一过,蹿到黄薇的胸口。每天,夫妻俩吃好晚饭,黄薇就被“汤团”拖着快跑,她用的是得乐牌的大型犬牵引器,身体后仰,离和谐只差一驾雪橇。今天狗还没遛呢。“母子”俩孤零零地在夜幕下逛小区的中心花园。没有母狗给它追、小狗一起吠,“汤团”也觉得没劲。黄薇兜了两圈,上楼给老公煮面。
立冬能够改变浴客的数量,却无法改变他们的状态。在男宾部,最适意最诗意的状态,除了坐在池底,让水涨到肩胛,便是出浴把自己抹干了,裸躺在休闲床,四十岁朝上的,泡杯茶,四十岁不到的,来瓶汽水。所以,你不愿面对,当你这样一丝不挂地躺着,周围有人举着智能手机,有些还具备消音拍摄功能。这种事情,中老年做不出,手机在他们只是通信工具,外地的小青年也做不出,他们没这闲工夫,如果说混堂具有清洁皮肤、消除疲劳、去寒气、休闲放松四大功效,他们看不见第四项。
那晚打烊之后,宇庆、长脚、潘金发,三个留宿的照旧聚在一块吃夜宵。头上的电视,《新闻夜线》关注的是一则浴室纠纷:一个老太太,去公共浴室洗澡,摔了一跤,瘫痪在床,家属和浴室方面为了赔偿金达不成和解,上诉法院,最后判了十万。
看的过程中,三人基本没动过筷子,酒杯也只是握在手里,脖子仰得老高,眼珠瞪成桂圆。那阵势,仿佛遭殃的是自己母亲,倒霉的是自家浴室,或者两者兼有。“没的命喽。”金发吁了一口气,“十万块钱,照我们这样子,要洗一万个老的,洗一万个老的还赚不到一万块钱呢。”长脚说:“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你地板拖得再好,一点点水也没的,有什么用,她年纪大了,脚步不稳呀,她自己摔了,你有什么办法?”宇庆说:“浴室嘛肯定是有责任的,但是十万块也太过分了。”长脚夹一口菜,说:“还是开养老院最好。开医院死了人,家属还要闹呢,兴许还找到这块问题那块问题赔点钱。开养老院最好,人死了,打个电话通知家属,一点点办法都没的。谁要你们子女不管啊。”
关于这个话题的争辩,次日下午又续上了。连浴客也参与了进来。大伙都在抒情,老顾独自躺在他御用的床位上抽烟斗。雨还没停,他在考虑,回家是打车呢还是坐11路。雨天他是不骑车的,浴室来回都是打车。也就最近,他发现出租车很难拦,明明是亮着绿灯的空车,挥手去拦,它却不停。这不是一辆两辆的现象,而是一批两批的问题。上个雨天,回程他撑着伞等足了半个钟头,边拦边往家的方向挪,走到公交站,他还在招手,直到又一辆11路停靠。
四点半了,老顾准备回家。他穿好衣服,挎上小包,关拢木箱,钥匙就留在上面。过道的沙发上,宇庆坐着吃晚饭。“小伙子啊,再会。”老顾和他打招呼。宇庆咽口饭菜,微笑道:“再会。明天再会。走回去当心点哦,落雨天路滑。”出了男宾部的门,老顾下了决定,直接去11路的站头,就站在那里拦出租,如果11路先到,就坐公交车。
地上泥浆浆的。一个老太婆,推一辆购物车,伴着瓶子撞击的声响,经过浴室的大门。对面的熟食摊在炸鱼丸,雨滴嗒滴嗒从篷布上落在蛋饺啊、熏鱼啊、狮子头的身上。老顾凝视了几十秒,离开了。万有全卖蛋制品的店铺,老阿姨把一只只干净的咸蛋放在漂洗机上。那机器有十三个卡槽,蛋搁上去,随着水流的冲击而旋转。路人甲问:“腌咸蛋啊?”路人乙说:“现在都是机械化部队了。”老阿姨谁也不搭理,埋头工作。老顾观摩了几分钟,继续前进。
走到中华路口,老顾仿佛听到后面喊:“阿爸,阿爸。”他习惯性地回头,居然是小儿子。小儿子冒雨把老顾送进后车厢,撑父亲的伞回驾驶座,收好,放在旁边。老顾问:“小弟啊,侬今天哪能来了?”小儿子系保险带,说:“老婆到山东谈生意去了,小家伙去北京了,一个人嘛,就来寻侬吃老酒呀。”老顾急了:“屋里没菜呀,要么到外头吃。”“还是屋里吃吧,侬吃啥我就吃啥,随便一点。”“要么我去买点熟菜?”小儿子说:“也好,等歇我去买。”
车子在中华路上溅起水花,车窗滚满了雨珠。老顾还有点恍惚,想起去抓扶手。他责备儿子,干吗不打电话,在那傻等。“侬的手机一直关机,”小儿子看一眼后视镜,“再讲了,侬要叫车子,肯定要到中华路才叫得着,从浴室到中华路,最近的就是董家渡路了。”“最近的是串小弄堂。”小儿子看着运动中的雨刮,得意地说:“小弄堂太冷清了,落雨天又难走,阿爸侬欢喜闹猛的,肯定是走董家渡路。”
进了家门,老顾忙着收拾。两个人抢活干。小儿子完全不了解家里的布局,一碗一筷,干什么都要问,被迫改打下手,把剩菜放进微波炉,熟菜解开包装,直接桌上摆好。老顾去灶头温黄酒。小儿子也就房间里瞎瞄瞄。墙上相框,A4尺寸的全家福,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摄制,布景比之现在假得可笑,色彩艳到失真,小孩子的脸都像红富士苹果。他找到了自己,妻子熨帖着,怀抱当时热水瓶大小的君君。右首是嘉善的大姐,姐夫病故得早,两个儿子站在她后面,高出她将近一个头。父母端坐在中间。他把这张泛黄起霉的照片又扫了一遍,在当时,这确实是最全的家庭阵容了,没有一个缺席。于是,他掏出手机,完成了一次肃穆的翻拍。
他们干杯,发出满足的哈的声音。两个人相互夹菜,用笑容感染对方,增进食欲与酒量。一个问,身体怎么样,医生有啥新的建议;一个问,印厂怎么样,孙子有啥新的打算。饭吃得差不多了,老顾提出加点水果。筐里只有梨,老顾坚持要自己削。他哪里会削水果,以前都是老太婆削给他吃。他就用刨子,一片一片的果皮,刨得台面凌乱不堪。“现在嘛是吃生梨的季节呀。”老顾说。小儿子接过梨,不知该从哪里啃起。“阿爸,”小儿子说,“我在想哦,侬要么还是住过来吧。”老顾一边刨梨,一边说:“住到金桥去啊?金桥我实在是住勿惯。马路太宽了,都是外国人,一点上海味道也没,也没我这个年纪好去的地方。”“侬欢喜泡浴室嘛,天天打出租来回呀。”“太吃力了,”老顾说,“我夜里八点钟要睡觉的,侬八点钟还勿一定好回来呢。”“但是阿爸——”老顾打断道:“小弟,我懂的,侬应该晓得的,我这人脾气勿大好,我最光火的就是别人影响我睡觉,一天两天,大家可以相互迁就,辰光一长肯定要僵掉的。”梨刨干净了,老顾咬了一口,说:“汁水蛮足的,唉,侬为啥勿吃啊?”小儿子也就学父亲的样子,低头咬下去。老顾含笑道:“有空就多来看看我,阿拉这样老酒吃吃,多少开心啊!”
那天,老顾从早上起来就觉得不舒服。吃了午饭,情况未见好转,他琢磨是否还要去洗澡。天气真好,太阳明媚得让人不愿闷在家里。老顾决定出去透透气。走到中华路,一阵抽痛迫使他停在路口。他被临近的11路站点那个候车座迷住了,坐在上面,挺胸,深呼吸。
就这样,一辆又一辆11路在他面前逗留,又走了。
如今的11路是电容车。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11路曾是由两条“辫子”供能的无轨电车。电车环保,但是行驶中的“辫子”脱线却很烦人,通常是转弯或者变道,车身在轰隆一声之后瘫止,嘟呜呜的蜂鸣告诉大家,辫子掉了,于是,就听到外向的声音:“哎哟,翘辫子了嘛。”司机难免气呼呼地开车门,去车尾拉拽那对“辫子”,俨然遭受咒骂的是自己。
老顾试着站起来。还行。他爬上一辆11路。司机看他那副样子,等他坐稳了才敢发车。
下一站就是终点站老西门。到站以后,老顾并没下车,司机也没提醒他、赶他下车的言行。终点站的传统意义在11路是被消解的。这条上海滩最有名的环城线,它的环城,首先是环绕老城厢,其次才针对上海这座城市。不少公交线路与老城厢发生关系,只有它,全程陪伴。它的运行轨迹是一个圆两条路,一条叫中华路,另一条叫人民路。两个驶向的11路被这两条路隔成无法交会的独立体,各开各的,各停各的,连终点站也不在一处,尽管它们隶属一个车队。
车又发动了。喇叭里的普通话说:“终点站老西门。”
倚靠着车窗,老顾在环城的旅途中找到了一些乐趣。多少年了,他不曾像今天这般,用目光拂拭一个接近完整的老城厢。车速太快,变化太大,能被唤醒的记忆相当有限。
车厢在新北门站添了些许人声,上来一批游客腔调的年轻人,大概是刚游完豫園的吧。老顾想起城隍庙靠方浜中路的出口,曾经伫立着两个石狮子,小孙子骑在自己的脖子上,与那守护神合影,照片一直存在钱包里,有一次被大女儿发现了,抱怨道:“阿爸,侬偏心啊,孙子的照片就放,怎么没看见侬放外孙的照片?”
新开河到了。他的视线透过快要竣工的高楼,撞上中年时的自己,在沪南冷库的伙食团负责采购,每逢夏天,冷库有伤残的棒冰雪糕内供,棒头断的,碎成两截的,几分钱一斤,铝锅装得满满的,捧回家里,老婆小囡开心得仿佛过节,因为没有冰箱,吃到肚子疼也不肯放。
东门路的丁字路口,车子被红灯拦住。窗外就是康家弄,入口有他钟情的点心铺,招牌是蟹壳黄与萝卜丝饼,最爱后者,馅子新鲜,调味好,他去年还来捧场,看到被蜘蛛网包围的老式烤炉,发出“只有侬还没走”的叹息,那个守了近四十年的老师傅,淡淡地说:“萝卜丝饼蛮好的,回去微波炉转转就好吃,要么多带两只吧。”
又一个环城兜完。
再兜一个。
每次回眸都有新的感受,累计到后来,老顾有一种在浴池浸泡的感觉,被不同种类的情绪淹到了肩胛。
他想回家了。
《新闻夜线》正在回顾凌晨的事故。医院里,伤亡家属的情绪极其激动。“可怜啊,”金发仰着脖子,酒杯停在半空,说,“好端端来一次上海,搞成这个样子。”长脚吃菜,说:“听他们讲,好像蛮多都是大学生呀,现在都是独生子女,家属嘛肯定是要闹的。”金发喝酒,说:“全是小年轻。年纪大的谁去凑这个热闹啊,天那么冷,你叫我去,冻都要冻出毛病来了。”长脚给他倒酒,说:“这样一搞,不晓得要赔多少钱了,估计要几十万吧。”“几十万?”金发举着酒杯,鄙夷道,“搞不定。没个百八十万怎么可能搞得定。”“这个钱谁给啊?”“谁给?”金发喝酒,说,“国家给呀。”
快过年了。换作从前,春节前的一两个礼拜,是乐清最忙的时节,是要排长龙的。孵混堂的主力军,也会一改平日的做派,冲洗完毕,早早撤退,免得影响人民内部团结。总有不识大体的,仿佛老太爷,躺着不动。浴室的员工却不至于動手驱赶,也不会讲一句重话,他们能做的,就是丢热毛巾,暗示对方帮帮忙,擦两把,赶紧回家,若不见效果,隔几分钟就再丢一块。这都是二十五年前的气象了。当时的老百姓有许多的讲法:遇水则发,预兆新年有好运气,或者,把身上的晦气洗掉。即便没那么迷信,质朴的灵魂也不会拒绝清洁,谁都喜欢干净。快要过年了,人是应该干干净净的。
是周二的黄昏时段。老顾静静地躺在床上,胸部以下盖着红白条纹的大毛巾。员工们刚吃好晚饭,也没什么客人,就坐着聊天。等到郝明接到电话,从路上折返回浴室,再赶去医院,老顾的身体都快僵了。
收工后的夜宵场面又从三个人减少到两个人。金发端着菜进来,问正在收拾的长脚:“不晓得谈得怎么样了。”长脚说:“家属肯定接受不了,我倒是蛮担心阿庆他们的。”金发坐下,开始倒酒,说:“你还是担心担心我们要赔多少钱吧。”“这就要看郝老板的本事了。”“说起来,这个真的很冤呀,真的很冤呀,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就要赔钱。”长脚喝酒,说:“人都死了,还没的事情发生啊?”“也不晓得怎么搞的。”“可能是心脏病吧,要不就是脑溢血。”金发喝酒,吃菜,哀叹道:“原本就没有年终奖,现在估计还要扣钱。”
电视里,《新闻夜线》又开播了。长发看着热点新闻预告,说:“这下又要上电视了,郝老板不想接受采访也没的办法了。”
老顾的追悼会定在二月六日的早上十一点,很尴尬的时间,显然是临时安插出来的。一整套流程走下去,算上吃饭,回乐清起码要两三点钟,浴室的正常营业肯定没戏。出于安全考虑,郝明提了点想法。金发回应道:“家属那么通情达理,没让我们负一点点责任,光是冲着这点,我们就应该去送送老顾。”长脚说:“你这个话说得就没人情味了,即便是要我们担责任,老顾就不送了吗?”“我不是这个意思,”金发辩解道,“我的意思是人家非常体谅我们。”
“好了,好了。”郝明挥手道,提出了浴室营业的临时调整方案,客人们或许有意见,但也没人提出异见。
那天下午,乐清底楼入口的大镜子上贴了告示,A4的打印纸,四个角延伸出斜向的透明胶,仿佛乌龟的四个脚,头上还不放心地加贴了一条,纸面黑色粗笔四个字:
“停休一天”
小厅里挤满了人。除了第四代、嘉善的那一脉,老顾的小辈基本到齐了。在多数子女的记忆里,父亲是个不懂交际的人,退休之后就没见过同事往来,也许,他独居龙门邨的晚年,有人上门探视,他在混堂里应该有朋友吧,不然,这九个陌生男性又是什么来历呢?郝经理、宇庆例外——前天在医院里已经打过交道了。如果不是小儿子介绍,他们只当其余的都是父亲的浴友。好比老申,不仅来了,还带了白包。郝明以乐清的名义封了一大份。二女儿不肯收,最后,理智战胜了情感。
老顾生前的单位早就倒闭了,关系一转再转,比九曲桥还迂回。退管委的代表致悼词的时候,老顾的第三代们,听着一个又一个国企或倒闭或合并,神情有些复杂,第二代们也不习惯悼词里的父亲,白璧无瑕的完人。代表替稿件翻页,低头凝视,继续用普通话宣读。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脱发严重,他的工作就是参加一场又一场的追悼会。
棺木里堆满了鲜花。盖棺的时候,四个子女,一个儿媳,一人一枚钉子一把锤子,从五个角上,顺着早就冲好的孔槽敲击。金发看着,咬宇庆的耳朵:“好结婚就尽量结婚,好歹以后还有人帮你敲钉子。”
豆腐饭的气氛就缓和多了,总共三桌,与乐清有关的九人独立一桌。吃到热菜上来,小儿子独自过来敬酒,大伙紧张地全体起立。对方举着酒杯,祝酒一般,说:“老头子在的辰光,大家关心伊照顾伊,阿拉做子女的,心里有数。浴室每趟碰着采访大家总归推伊出来,每趟都要介绍伊。好几趟,阿拉在电视上报纸上看见伊,老头子体谅阿拉,总归讲阿拉多少孝顺,讲阿拉多少好,实际上,好勿好阿拉心里明白。怎么讲呢?老头子平常闷声勿响,勿大帮人家搭讪,实际上他在浴室里一直是老开心的。真的。老开心的。怎么讲呢……勿谈了,勿谈了。谢谢大家。”酒杯被他举得更高一些,与各位逐一碰杯。几个碰杯早的,仰头打算痛饮,他清清喉咙,说:“怎么讲呢,我希望浴室继续开下去。快过年了。或许今天的场合勿大合适,但是我还是想跟大家拜个早年,希望浴室生意兴隆,大家平平安安。”他哽咽着讲完,调整情绪,再次祝酒:“谢谢大家,我代阿爸敬大家一杯。”
全体一干而尽。
“谢谢大家。”他放低酒杯,又讲了一句上海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