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保姆,比好老公还难找!

2017-07-12 22:05胡健
新民周刊 2017年27期
关键词:保姆学历家庭

胡健

保姆这份工作很大程度上是操作型的,文字阅读能力差甚或不认字,也能凑合,能以其他认知方式弥补。但其人生价值观的获得、形成,就主要来自原生家庭与成长经历了。

在父母病重逐渐失去生活自理能力、频繁进出医院那一段艰苦的时期,我曾与五位保姆、七位护工打过交道,其中有全天候住家的、钟点工的、节假日临时替班的,备尝各种滋味。与同龄朋友聊天,话题也不知不觉移向保姆。好保姆靠运气能找到吗?

竟有三成不认字

“你学历多高呀?”面试年龄跟我相仿的保姆小方时,我顺口问道。“初中……没畢业。”小方的回答稍带迟疑,同时眼中闪过一道机警的光芒。似是为自己的低学历做说明,她随即又跟上一句,“我们农村人学历不高,我不是读书的料。”

在我们这个同辈人普遍本科、偶有硕博的家庭,初中没毕业确实是差距悬殊的低学历。但后来,我领会到小方的眼睛瞬间泄露的秘密。在回答时她自我防护地报高了学历。

刚来时,预支她300元菜钱,几天就告诉我花完了。我嘱她记账。她露出为难的神色。一周后我看到本子上错别字磕磕巴巴,有的以图形代替。

后来我注意到,这个群体,尤其是看护老人的群体,学历普遍在小学及以下,有的从来没有上过学。我周边直接或间接认识到的这十几位中年女性,三成不认字。给老人服药,纸上说明文字看不懂,只凭瓶子和药片的外形来分辨。外出路牌看不懂,只能走熟悉的路。钱认识,50元不会错认为100元,毕竟颜色不一样。但做加减法的时候明显迟钝。

小方的“初中没毕业”在其中算文化程度较高的。闲暇时她可以抓着智能手机看微信,打开电视机追韩剧。而不认字的那几位,空下来时只能发呆、嗑瓜子、睡觉。

价值观源于原生家庭

接替小方来照护老父亲的小王一来就打听附近有哪些小公园。她不惜推轮椅车来回走40分钟路赶去扎堆聊天。这是她一天中最享受的放风时刻。

后来疾病的发展让老父亲难以起床。小王没了外出的理由。她从来不看电视,更不用说家里还算比较充足的报纸杂志了。她用的是老式手机,仅限于与家人、中介、雇主、朋友通电话,没有上网浏览功能。国家国际大事小事都与她无关。父亲后期大多数时间处于昏睡状态,需要的只是不离人的看护,没有多少具体的活要干。不认字的小王没有独处时的消遣方式,终于找理由辞工了。

保姆这份工作很大程度上是操作型的,文字阅读能力差甚或不认字,也能凑合,能以其他认知方式弥补。但其人生价值观的获得、形成,就主要来自原生家庭与成长经历了。被抱怨过于泛滥却有时洗涤我们心灵的鸡汤文,滋养不到她们。主流的社会核心价值观走的是正规学校教育渠道,也未能系统构造她们。

好在中国几千年儒释道思想已渗透进农耕社会的骨髓,仁义礼智信等五常理念已春风化雨为友善待人、知足常乐、好人好报的朴素民风和农家智慧,加上异乡漂泊的生存本能,让这个群体基本上信奉着靠劳动吃饭、让雇主满意的生活观念。

扬善抑恶是门学问

在医院负责照顾我妈的老黄,把一袋水煮笋塞到我手里,低声说:“给你的,老家带来的。”

护工给病人家属送东西,不说是史无前例吧,至少也意外到让我受宠若惊。当时我妈已陷入最后的昏睡之中。每天两次擦身,为防褥疮,隔两小时就得拍背调整睡姿,有时还得涂药,鼻饲、吸痰、雾化,大小便处理……她每天的生命都是靠着职业标准的护理,才维持着的。作为家属,理当我们送礼,哪有受礼的份?

而且老黄由于从小生活艰苦,养成了异常节俭的习惯。前面一天我还听到有人在八卦她:每月净挣5000元以上,日夜在病房里,无需住房和水电开支。医院食堂几元一份的饭菜她也不舍得花钱,每顿都候着送餐车上多余的病号饭,涎着脸皮讨要免费的。有时讨不到免费餐还会翻脸,唧唧咕咕地咒骂别人。

她大概是回报我送她的一瓶保健药。那一阵阴雨连绵,60多岁的老黄愁苦地叹道,每逢这种天气就浑身关节酸痛。我闻之,有些担心。像她这样在上海没有医保不会舍得花钱看病。若病情不控制,风湿性、类风湿性关节炎可能会导致瘫痪的。相逢是缘,于是把从美国带来的一瓶关节保健药送她。她说从来没吃过进口药。

也许,善恶并存在每个人的心中。如何激发善而不惹动欲望,压抑恶而不造成伤害,真的是一门学问。而雇佣保姆护工的东家大多被千头万绪的烦恼家事缠绕得心力交瘁,又怎有心思去研究这个呢?

老实本分的做得更长久

在这个喧嚣、多变的时代,学历低,受外界影响小,诱惑也少,社会竞争能力差,心思就不那么活泛,也让许多保姆长期留在这个领域,留在某个家庭。

朋友徐姐的八旬老父丧偶后独居,请来的保姆曾住家8年。这位年过五十、来自安徽农村的老刘阿姨目不识丁,不敢独自出门,出去买菜只两点一线,从来不节外生枝。

老爷子是高级知识分子,有时抱怨她笨。家庭其他成员也嫌她过于木讷,没能力胜任更多工作。日常陪去医院挂号配常用药必得子女亲自出马。但是,老刘阿姨的老实本分还是让她长期保有了这份工作。

老刘阿姨家添孙子了。儿子一声召唤,老刘阿姨只得依依不舍地辞了这份高性价比的工作。在上海市中心三室一厅中独享朝南阳台的一间,包吃住,纯得4000元月薪。优厚待遇吸引来了她的侄女小刘。30岁左右的小刘迥异于她的姑妈。染烫成黄色的卷发、低胸体恤衫、短至大腿根部的热裤,这是来干活的保姆吗?

但这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本来就见多识广、开明包容,又因着老刘阿姨的力荐,他们录用了新潮女小刘。

没多久,小刘就成为他们的难题了。出去买个菜得半天,小区内的保姆全都认识,张家长李家短摸个一清二楚。衣橱、抽屉里各种颜色的衣服要满出来,床底下排满了各款鞋子,都是她的,说是捡的。

小刘嘴巴甜,爷爷、爷爷地哄得老爷子把她当孙女疼。有一次,朋友徐姐去看老父亲,从早上9点等到下午6点,才见小刘出现,说是参加上海郊区一日游活动了。更严重的是老爷子还瞒着女儿儿子借钱给小刘,并批评子女对保姆太苛刻。朋友徐姐十分苦恼,不忍违逆老爷子心意,留着这样的小保姆又分明是隐患。后来小刘更加出格,在父女姐弟之间搬弄是非,触犯底线。家庭会议取得一致意见:辞掉小刘。小刘没有回老家,在上海一家超市找了工作,还时常给老爷子打电话问候,有卷土重来之意。

身陷经济困境经得起考验吗?

这些保姆护工生于1950年代至1970年代,而中国全面实行9年义务教育已近30年。也就是在公立学校从小学至初中这9年不要交学费。她们大多来自农村,其中有些地区十分重视教育。那么,她们普遍没有读完初中,有的根本就没上过学。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他们的家庭不寄希望于知识改变命运吗?

故事听多了,终于理出个大概。在捉襟见肘、丢车保帅的家庭经济选择中,她们的利益是被最先放弃的。

江西人小马是春节假期来临时替班的。过年时大多数保姆都要回家团圆,而当时我家实在不能缺人,中介答应派替班的来,按行规三倍薪酬,外加过年红包。意外的是,小马一到家就提出:能否将薪酬预支给她?因为她要给弟媳妇买新款苹果手机作为新年礼物。

她家姐弟四个,她是老大,没能上学,因为从小就要分担养家责任。当年小伙伴读到初中毕业可以去城市工厂做工,而她不识字,只能做保姆。做保姆挣的钱寄回去供弟弟读书。后来自己结婚了,弟弟在老家开店她还得支援。弟弟的小店生意不咸不淡,够吃饭,遇到特殊情况大姐还得站出来。现在她那个90后弟媳妇缠着要新款手机。“否则可能留不住她!”弟弟的焦虑逼得小马将大年夜、年初一至初六共7天交给了从未见过面的两位重病老人,并提出了不合常理的要求。

“生米做成熟饭还会跑?”我问道。

小马说,现在农村女的十分紧俏。不要说结了婚的,就是生了孩子的,也有可能跑向更好的人家。如她的一个远房表妹,狠心抛下老家的两个孩子,改嫁上海一个开出租车的,又生了一个孩子。前一阵还向她传授经验:要给自己留些私房钱,什么都靠不住,只有钱靠得住。表妹说她一点一滴地每月从丈夫给的开销中藏下1000元。

是啊,如果小马不给自己留钱,以后的养老是堪忧的。如果干不动活,除了每月70元的农民养老补贴就没有其他进账了,如何支撑老年生活?像祖辈一样靠儿子?小马的儿子在省城读大专,是她的骄傲,也是她拼命挣钱的动力。但是即使毕业工作挣钱了,農村娃若在城市安家,自身也有许多困难需要面对,又能靠到多少呢?

家族的无边际责任,空落落的养老预备,大多数保姆辛劳一辈子也难以摆脱经济困境。这时,雇主家大方的花钱方式、随意摆放的金银首饰,都是考验。也许人性都是经不起考验的,只是要付出的代价是否值得。

长期单身说不出的烦恼

有些烦恼是说不出口的。这些平均年龄50岁左右的女人,全部处于长期单身状态。她们全天候住在雇主家里,没有时间和地点与丈夫团聚。

其中,小部分保姆是离婚的。安徽人小祝原来在离老家10公里的县城做得不错。老公买了货车跑运输,她做过宾馆保洁、商店营业员、医院护工。也许是顾此失彼,也许是懵懂少知,对家庭关照不够。老公另找了小三,跟她离婚。

40多岁失婚的小祝来到大上海打工,一是为了挣更多的钱。二是期望着在上海能遇到新机会。她抓住一切外出机会主动与小区内的男性清洁工、园丁搭讪。性格直爽的她还直接请我们介绍对象。

像这样的保姆在有些家庭会激起矛盾。因为雇主家年老体弱的男性有可能成为她们的目标,有可能造成财产纠纷。

大部分保姆是在婚状态,因生活所迫分居两地。丈夫有可能在同城的其他地方打工挣钱。60岁以上的男性在城市劳动力市场机会很少,为减低生活开支大多数回到农村,喝酒、打牌,靠老婆寄钱回去。这也延迟了老婆回乡的时间。如朋友徐姐家的长驻保姆老刘,说到老公,一脸嫌弃而无奈的样子:“他能做什么呀!”

长达几年、十几年的单身状态让她们的生理需求、心理需求都难以得到满足和宣泄,连小小的释放都没有。压抑久了,就可能在某些意想不到的口子爆发出来。

生死面前强大的依靠

小翠到我们家第二天就跟去了殡仪馆,参加我母亲的告别仪式。她的任务是守护轮椅车上悲伤体弱的老爷子。刚刚上岗,就到这种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也是难为她了。

她是在我家做得时间最长的一个保姆,曾陪我爸住院,陪我爸回家,陪我爸进抢救室,最后送走了我爸。

她来自四川什邡,一个在2008年汶川大地震时频繁出现在公众面前的地名。她说,当时家里的房子全塌了,后来政府帮助重建的。综合各种因素,我们支付她的工资也最高。

老父亲最后一次进医院,在抢救室躺了三天三夜。在那个不辨日夜、24小时灯火通明的大房间,各种嘀嘀报警的监护仪和条管横陈的抢救设备,动态躺着十几个奄奄一息的病人,不断有救护车呼啸而来,担架床抬进新的急症病人,也不断有患者在一阵激烈的气泵响声后,无奈离世。

我们按医嘱守在门外,在电闸门的关关合合间窥视室内。有一天,房间里先后死掉四个病人。家属的哭声此起彼伏。我们担心小翠会被吓跑辞工。而小翠却大胆相守,始终陪伴着我们。那个时候,我们感到这个农家女孩十分强大,也是我们悲伤日子里的坚实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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