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澄
姑姑身世
我的姑姑王叔晖先生1912年生于天津。原籍浙江绍兴。幼年时家境很好,爷爷(我爷爷行四)与三爷爷在满清时代是官僚。三爷爷是两江总督端方的门生,曾任银元局督办。民国初任江西省统税局局长,兼省政府秘书长。爷爷曾任过五河盐务。民国初任甘肃省皮毛公卖局局长、江西省烟酒公卖局局长。1916年在天津开“华园”俱乐部,规模很大,终日门庭若市,三楼以上烟灯牌桌罗列满楼。姑姑五岁就读于天津竞存小学,上课的教室有两个特殊的椅子。成绩第一名的坐红椅子,倒数第一的坐黑椅子。第一年姑姑因成绩突出坐上红椅子。后来课堂上画小人,被罚到黑椅子上。家长盛怒之下,不让她再读。就此结束了她两年多的学生生活。1924年夏,全家迁至北京,在东城有自建房八九十间。家境败落以后,我姑姑住在东城遂安伯胡同,对此我已没有任何印象了。
幼年的姑姑有好多志向,为报考戏班子,在家后花园偷偷练功,家长认为唱戏是下九流,不但反对,还给她剃了光头,没收了鞋袜。她不愿在床上学女红,拿起相机学照像和画画。后经吴镜汀先生介绍,到中国画学研究会,十五岁的王叔晖开始了学画生涯。由于过人的天资加勤奋。画技有了质的提升。
最初是临摹吴敬汀和吴光宇的稿子,待他们来时给指点一番。好景不长,三年后爷爷带着年轻貌美的姨太太不知去向。十八岁的姑姑无法继续完成学业,从此就以卖画养家糊口了。
听姑姑说,1940年前后她搬到了遂安伯胡同36号,那是个三进三出的院落。前院是一段南房。中院北房五间,住房东杨爷爷、杨奶奶,忠平大姐;西房三间住大姐的母亲和弟弟妹妹;姑姑住两间东房。院内有几棵海棠树和枣树,院中央是个大金鱼缸,环境清静幽雅。北京解放后,杨家坝此宅卖给交通部,做了职工宿舍。姑姑随杨爷爷一家搬到了离此不远的小胡同——新开路。从我记事起,姑姑是住在新开路胡同甲51号(位置在东单路口北第三条胡同)。那是一处很漂亮的标准四合院:东南角房前种的葡萄高高低低地挂在架上,像是在与主人点头微笑:北房和南房均是整齐的一大排,高大敞亮,房前种着许多花草,长得茂盛而漂亮。姑姑就住在靠南的耳房里。那房子不大,十几平米,里间更小一些,屋顶上有个天窗,显得屋里光线还不错。外屋靠窗户摆着黑色的旧写字台,台面上摆得满满的:许多大大小小盛颜色的小碟,有的似乎刚用过,颜色还没干,有的在一起;许多粗粗细细的毛笔,一个旧砚台,一个满是茶锈的玻璃杯:盛着烟头的小碟,边上放着烟。说到茶锈,顺便说说姑姑喝茶的故事。她只喝茉莉花茶,常买的称作高碎。茶要沏得浓,蓄过两次水后,就称为茶屁,要重沏。但经常是茶沏好后却忙于作画,没顾上喝早凉了。每当我要换热水时,姑姑倒不讲究了,喝两口后说“没事儿”,还不止一次地说“凉茶暖肚”。不知有何科学依据,我看八成没有吧。提到烟再多说两句:小时候我记得姑姑抽中华和牡丹(“文革”中为此还受过批判——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三年自然灾害时烟凭票供应,真不够她老人家抽的。好在国家为了照顾高级脑力劳动者有个优惠政策,每月供应肉、蛋、烟。虽数量有限,总算能补充点,但最好的也只是前门和恒大了。20世纪70年代好多了,只抽云南烟:记得是红塔山、红山茶和云烟。后来,国内市场上也有了进口烟,姑姑也没认为有多好。“听梦龙说过,良友烟在香港只有劳工才抽。有点身份的人没人用它。我看洋烟真没有红塔山好抽。”所以后来有了洋烟,谁来家赶上了,姑姑就送谁。她认为不妥是走后门,拒不接受,说:“工作结束了,你们还能来看我,真的很高兴,烟我不能买。不能为抽几口烟犯错误,更不能让你们为我出问题。”结果对方再三说明是领导特批价拨给专家的,方才认可。这些烟都是带过滤嘴的,姑姑觉得抽不出烟味来,所以无论什么烟,只要有过滤嘴,必定先把此掰掉,方可享受。但不管什么档次的烟,点后抽两口又忙于作画,再抽时烟快燃完了。大家都说姑姑抽烟那叫烧香。另外因为常常点上烟抽两口,放在桌边又画上了,所以写字台边上留下许多被烟头烫过的痕迹。写字台前放着一把没有靠背的椅子,应叫木凳,我姑姑管它叫猴凳。姑姑所创作的全部作品都是在猴凳的陪伴下完成的。已经过去六十多年了,说起来好像这一切全都历历在目……
依依不舍
姑姑20世纪50年代创作了十几部连环画《河伯娶妇》《墨子救宋》、《木兰从军》《朝鲜儿女》《飞虎山><孟姜女》《孔雀东南飞》《梁山伯与祝英台》《福松老汉》《马郎与三姑娘》《西厢记》《桑园会》,大都是住在新开路那段时间完成的。前文已介绍过小院的情况,再说说那里的故事吧。
姑姑是小院主人杨家多年的房客,早在杨家住遂安伯胡同時,就是那家的房客了。房东老夫妇我称之为杨爷爷、杨奶奶,二老的儿子已在美国定居。膝下有孙女、孙子同住,孙女叫杨忠平,解放前是我姑姑最小的学生,解放后在女十二中工作,是资深的数学老师。1963年我参加中考前,为了能考上重点校,姑姑还特意请她给我补习代数,忠平大姐管姑姑既不叫老师也不称先生,整天干爹干爹(老北京对未出阁的长辈女性要按男性称呼)叫得山响,显而易见关系处得有多好。姑姑也喜欢这个干女儿。1956年11月,忠平大姐结婚时,姑姑送她一条彩色横条、红白相间的羊绒长围巾,大姐多年以来始终带着。至于画技学的如何,那时我还小,根本不懂,只见过大姐画的两幅扇面,还见过大姐一副英姿飒爽的戏照,戏唱得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只记得姑姑常说:“解放前我生活最艰难的日子,承蒙爷爷奶奶的多方关照,永生不能忘。”戏照相片是在大北照相馆拍照的。忠平大姐扮的是杨宗保,费竞二姐扮的是穆桂英,潇洒漂亮。多年后她每谈及此事,无不动容。大姐的爱子蒋力,长大后也经常出入姑姑家,更是带给近七十岁高龄的老人诸多的欢乐和帮助。听蒋力介绍,他妈妈为了找扇面废了一番周折。最初她记得有幅扇面,姑姑认为画得相当不错,高兴之余在幅面中提了字。她认为让读者见了,岂不更好,所以翻箱倒柜,找得不亦乐乎,仍不见其踪影。最后猛然想起来,那幅扇面六十年前已在中山公园师生画展时被客人买走了。
20世纪60年代初,人民美术出版社为了给姑姑提供良好的创作条件,在东单裱褙胡同安排了宿舍,那是座小独楼,姑姑住在二层。室内三面有玻璃窗,从早上到太阳落山,阳光普照着,光线对绘画者来说太重要了。楼里二层中只有一家邻居,是青年艺术剧院著名的女演员,由于职业的需要,白天排练晚上演出,很少在家,故环境好,又清静,所以姑姑对这种安静惬意且可以工作的居住环境非常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