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语境和遗产表述

2017-07-12 02:52甘露何佼佼李佩堂宋依吴晓鹏
旅游学刊 2017年7期

甘露+何佼佼+李佩堂+宋依+吴晓鹏

[摘 要]研究立足于我国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两个政治语境存在巨大差异的时代,通过对不同时期四川大邑刘氏庄园文本表述进行了分析。结果表明,在20世纪60—70年代的极左时期,庄园的历史情境被现实化,文本在内容表述上体现出明显的階级选择性,并且逐步用“历史事件”和艺术品取代了实物在文本中的地位,造成了文本表述中历史细节真实的虚无化。1979年,我国进入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建设新阶段,阶段斗争话语逐步被抛弃,文本开始进入文物表述阶段。特别是2000年以后,在保护和利用这一文物工作方针的引导下,庄园的遗产价值和旅游价值成为文本表述的基本框架,文物的规模、类型、艺术成就和历史意义促成了文本的历史叙事、文化叙事和地方叙事,也构建出了遗产的核心旅游吸引力。

[关键词]政治语境;遗产表述;刘氏庄园博物馆

[中图分类号]F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5006(2017)07-0089-10

Doi: 10.3969/j.issn.1002-5006.2017.07.014

引言

Ashworth指出,所有的遗产都是从大量的历史中筛选出来的[1]。尽管如此,一些学者指出,遗产并不等同于历史。Cassia认为,历史作为一项学术活动旨在挖掘和过去有关的知识,而遗产则从这种知识中获益[2]。Tunbridge和Ashworth也持类似看法,认为历史就是历史学家认为值得记录的过去,而遗产则是当今社会选择需要传承下来的那部分历 史[3]。这些观点显示出,遗产是一种被选择的历史。

遗产被选择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构建历史、国家和民族的认同感[4-5]。Kim等认为,这也许是全世界旅游服务于政治当中最为普遍的一种方式[6]。一些能够满足这一要求的历史遗迹被选择出来成为遗产。另外,重建乃至虚构历史有些时候也被用来构建遗产。例如,Chang等人认为新加坡利用国家权力对遗产进行控制,重建了很多已经被破坏的遗产来适应新加坡建立理想国家的需要,达到激发民族主义的目的[7];Raivo指出,芬兰在纪念馆和纪念碑包含的战争场景中包含有一些无中生有的“民族故事”,遗产因特定的目的而被赋予民族灵魂和民族记忆[8]。

遗产选择性的另一个突出表现是Ashworth所说的“去遗产化”(disinheritance)[1],有些重要历史,特别是某些民族和社会群体的历史文化会遭到刻意回避、遗忘甚至被抹杀,从而被排斥于遗产之外。例如,多位学者指出,美国的印第安人、非裔美国人和拉美裔美国人的遗产和文化受到了刻意回避甚至打压[9-12];Bauman认为,以色列国家公园管理部门长久以来对非犹太民族团体采取歧视政策,这是要求人们忽视并遗忘巴勒斯坦的存在[13];Cartier分析了20世纪80年代马来西亚政府宣布将中国移民叶亚来的首都吉隆坡开埠人的地位授予马来人哈娅这一事件,认为这抹杀了作为少数族群的华人在马来西亚历史中所发挥的作用[14]。另外,有研究表明,妇女、儿童、残疾人群体以及难民等通常也被排斥于主流历史和遗产旅游之外[15-17]。

政治或意识形态对遗产的影响不仅反映在遗产的“被选择”上,同时也反映在对遗产内容和价值的表述上。这尤其突出表现在不同群体对遗产表述的差异和表述权力的争夺上。例如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都基于各自的历史将耶路撒冷表述为自己的圣地,其争议从古代一直延续到当代。又如, Bruner分析了加纳埃尔米纳奴隶城堡的历史展示和解说情况:荷兰游客感兴趣的是荷兰在埃尔米纳城堡200多年的统治情况、镇上的荷兰人公墓和古老的荷兰建筑;英国游客关注的是英国在黄金海岸的殖民统治故事;而加纳人口最多的土著民族阿肯族人则对1896年英国击败阿肯族军队后囚禁阿肯族国王的房间怀有深情,这个国王被视为抵抗英国殖民主义的象征[18]。

研究表明,权力在遗产的选择和表述中具有重要影响。Norkunas指出,统治阶级精心控制着历史再现以及旅游景观的形式和内容,从自身的社会文化价值出发来讲述历史,从而让自身的统治合法化[19];Boniface和Fowler认为在发展中国家,对旅游者展示和皇家或上层精英有关的地点是通行做法,而反映普通民众生活的东西旅游者却无缘一见[20]。彭兆荣指出,“权力”的表述范畴和表现方式形成了特殊“遗产语境”中的“话语”强势,这种政治性的“遗产叙事”在不同的背景下引领着不同的表述方向,遗产时常成为某种政治权力“被劫持的符号” [21]。

另外,需要指出的是,在我国和世界部分地区,旅游效益成为政府政治业绩的一种体现,它强化了行政事业的重要性和管理方面的成就感[22]。在这个过程中,“旅游成为引导遗产行进的旗舰”[20],遗产变成一种行政力量主导的“工程”[21]。这样,遗产作为“经济资本”的价值也大为提升。这不可避免地造成了遗产的商业化,并引发了应该怎样来处理遗产“真实性”和商业化之间关系的广泛讨论[23]。

Allcock指出,“讲述遗产就是讲述政治”[24]。政治对遗产及其表述具有重要影响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得到论证。实际上,在我国也有很多文献谈到遗产,特别是红色文化遗产在爱国主义和革命传统教育中的意义和价值[25-27]。还有学者探讨了红色旅游中红色文化传承及实现思想政治教育功能的路径[28-32]。但是,已有的研究大多集中于某种特定政治语境下的遗产选择和遗产表达,而政治语境转变对遗产的影响研究还十分有限。就目前的文献来看,大多数这方面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中东欧的原社会主义国家如何对待原政体建立的遗产上。例如,Light[33]、Bachvarov[34]和B?r?cz等[35]指出,中东欧的一些前社会主义国家在社会主义政体崩溃后,新的政府如何应对原社会主义遗产所面临的艰难选择:一方面,它们希望将社会主义时期置之脑后,通过重塑或超越过去来反映新的国家面貌;另一方面,社会主义时期的文化遗产又能够吸引西方游客从而创造财富,有利于经济发展[33,36-38]。尽管如此,这些研究主要聚焦于原社会主义政体消亡后新政体对待原社会主义遗产的态度上,很少涉及不同政治语境下遗产表述内容和表述方式的变化。有鉴于此,本文的第一个目的就是通过对极左时期及之后的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建设新时期这两个不同政治语境下四川大邑刘氏庄园文本表述差异的分析,来探讨政治语境转换对遗产表述的影响。其次,和极左时期结束后中东欧的原社会主义国家试图抛弃和超越社会主义时期的历史和遗产不同,大邑刘氏庄园这一我国极左时期建立起来的阶级教育场所却在一定程度上得以保留,并转变为遗产。这就引出了本文的另一个研究目的:作为前一个历史阶段建立起来的遗产,刘氏庄园新的遗产价值又是如何构建的。

1 大邑刘氏庄园的历史变迁

刘氏庄园位于四川省大邑县安仁镇,由近代四川大官僚地主刘文彩及其兄弟陆续修建的5座公馆和一处祖居组成。庄园占地面积达7万余平方米,建筑面积2.1万余平方米,房屋共545间,是全国首屈一指的规模宏大、保存完整的川西民居建筑群1。

1958年,四川省文化局指示设立地主庄园陈列馆。1959年,刘氏庄园的前身——地主庄园陈列馆正式对外展出,内容包括刘氏家族的奢侈生活,官僚、恶霸、军阀、土匪、封建会门五位一体的社会关系,以及残酷剥削压迫劳动人民的工具、刑具[39]。1961年,根据唐场乡妇女冷月英的“水牢经历”创作的报告文学轰动全国,相关的纪录片、戏剧等也纷纷涌现。当时,陈列馆每天接待几万人,夜晚还要用探照灯照明供人们连续参观[40]。

1965年,著名的“收租院”泥塑群像公开展出,并在全国产生了巨大影响。泥塑四处展出并在各地进行复制。据此拍摄的纪录片在全国放映,相关的照片、画册、连环画分别发行全国,并翻译成多种外文介绍到世界各国[40]。据估算,1965—1978年这一时期每年参观人数在200万~300万人左右,文革时期的某些年份还要远远超过这个水平[41]。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陈列馆参观人数迅速下降[41]。1992年以后,隨着旅游热的兴起,庄园的参观人数迎来实质性增长。1996年,庄园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并更名为“大邑刘氏庄园博物馆”;2000年,被共青团中央命名为第三批全国青少年教育基地;2001年,被国家旅游局评为国家AAAA级旅游景区。目前,博物馆的陈列主要包括3个部分:老公馆(含收租院)、刘氏祖居和庄园文物珍品馆。另外,在博物馆北部现古玩街原刘文辉公馆还建有川西民俗博物馆。2014年,庄园接待游客100.4万人次①。

2 分析文本选择和研究方法

遗产需要通过解释性的阐述来对其内容和价值进行表达。因此,围绕遗产总是有各种各样的解释文本。刘氏庄园自1959年对公众开放以来,其解释文本主要包括两种类型:一是以庄园及其展品为基础的文本,例如《地主庄园陈列馆》和《血海深仇收租院》等;二是以相关人物为基础的文本,如《从水牢中活出来的人》、《恶霸地主刘文彩罪恶史》和《刘文彩真相》等。由于本文关注的重点在于刘氏庄园本身,因此,用以分析的文本主要是第一种类型(表1),第二种类型主要用于提供分析的背景材料和必要的补充。

质性文本分析常常被用来分析具有特定含义的事例,对文本中的重要主题进行识别。Altheide列出了这类分析所需的6个步骤[42]:(1)确定要研究的问题;(2)了解信息来源的产生过程和产生背景;(3)熟悉相关的案例研究,选定分析单元;(4)列出几个主题或分类来引导材料的归类和搜集,拟定研究的草案;(5)通过部分收集到的材料来对草案进行验证;(6)修订草案,选择其他材料来对草案进行进一步的精炼。

本文的研究大体遵循了这6个步骤:(1)确定研究问题,即通过大邑刘氏庄园表达文本的历史变迁来了解时代政治语境对遗产表述的影响;(2)根据研究问题搜集相关的分析文本,对文本材料进行熟悉,对材料产生的时代政治语境特征进行了分析,最终将其划分为两个时期,一是从展览馆成立至1978年的极左时期或阶级斗争时期,二是从1979年(特别是2000年)到当前的改革开放与现代化建设时期(后文又称“新时期”);(3)搜集和分析相关的研究文献,结合文献阅读了解这类研究的分析维度和研究手段;(4)通过文献和分析文本的初步阅读,确定文本表述特征的分析维度,探索政治语境对文本表达的可能作用方式。然后对收集到的文本进行初步地归类、整理和分析,形成初步的分析结果和分析结论;(5)~(6)继续搜集和完善文本材料,并对分析结果进行修订和提炼,直至没有发现的新的文本表述特征维度,同时没有发现新的政治语境影响路径,完成研究。

3 分析结果和讨论

3.1 极左时期的文本表述

3.1.1 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表述语境

1957年,毛泽东提出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以及社会主义道路和资本主义道路的矛盾,仍然是当前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而大邑地主庄园陈列馆就是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理论在文化领域中的实践产物。

1958年,四川省文化局为了“用具体而生动的事实说明旧中国几千年来封建地主阶级对农民进行残酷的压迫和剥削”,指示设立地主庄园陈列馆,“用以对人民进行阶级教育,激发群众积极地为建设社会主义社会而努力的热情”[40,43]。因此,相关的文本表达也就有了鲜明的功能要求:宣扬阶级仇恨,鼓动阶级斗争。这表明虽然以刘文彩为代表的地主阶级随着新中国的建立及之后的社会主义改造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进入历史,但并不意味着阶级斗争作为一种历史话语已经终结。相反,当时的政治语境将现实矛盾看作历史斗争的延续,将现实中矛盾的双方塑造为历史上对立阶级的双方,认为这是旧资产阶级复辟和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夺权的体现,并将其塑造为现实而紧迫的威胁。这样,阶级斗争就从历史情境进入社会现实,并和现实情境合为一体,从而使得庄园文本中的历史表述被现实化,要为宏观的政治目的服务,带有着明显的阶级斗争工具属性。

3.1.2 以阶级对立和阶级仇恨为核心的表述主题和表述结构

极左时期文本表现的主题是无产阶级(农民阶级)和资产阶级(地主阶级)之间的阶级仇恨和阶级斗争。它包含有4个维度:刘文彩和地主阶级的腐朽与丑恶,旧社会农民的痛苦生活,农民(自发的和党领导下的)的斗争与反抗,以及新社会大邑农民的幸福生活。由此形成了极左时期最为重要也最为普遍的一种历史叙事结构:以刘文彩为代表的地主阶级通过对农民阶级的残酷压迫和剥削建立起“穷奢极恀、荒淫无耻”的生活,而农民在地主的残酷压榨下生活极其困苦,农民一直没有放弃对地主的阶级斗争,最终在党的领导下彻底地摧毁了封建地主阶级和国民党反动政府的罪恶统治,翻身走上了社会主义的光明大道。需要指出的是,极左时期的不同阶段,各个维度在主题中的地位以及阶级敌人的范围有所不同。陈列馆成立初期,刘家地主的罪恶和农民群众的苦难是核心维度,阶级敌人是“官僚、恶霸、军阀、土匪和封建会门五位一体的社会关系”[43];后来,表述主题逐步演变为农民的反抗和斗争,阶级敌人也随着各种政治运动的开展而有所变化,例如,在批林批孔中,林彪、孔子和刘文彩就被当作同一性质的阶级敌人[44]。

这种无产阶级/剥削阶级的二元对立是文本表述的基本结构。一方面,整个文本都遵循着这一表述结构,例如,《万恶的地主庄园》一书由“刘文彩的罪恶发家史”“地主庄园概况(刘文彩强占农民田地并强迫农民修建庄园)”“地主对农民的剥削和压迫”“刘文彩的腐朽生活”“农民反抗地主阶级的斗争”“翻身农民走上社会主义的光明大道”等几个部分构成。另一方面,这种结构还是文本的基本叙述单元。文本中的每一个具体内容,包括一个具体实物的阐述,一个故事,或者一幅艺术品照片的说明,都遵循着“阶级压迫-阶级仇恨-阶级斗争”的逻辑关系。而这种关系的不断重复堆砌就构成了整体的文本表述。相应地,每一项具体的描述也根据其所属的阶级主体获得了相应的善恶属性:凡是和农民(无产阶级)相关的都是斗争的、进步的,凡和刘家(地主阶级)有关的都是腐朽的、罪恶的,因而也是反动的、丑恶的。

3.1.3 艺术化、故事化的表述风格

极左时期文本描述的对象主要有3种:庄园建筑和历史实物,诸如《收租院》泥塑群像这样的艺术品,以及来自“亲历者”口述或编撰出的阶级斗争故事(事件)。

陈列馆成立初期,实物描述在文本中占据核心地位。另外,阶级斗争故事也占有相当的比例,它们有些独立成篇,有些则作为补充说明出现在对实物的描述中。与实物相比,生动而饱含细节的故事不仅能够有效弥补实物在规模、种类和表现力等方面的不足,而且能够丰富阶级斗争和阶级仇恨的广度和深度,因而能够更好地满足阶级斗争教育的需要。

1960年和1964年陆续展出了17台蜡铸模型和《百罪图》灯箱,表明更直观、更具有情绪感染力的艺术品开始发挥阶级教育作用。1965年,《收租院》对外展出。这组泥塑群像将既定的政治主题与情境的真实统一起来,以宏大的规模、连贯的情节、精心的设计布局和凝练的大众化艺术语言形成了一种撼人的视觉张力,名副其实地成为了阶级斗争和阶级仇恨教育的活教材。当年的《人民日报》提到:“(收租院)逼真地反映了当年收租院农民交租的生动情景,集中地表现了地主阶级对农民的残酷压榨和剥削,表现了农民的痛苦和仇恨。劳动群众看了以后痛哭失声,激起深刻的阶级仇恨,显示了雕塑艺术的巨大教育作用。”[45]由于《收租院》杰出的表现力,最终,泥塑群像的照片、解说和由此衍生出的阶级斗争故事成为最重要的表述内容,文本的整体表述走向艺术化。

3.1.4 历史细节真实虚无化的表述态度

“阶级斗争选择性”所带来的一个突出后果就是文本中历史细节的虚无化。由于阶级教育成为文本最为主要甚至是唯一的功能,因此,只要有利于阶级斗争这一宏大叙事的真实,就不必去追究历史细节的真实。陈列馆成立初期曾试图保持二者的统一,向社会征集“安仁刘家地主(主要是刘文彩)的上述资料(如本人小传、生前遗物、土地占有资料、印信、照片等)和财物(如家中陈设、古玩、衣物及剥削压迫劳动人民的工具等)”[43],并根据部分群众的个人经历口述整理了一部分“历史事件”,虽然这种带有强烈选择性的“真实”受到了当时政治语境的种种制约而显得支离破碎,但仍然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尊重历史真实的态度。1960年,艺术品在满足阶级斗争教育需要方面的功能凸显出来,尽管当时有指示“要注意历史真实”[43],然而随着阶级斗争的深入,历史细节的真实越来越无足轻重。1964年,大邑县委宣传部部长的指示提出,“必须旗帜鲜明,对地主阶级的揭露,没有保留的必要。一事一物都要服从这一点。”[43]后来,地委宣传部部长对艺术品的批示更为简明扼要:“现设计想法对,真人真事不必要。”[43]在这样的要求下,文本中充斥着对艺术品的描绘和各种相关的故事,它们几乎全都是根据时代要求而“生产”出来的文艺“产品”,如“活捉刘文彩”“农民武装造反”等,与历史本身无关,在群众的口述历史中也无迹可寻。与之相对应的是,实物描绘的比例逐步压缩,在《收租院》泥塑展出后更是几乎不见踪影,历史细节真实被更能满足宏大叙事要求的艺术真实所取代。

3.2 新时期的文本表述

3.2.1 基于文物保护和旅游利用的二元表述语境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党和国家抛弃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错误方针,把工作重心转移到社会主义经济建设上来,时代政治语境发生了重大变化。就文化领域来说,一方面,鉴于极左时期使文物古迹遭受到广泛的、前所未有的破坏,迫切需要保护;另一方面,文物的旅游价值也受到重视,旅游成为文物服务于经济建设的重要路径。因此,文物的保护和(旅游)利用成为新时期文物的主流表述语境,这在《文物保护法》中表述为“保护为主、抢救第一、合理利用、加强管理”。

1979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刘氏庄园的阶级斗争话语遭遇冷落,参观人数锐减,文本数量也急剧减少。1985年,陈列馆延请多位文史哲学界的专家对庄园进行“会诊”,结论是:“(庄园)是中国近代史上封建地主阶级产生、发展和消亡过程的一个缩影,是近代地主阶级在四川生活的形式和风貌的典型反映,是社会发展史的一个断面。因此,无论在文物、科研和教育上都有重要价值。”[40]之后,庄园开始逐步向文物、遗产角度进行转型。从文本来看,阶级斗争话语在1992年出版的《大邑刘文彩地主庄园》还有明显残留,但2000年以后基本上已不见痕迹。1996年,庄园入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并改名“大邑刘氏庄园博物馆”,这标志着庄园的文博身份及其价值获得了官方承认。2001年,庄园被评为国家AAAA级景区,其旅游身份也得以确立。至此,新时期我国文物实践的两大主流话语——保护和旅游都已在刘氏庄园得到反映,并引导着相关文本的表述。

3.2.2 以文物和遗产价值为核心的表述主题和表述结构

在新时期,庄园的遗产价值成为文本表述的中心主题,它包含3個维度:一是历史价值,庄园及其陈列是认识和研究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政治、经济、文化以及四川军阀史的重要场所,是中国近现代社会发展史的一个断面,是一份难得的社会历史变迁的实物资料[39];二是文化(艺术)价值,庄园是近现代四川西部地区建筑技艺的博物馆,其中的部分展陈文物,如泥塑、瓷器、玉器和书画等,均表现出了高超的艺术技巧和珍贵的文化价值;三是地方(乡土)价值,庄园及其陈列是反映四川地方近代军阀史和四川近代农村经济社会关系的重要实物资料,又是“川西传统乡村民俗文化的大观园”,从而表现出鲜明的四川或川西地方历史和文化特点。上述3个维度形成了庄园的基础遗产价值,另外还包括两个衍生出来的利用维度:一是旅游价值,它以庄园自身的遗产价值为基础整合安仁镇内其他文博旅游资源和旅游服务设施,共同构建成为一个优良的旅游目的地;二是教育价值,通过对以庄园所反映的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历史面貌以及以土地出租为主要特征的中国近代封建阶级关系的展示,来对游客和青少年进行爱国主义教育。

在这里,表述中心从与人的身份相关的阶级和阶级关系转移到物,即遗产和文物。从表述结构来看,文本内容大致可以划分为两个部分:一是价值阐述,二是旅游信息。其中,在价值阐释方面:先对文物进行层次和类型划分,例如,2012年出版的《刘氏庄园博物馆》的章节表述对象依次是安仁古镇(庄园所在地)、刘氏庄园、庄园建筑、泥塑群像和文物珍品等;继而对这些不同层次、不同类型的文物进行背景、特点和价值等方面的叙述。对文物的叙述是文本的基本单元,不同层次、不同类型乃至不同个体的文物叙述,构建出了庄园多层次和多维度的文物价值体系,遵循着“个体-部分-整体”的逻辑联系。从旅游的角度上看,价值阐述成就了文物的旅游吸引物属性,它明确了游客要“看什么”以及“从什么角度去看”,具有参观指南的特点。另外,为了方便游客对博物馆的游览,一些必要的旅游信息,如交通、餐饮、住宿、周边景点等,也按照游客的旅游需求在文本中进行了介绍。

3.2.3 兼具文物及旅游需求的表述风格

新时期文本内容的表述材料主要由文物的照片和文字叙述组成,类型相对单一。材料中依然包含有部分历史事件,但和极左时期的“历史事件”或故事不同。首先,这些事件是真实的历史事件;其次,这些事件依附于文物,是文物历史背景描述的一部分,无法独自对主题进行表述。而《收租院》泥塑群像在新时期已经失去了阶级斗争意义,被看作旧社会农村社会经济关系和极左时期艺术领域内阶级斗争理论实践的见证,同时也被当作极左时期最具成就的艺术作品,在文本表述中文物属性更重于艺术品属性。

整体来看,专业权威,包括学术权威和专业官方机构,主导着庄园的文本表述。相关领域的专家决定着庄园遗产价值的构建维度、文物载体和描述方式。最终,一批具有突出历史、文化和艺术价值的文物出现在文本中,它們的历史、形态、制作技艺和艺术成就得到了描绘和阐释。例如,2012年出版的《大邑刘氏庄园博物馆》对庄园建筑的描写集中在建筑的体量、细节、风格以及历史、艺术、文物和科学技术价值及其在四川近代建筑的代表性上[39];而在1964年出版的《万恶的地主庄园》中,相应的描述重点则是庄园建设过程中的阶级压迫和阶级剥削,以及庄园各个房间所蕴藏的“阶级罪恶”[46]。而相关身份的认定(如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和国家AAAA级景区)则表现为专业官方机构对专家观点的认可,为文本表述的权威性和可信度提供了重要依据。

从文本的表述风格来看,兼具了文物和旅游的二重需求。在文物价值的描述上,文本大量使用了诸如分类别、列数字、摹状貌、引资料这样的说明性阐释手段。之所以抛弃极左时期艺术化、故事化的表述风格,一是因为新时期更多的是立足于现在审视历史,这就要求文本以一种相对客观的有“距离感”的方式来进行表述;二是因为庄园本身的遗产主题要求展现出历史的权威性和真实感;三是因为新时期重在介绍遗产的特点和价值,它们不能脱离实物独立表达。而这3点都是说明性文体擅长的领域。需要指出的是,这些文本并不是专业的学术著作(刘氏庄园博物馆尚未出版专业学术著作),其中的旅游影响是显而易见的。首先,着墨较多的往往是最具代表性或“价值最高”的文物,这是旅游中“最”或“典型性”原则的体现;其次,被选择加以重点介绍的文物更多的是更具观赏性的建筑和艺术品,体现出视觉或“观看”在遗产旅游中的重要地位;第三,文本力图突出四川的“地方性”和庄园本身的地主或军阀身份(带有一定的“揭秘”色彩),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旅游吸引物构建中的“独特性”和“神秘性”特点;第四,文本对文物的描述更加注重图文并茂,文字也不需要太多的知识储备就能理解,从而表现出与艰深的学术著作不一样的通俗性。

3.2.4 重视历史细节真实的表述态度

刘氏庄园表述方式的转变,既是阶级斗争话语消亡后力图转型的需要,也和文化领域内历史中国、乡土中国和文化中国这样的新的多元宏大叙事相契合。这种转变要求充分重视历史细节的真实。一方面,这是对文物或遗产表达的基础要求,无论是历史价值、艺术价值还是地方价值,都必须在一定的历史语境中才有意义,这就依赖于历史细节的真实。另一方面,只有将抽象的历史宏大叙事需要和具体的地方叙事以及个人叙事结合起来,关于历史的记忆也才会更完整、更丰满、更真实。例如,以庄园所反映的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史来说,既涉及中国近代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宏观背景,也涉及四川、川西的政治、经济、民俗等地方事项,还涉及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成员的日常生活、生产劳动、成员关系等个人内容。要全面地展现出历史的原貌,就必须关注历史细节的真实。在这种情况下,真实的历史细节是构建历史面貌,包括构建历史宏大叙事的基本组分。然而,为适应旅游需求而产生的“最高价值”、视觉性、独特性、神秘性以及通俗性等特点,也使这种真实性带有碎片化、局部化的特点,因而也是一种有选择的“真实”。

4 结束语

尽管与极左时期相比,刘氏庄园的文物在新时期有一定的变化,但基础还是地主庄园陈列馆成立前后搜集的文物。然而,受各自所处时代的政治语境的影响,两个时期的文本表述在主题、内容和表述方式有着显著的差异。

大邑地主庄园陈列馆成立于极左时期,是阶级斗争话语在文化领域内的实践产物,其历史被现实化。无论主题还是内容的选择,都必须服务于现实的阶级斗争需要。这导致文本在阐释上表现出鲜明的阶级对立结构和善恶属性,文字描写具有明显的阶级选择性。同时,为了更好地实现文本的阶级教育功能,通俗且具有感染力的故事和艺术品描述逐步取代了实物描述在文本中的地位,艺术真实取代了历史细节真实,导致文本中历史细节真实的虚无化。

进入新时期后,刘氏庄园及其历史在其自身的历史情境中得以重新审视。专家学者以及他们所代表的专业知识成为文物及其价值的选择依据,对规模、类型、艺术成就和历史意义的说明性描述成为文本的基本表述维度,这导致了庄园遗产价值和文物身份的确立。文物不再是表述的工具,而是成为表述的本体和表述的中心,其所展示的历史细节也受到了应有的重视。另外,随着旅游业在地方经济建设过程中越来越受到重视,刘氏庄园的旅游价值也得以确立,旅游需求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文本的表述主题、表述结构和表述方式上,使得文本表述带有了鲜明的“旅游选择性”特征。

通過分析,本文认为有3点是需要关注的:

首先,应该认识到遗产作为一个历史存在物,往往存在着多种的表述可能,一来因为遗产承载的历史常常是多元的,二来不同政治话语可以对同一历史进行不同的解读。实际上,这也是刘氏庄园能够从极左时期的阶级教育工具成功转型为新时期的文物和遗产的根本原因。而具体表述模式的确立则依赖于当时政治语境对历史的解读。就刘氏庄园而言,极左时期的历史观是纯粹的阶级史观,因而阶级斗争也就成为刘氏庄园相关文本的表述核心;进入新时期后,历史在一定程度上回归本体,刘氏庄园的遗产和文物身份才能够得以确立。另外,由于“发展”成为新时期的主流政治语境,导致除了文博外,旅游也成为新时期庄园文本的另一个重要表述方向。

其次,政治和文化之间的互动关系对刘氏庄园的文本表述产生了直接影响。极左时期,文化在很大程度上沦为政治工具,导致阶级斗争成为庄园文本的核心话语。而新时期的文化政治语境要求遗产或文物“继承中华民族优秀的历史文化遗产,促进科学研究工作,进行爱国主义和革命传统教育,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1。当前刘氏庄园的文物选择和表述明显和这种文化政治需求一致。这种政治语境一方面对遗产提供了更为广阔的表述空间,另一方面也要求以一种“历史”或“科学”的态度对文物涉及的历史细节真实做出了要求。另外,在新时期也要求文化对经济建设有所助益,这导致了庄园旅游价值的发掘,并使得文本也带有了比较明显的“旅游指南”属性。

与曾经有过极左时期的部分原社会主义国家刻意拆除、遗忘或放弃极左时期建立的遗产或遗产代表的意义相比,刘氏庄园表现出明显不同的处理方式。那些国家的处理方式一方面会造成国家历史记忆的缺失,另一方面忽视了遗产价值的多元化,以单一的观点来对待遗产的整体价值。这既不是正确对待历史的方式,也不是正确对待遗产的方式。在我国,刘氏庄园这一极左时期的文化“产品”在新时期成功地实现了转型,其中至少有两点意义:第一,历史记忆的延续性得以保存,无论是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时期还是新中国成立后的阶级斗争史,都是当代中国所经历的历史的一部分,都需要见证;第二,通过将刘氏庄园定位为文物和遗产,用历史记忆的方式标志着我国已经进入一个新的历史阶段,在这个新阶段,我们既会回顾曾经走过的历史,也会从历史中汲取经验和教训,从而更好地面向未来。

参考文献(Referenc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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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Although the selection and description of cultural heritage in specific political context has been fully discussed in existing literature, it is limited to research on the impact of changing political context on the description of heritage sites and artifacts. Few studies of the former socialist countries in Central and Eastern Europe, refer to the dilemma of how to deal with former socialist cultural heritage sites after the collapse of the socialist regime. On the one hand, new governments want to ignore and forget such memorials so that they can reconstruct the countrys past; on the other hand, they also want to use these sites to attract tourists. However, this ideological compromise is not applicable to China. Lius Manor Museum, which was established in the leftist period to answer the demand for class struggle education, represents the social history of Sichuan in the early 20th Century. In this paper, the changing description of Lius Manor alongside changes in the political climate is discussed.

In the extreme leftist period, although the landlord class was wiped out, the continuing social imbalance among the people was regarded as the continuation of the previous class struggle. This struggle, a historical stage that was seemingly completed, once again dominated the political life of China. Liu's Manor Museum was originally the private estate of Liu Wencai and his brothers, who were notorious landlords and warlords in Sichuan Province before liberation. It was selected as the most suitable site for conducting education about past class struggle because Lius family was regarded as a typical example of the landlord class, and it was described in the most common narrative structure of class struggle in that period: First, class oppression; second, class hatred; third, class struggle; and finally, victory in the struggle. In the selection of the narrative material, the descriptions of historical artifacts played a key role in the texts at the first stage. Later, fictional stories, as well as the description of the artwork that was made in accordance with the needs of political education, was playing a more and more important role, for they were thought to be more intuitive, more vivid, more emotionally appealing, and more educated. Since 1965, almost all of the descriptions have been literary and artistic. As a result, historical authenticity was replaced by artistic authenticity, for the latter can better meet the demands of the grand political narrative.

During the period of reformation, opening, and modernization that began in the 1980s, leftist political context was abandoned. Lius Manor could be explained in a historical context. As the current government attaches great importance to the protection of cultural relics, the value of Liu's Manor has been re-described in three dimensions. First, it is an important place to understand the politics, economy and culture of Chinese semi-colonial and semi-feudal society, as well as the history of Sichuan warlords. Second, it contains many valuable cultural relics, such as the manors architecture, clay, porcelain, and jade artifacts, calligraphy, and paintings. Third, it is an important place for understanding the history of the modern rural economy, as well as the social and traditional rural folk culture of Sichuan Province. In this reframing process, experts and scholars played a key role in describing Liu's Manor, so the illustrative description of the size, type, artistic achievement and historical significance of relics became the basic dimensions in narrative materials, and more attention has been paid to maintaining accurate historical details of these relics. In addition, with the official policy of “rational utilization of relic resources”, tourism has had increasing influence on relic description for tourism development is regarded as one of the main rational uses of cultural relics. For example, the description focused on the more representative cultural relics and more ornamental buildings or artworks, and was widely described in popular text as well as pictures.

By contrasting the two types of description of Lius Manor, it can be recognized that as historical objects, relics can be described differently in different political contexts. In addition, China's approach toward dealing with heritage sites from the ultra-leftist period is significantly different from that of Central and Eastern Europe. As a special political cultural "product" produced in the leftist period, Liu's Manor has succeeded in achieving transformation in the current period. The retelling of this histor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semi-feudal and leftist periods, have both been effectively protected. Only in this way can China draw lessons and experience from history, so as to better prepare for the needs of the future.

Keywords: political context; heritage description; Lius Manor Museum

[責任编辑:魏云洁;责任校对:刘 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