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处地域的特质,一个聚落的品格,绝不会脱离它们彼此间的关联与濡染而孤立存在,也绝不会仅仅体现在这个聚落的男人们身上。在塔什库尔干这块天人合一、无比高洁而又极尽艰辛的土地上,只要你用心领略,几乎处处可以触摸到那种独特的个性的棱角,无论山水与人群。
塔吉克人的高原赛马。
马背民族的体育竞技不只是展现了勇猛、凶狠与力量的一面,同样也展现着他们的勇士气度与君子情怀
毫无疑问,这片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的帕米尔高原,由于它那连绵的群山、耸立的银峰、纵横的阡陌、蜿蜒的冰川、咆哮的山涧与深邃的河谷的构架,它的自然气质是硬线条的,迥然不同于江南水乡的娇媚与俊秀。同样的,帕米尔高原那刚健俊美的特质,也牢牢地植根于与之休戚共存的它的万世子民的骨血中。
在深秋的一天,我在塔什库尔干提孜那普乡观看一场刁羊比赛。在万头攒动的赛场上,伴随着时而轻捷、时而杂沓、时而激越、时而隆动的马蹄声,忽而这里、忽而那里地飞溅起一溜溜漂亮的烟花,飞扬起一道道浓重的尘云。就在这烟花与尘云的交织中,几十名剽悍的塔吉克骑手纵马疾驰,挥汗如雨,争夺着、拼抢着、绞扭着、厮杀着。那是一场骑技、力量、韬略与坚韧性的较量。赛场上所演绎的那场极具对抗性的较量,使整个赛场内外都被一种轩昂的激情所笼罩。场内局面跌宕起伏,场外情绪潮起潮落。整场刁羊比赛,竟然在这种激烈的争夺中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这是有生以来,我所观赏过的最为剽悍、最具观赏价值的竞技比赛项目。
与世界上所有的竞技项目都源自生活本身一样,塔吉克族的刁羊比赛,也深深地植根于塔吉克民族的生活史中。它是塔吉克人抗拒恶劣的自然条件、抵御凶残的猛兽、承载长途跋涉的劳顿、从事繁重的生产劳动等高原生活所必需的精神素质与身体素质的一种象征、一种浓缩。所以,在节日的竞技比赛中这种卓越的对抗精神得到体现,也因此成为一种必然。
这也就不免使这种竞技比赛充满风险。
这就是当时我看到的一幕—— 在激烈的爭夺中,忽然,一名骑手失身跌落马背,以弹丸般的姿态落入了隆隆作响、尘埃飞扬的马蹄阵中。而他那匹亢奋的坐骑,却因为突然间失去了主人的驾驭而毫无目的地冲撞着、狂奔着。如果你亲历过那种万马奔腾掠过大地的场景,领略过那种由强健的肌肉、粗壮的筋骨、沉重的喘息和闪光的马蹄铁构筑成的马腿森林的威力,你就无法不为那名骑手的命运而担忧。于是,我舍弃了马队最前方那场激烈争夺的场面,转而通过我的望远镜,去关注那名落马骑手的命运。但我看到的却是这样的一个令人感动的场景:就在那名骑手落马的一瞬间,几名正在参与争夺的骑手—— 我看不出他们是对手,抑或是盟友—— 以敏捷的反应迅速收拢马缰,丢下赛事,在杂沓的马蹄阵中拼命分割出一个狭小的安全区,将落马的骑手保护起来,直到那危险的马蹄阵隆隆而过,危局得到解除,他们又策马疾追,重新投入那场显然因为这须臾的耽搁而略失时机的争夺战。还有骑手暂时放下赛事,一把将落马者拉上自己的马背,纵马追回那匹丢失了主人的坐骑,让它的主人重新跃上马背,再展身手。不过十多秒钟,这些塔吉克汉子们又重新杀入那团疾速飞卷着的尘云中,去继续完成他们那场争夺、绞扭与厮杀。在此后的赛事中,类似的场景偶尔发生,这使我悟出,马背民族的体育竞技不只是展现了勇猛、凶狠与力量的一面,同样也展现着他们的勇士气度与君子情怀。
出于对塔吉克骑手的这种好感,这次,无论我徜徉在阳光清丽、空气洁净的县城街头,还是游走在白云驻足、群山环绕的田野乡间,我都在执着地捕捉他们那种硬线条的面孔,解读他们那种集猛士与君子为一身的男人气度。可以想象,呼吸着洁净的、但含氧量却比平原地区低三分之一的空气,耕种着广袤的、但却贫瘠的土地,驱赶着温顺的、但却终日奔波着的羊群,驾驭着强壮的、但却低头拱背、桀骜不驯的牦牛,饮用着清冽的、但却冰冷彻骨的冰川水,燃烧着廉价的、却又像金子一般珍贵的牛粪饼,遥望着高洁的、却又冷峻无比的大雪山,向往着高飞的、却又永远眷恋着帕米尔家园的雄鹰……这种独特的生存环境,以及它所孕育出的历史、文化与传统,不催生出一种集猛士与君子为一身的男人群体,岂非咄咄怪事!
卡拉库里湖上的彩虹。
将一种群体的、民族的、优秀的潜质隽永传承,无疑是人类文化长河中一股不可或缺的精神清流。
盖孜河谷中咆哮的、泛着磨刀浆色的猛龙般的河水,萨拉阔雷岭那道绵延百里、生满狼牙犬齿的山脊,公格尔九别峰那座孤傲的、直矗蓝天的尖顶,还有慕士塔格山那几道刀劈斧斩、颇具震撼力的大裂谷、卡拉雄冰川中森林般矗立着的晶莹的冰笋、石头城堡那些镶嵌在陡峭石壁上的军台筑垒、托格伦夏村高崖上高耸的拱拜孜建筑、吉日嘎勒土崖下沧桑的旧石器时代遗存、红其拉甫达坂上充满军旅威严的哨楼,以及国旗、国门,还有那位年轻的、持重若轻的大校哨长。当这些富有鲜明个性的国土元素静静地展开在东帕米尔高原的万山丛中时,你无法不为之感动—— 是他们,赋予你一种极度的安宁感和尊严感。
在馕坑上打馕的塔吉克姑娘。
但是,一味的硬线条并非塔吉克人的刻意追求,那只不过是他们适应环境、抵御自然力所必须的潜质而已。如同任何一个民族一样,他们企盼祥和,渴望欢乐,希求安宁,创造美好。一年四季中,遵循着大自然不可抗拒的规律,只要有可以歇息一晌的日子,他们就在那些日子里挥洒他们的心愿,表达他们的向往,形成了塔吉克民族传统文化重要的内容。古尔邦节、肉孜节、肖贡巴哈尔节、皮里克节、祖吾尔节、铁和木祖瓦斯节……这些与劳动和生活密切相关的传统节日,都深刻地反映着塔吉克人自古以来有关自然、社会与人际关系的哲学观念,成为他们心灵世界的一种极具特色的外部表达。
在我看來,这种心灵世界最好的的视窗之一,就是塔吉克族人的另一半—— 塔吉克女人,尤其是她们的眼睛。在这个自然条件颇为严酷的高原上,她们终年与男人共同分担着艰辛的劳作,却怎么也消磨不掉那种渗入血管、植入骨髓的高贵气质。世上没有人能违抗自然力而永葆肌体的青春,但如塔吉克女人这样将一种群体的、民族的、优秀的精神潜质隽永传承,则无疑是人类文化长河中一股不可或缺的精神清流。我无意对这个我所尊敬的群体进行任何具体的描述、推介和品评,但是,她们的一举一动所传达给朋友们、老人们、孩子们、丈夫们、父兄姐妹们甚至于素昧平生者的那种友好、善意和温情,无疑在我那块寡淡的心灵画布上抹上了玫瑰红的一笔。
有廊道、天窗和木柱蓝盖力式房屋是塔吉克人传统的建筑形式。炕毯和壁毯则是塔吉克人最喜欢的室内装饰物。
沙不拉江的表演中所透出的那种浓重的乡土性与大众性,可能是当今任何一位娱乐界天王帝后都无法企及的
塔吉克民间艺人买买提·沙不拉江住在提孜那甫乡北端的曲曼村。相对于帕米尔高原那些崎岖的山地而言,这是一处风水宝地。自南向北流淌的塔什库尔干河流经曲曼村,穿过一道美丽的峡口以后,自此突然转向正东,以极大的落差注入叶尔羌河。就是这道峡口,使北去的塔什库尔干河在峡口南部营造出一小片冲积洲,为曲曼村提供了帕东高原上颇为稀缺的河谷耕地。因之,这里地势平坦,水草丰美,农田肥沃,柳林成荫。
依然要穿过一些树林和灌丛,还有那些石砌的围篱和院墙。当我们找到沙不拉江的家时,老人不在家,据说正在田野上忙碌着什么。看到我们到来,他的那位长着一双灰蓝色漂亮眼睛的妻子急匆匆地消失在柳丛后面。不一会儿,沙不拉江就出现在我们面前,满脸沟渠般的皱纹中流淌着爽朗的笑意。
照例是那种多廊柱的蓝盖力式建筑,不过,沙不拉江的居所颇显陈旧。也照例是那种宽大的矮炕,只不过其上的陈设更为简陋而已。几麻袋谷物堆放在门口,两把显然不属于塔吉克原生态家具的椅子靠炕沿摆放,坐上去摇摇晃晃。一些树杈制成的钩子悬在屋梁、廊柱和墙壁上,上面勾着一些柳条筐之类的物品。照例有镶嵌在镜框内的小幅刺绣品,只不过多了些烟熏火燎的尘封感。沙不拉江的家,勾勒出的是高原牧民特有的那种因陋就简的温饱生活形态——至少我的第一印象是这样的。整个屋盖下面,能够导引出沙不拉江作为民间艺人个人特征的物件,就是那一面端放在炕角被褥堆上、比通常所见大出一圈的塔吉克手鼓。在这面手鼓的鼓面上,惟妙惟肖地绘着一幅沙不拉江吹奏鹰笛的头像。
牦牛是这个高原民族最重要的生产工具,也是塔吉克男人们的坚韧与力量的象征。
即兴表演在屋后的场院上进行,几只良种土鸡和一只晒太阳的猫被驱离这块场地。这次,美男子沙不拉江的行头是一件白色的老羊皮大衣、一团模仿驼背的填塞物和一顶白顶黑檐的羔皮帽,还有两绺充作八字胡须的棉花团。没有任何的节目说明,也略去烦琐的报幕过程,当我们在场院上等待时,带着一脸滑稽笑容的沙不拉江就突然以一种驼背曲腿的动作直接从屋门口跳上场来,面孔之生动,似乎不在卓别林之下。这种曲腿跳跃的舞步动作,曾经见于京戏武打或俄罗斯的哥萨克舞,应该属于一种难度很高的动作。但裹着老羊皮大衣的沙不拉江似乎游刃有余。就在这一小片看似平坦、实则凸凹的地面上,他以知天命之年,踢踏着他那小伙子般娴熟的舞步,一副老顽童的表情,口中还喃喃有词。不一会儿,老顽童的妻子又踢踏着一双穿黑靴的美腿跃上场来。此时,老顽童转换为一种令人忍俊不禁的硬关节的木偶动作,探出他高耸的鹰鼻,耸动他宽大的肩膀,颠动他灵活的臀部,旋转着、追逐着、挑逗着。一成不变的,是那两道像钩子一样锁定对方的目光。终于,在众人一片畅心的欢笑声中,沙不拉江的两撇假胡须飞上天空,又旋转落地,而他自己,却瞬间凝固成一尊铜铸铁浇般仰天凝望的雕像,引来一片嘁哩喀喳的快门声。
这样的一场节目,只须一只鹰笛,一面手鼓,一小片场院,以及两三个随便请来的曲曼村邻居充作乐手,即可开场演出。内中的乡土性与大众性,可能是当今任何一位娱乐界的天王帝后都无法企及的。
生活中的欢乐与悲伤,总是伴随着生活的长河而并行存在着
虽然是在冬闲时节,塔吉克民间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阿不都热依木江也没有闲着。当我们前往他家拜访时,老远就看到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停在他家门前。走近前去,只见清扫过的黄土地面的院落里围着一圈人,两个摄像师与几个手持反光板的灯光技师在忙碌着,录音师的麦克风通过竹竿高悬在院落上空,我们早已认识的县考古所迪里沙迪克所长充作他的舞伴,正在认真地拍摄塔吉克民歌与民间舞蹈的家庭娱乐版。这是塔吉克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部分。只有3.5万人的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却拥有8个自治区级和6个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所有这些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都由这些分散在民间的代表人物传承着、记录着,成为中华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宝库中的组成部分。阿不都热依木江就是其中的传承者之一。
为了不打搅拍摄,我们立即取消了这次拜访,把自己化为观众之一,静静地观看这场演出。照例是那种高耸的弯钩状鼻梁,照例是那种棱角突出的硬线条的面孔,照例是那种深眼窝内的灵动的眼球,阿不都热依木江边歌边舞,歌声幽婉而深沉,脚步轻捷而持重。包括他的妻子在内的几位乐手坐在覆着红布的土台上,打着手鼓,吹着鹰笛,弹拨着自制的都塔尔,口中还吟诵着与阿不都热依木江彼此呼应的和声,如吟如诉,浑然天成。这种没有导演、无须指挥、拒绝衣饰、不施粉黛,面对帕米尔高原的崇山峻岭,脚蹬故乡的泥屑尘花的演出,如果不是这个民族的那种植于骨血深处的文化基因使然,又怎能达到这种攫人耳目、夺人魂魄的艺术境界!
而仅隔三箭步之遥,阿不都热依木江的老村邻马牙克又在以另一种曲调弹奏自己的人生。这位年过花甲,已被高原的寒风厉雪严重磨蚀了筋骨的老人,意欲完成的,并不是某种物质的或非物质遗产的交接,而是一位塔吉克老人守土爱疆的赤子之心的传承。数十年来,他曾以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对帕米尔山川的精透的了解,协助解放军巡边卫国、捕奸御敌、风雪救援,成为永远不在编制、却时时出现在重要岗位上的义务巡边员。如今,自觉得已经老去的马牙克老人,正潜心于趁老松未倒之年,将从父亲那里学习来的技能,传递到自己的儿子手中。
高原上的塔吉克孩子们在荡秋千。一名塔吉克妇女在自家的石砌羊圈里照料养只。
无须再举例了。如同道来提休、帕里夏古丽、巴图尔夏、阿不都热依木江,以及马牙克和他的儿子一样,只要时光在流转,生活在继续,生活的音符就会以各种节奏欢快地跳跃。我也无意表明,高原生活奏鸣曲,只是一味地在奏响它田园风光的一面。生活的欢乐与悲伤,总是伴随着生活的长河而并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