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管四十八岁,四十岁那年,企业改制,每人分了两万块钱打发滚蛋,众人不服,聚到市政府前,因大管长得凶,一米八的个头,大方麻脸,络腮胡子,嗓门粗大,竟被推举为头领,盘踞了几日,一拨人化整为零拟去京城,没出城边就被截下来,内部矛盾内部解决嘛,有关部门和原厂长沟通,每人加了一万元,算是最好的结果。原厂长摇身一变,成了董事长,大管原来就是力工,腰间盘颈椎均出了问题,使不上劲,一使劲就左胳膊兼右腿麻木,买了辆港田,拉脚糊口。港田又唤作蹦蹦车,是本区的特色。本区是本城最老的居民区,很多民居可以上溯到伪满时期,以圈楼为主,楼外有梯,绕楼层而行,逶迤蜿蜒,似一条多脚蜈蚣,一层数十家,一家十平方米左右,狭小逼仄,下面是床,上面悬吊铺,大人睡下面,孩子睡上面,转身动作要慢,不留神会碰着人脸。夫妻之事需背着孩子夜半进行,却不知上铺两眼晶光闪烁,因此,本地少年性早熟居多,且说话均要带出性器官。数年前,一场大火,撒着欢地烧,虽多人殒命,其余住户却迁了新居,唯大管续娶的老婆那夜不知到哪里盘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管心里恨,恨不得自己家也起一把火。如是,本区有老楼新楼,楼中有楼,层中错层,兼有住户搭建棚户,一为放個东西,二为动迁时讨个面积,因此道路狭窄,纵横交错,大车难进,进去也如没头苍蝇,左顾右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渐渐就学乖了。于是蹦蹦车做大,一路绝尘,慢慢就有了不成文的规矩,在本区尽管耀武扬威,到别处必须偃旗息鼓,否则罚无赦。相关部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相安无事。
大管因当过头目,变成了街道办事处重点关注人士,到了年节,居委会会送上相关慰问,到了开会时期,街道主任会专程来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渐渐地,大管也觉自己身份特殊,拉起脚来也和别人有所不同,有霸气,车开得威风,车放屁的突突声显得豪情万丈。
前妻死得早,遗下一子,现十五岁,初中升高中,不足三百分,大管训斥:
“你妈了×,就知道你不是学习的材料,还非要拿钱补课,补了一溜十三遭,补出个屁。”
又道:“这个分上哪都够戗了,你死了这条心,学个技术,不管是剃头、做菜,要么上个技校,什么钳工、焊工、汽车修理,好歹自己有口饭吃。你在家都待了一个月了,天天就知道鼓捣那个破手机,你指望老子养你一辈子?”
小管嘟囔说:
“我们班一大半都上了高中,大伙都想考大学,将来见了面他们都是大学生,我是一个工人,或是厨子,或是剃头的,修车的,不丢人?”
又小声说:“你天天开个蹦蹦车,同学背后就笑我,女同学都不爱理我,以后我要也这样,连老婆都娶不上。”
想了想,补充:“我也知道我初中光玩了,没好好学,上了高中,我一定好好学,将来考个好大学。”
大管沉默半晌,叹口气说:“你那亲妈死得早,我也是没工夫管你,你那个后妈除了整天叽咯啥也不干,现在都不知道跑哪去了,你说你亲妈要是知道你想考大学,老子不让你考,这梦都做不踏实!算了算了,就让你考吧,道是你自个选的,省着以后落埋怨,不过你小子听好了,以后要想学,就别天天捧个手机,手机不是你爹,不是你妈,你妈没了,你爹在这儿呢。”
小管:“嗯。”
“另外,把烟戒了,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出来进去一股子烟味。”
“嗯。”
又思忖:“就你这破分能上哪呢?上咱们边上那个普通高中,里面压根也没学习的,出来进去都手拉着手,五中倒是市重点,可是分校早就取消了,可你要不上市重点,拿什么去考?”
小管眼睛一亮,说:“爸,你能有招儿让我上市重点?”
大管翻翻眼:“看看吧,谁让咱是弱势群体呢,弱势群体,也有弱势群体的办法。”
二
小白管老白叫师傅,小白今年刚毕业,现在大学生不如狗,研究生遍地走,工作难找。好在小白是免费师范生,当年高考分数高出一本段四十多分,考到上海。本想在上海找个工作,但按政策规定如果不回到原籍当老师就需赔偿一大笔违约金。小白咬咬牙,回到本区学校,安慰自己,好歹是个事业编制,虽吃不饱,但饿死也难,旱涝好歹都有个收成。
学校虽是市重点,其实早已名不符实,十年前大学扩招,万丈高楼平地起,大学早无大师,均是大楼之谓也。省重点高中就忙着建分校,盖楼聘教师招学生收费,一时间赚了个盆丰钵满,几年前风气整肃,明确指出教育不能产业化,分校一律取消,可是大楼犹在,教师犹在,胃已经撑大了,减肥已无可能。于是招生政策做了调整,初中升高中产生了配额制,分成几个批次,配额比例达到了百分之六十。原来建分校是以钱为目的,现在配额制是以分为标准,于是省重点就招了百分之六十的生源,留给原来市重点校的学生基本就是原来职高的生源了。
老白是教研组长,开学时学校组织了拜师会,校长姓蒋,刚刚主政,名言是要认认真真地做形式,提出的学校发展模式是一二三四五,课堂教学模式是四段六环,学生学习模式是三步一法,备课模式是两说两入,总之出现了各种新模式新方法,统一以数字概括。拜师会好生隆重,校长讲话语重心长,教师演讲热情洋溢,徒弟鞠躬真心诚意,总之一片和谐美满,小白就一口师傅师傅地叫。老白是个胖子,多年糖尿病,爬楼就呼哧呼哧地喘。最近血糖控制的不太稳定,前几日上课时血糖低,自觉有些虚脱,正好学生桌上有块棒棒糖,也没客气就塞到嘴里,棒棒糖是舔的,老白等不及,嘎嘣嘎嘣嚼了咽了,缓了口气。有个学生觉得可乐,把这副尊容用手机拍下来,发到学校百度帖吧里,又有好事者不知传到哪个空间,标题是“老师,上课可以这样么”?一时间跟帖无数,局长约谈了校长,校长约谈了老白,老白很无辜。
“当时不补糖,就得低血糖晕过去,就有生命危险,校长不知道么?”
老蒋也无辜,
“你要是补糖,出了课堂找个没人的地方去补不行么,偏偏在课堂上补什么。”
老白:“是啊,我一旦走出课堂,他们就得拍黑板,标题就变成‘老师——你哪里去了?还不是一回事么?”
老蒋咬牙说:“那学生拍你你都看不见么,你怎么能让他们乱拍?”
老白说:“五十个学生,谁能看住他干什么,现在考试,你明明知道他拿手机传答案,就是抓不着,动作太快了,你还不能搜他的身,要是个女生就粘了。”
老蒋说:“总之得处分你,总得有个交代吧。”
老白:“我都向学校申请多少年了,身体不好,不能再胜任教学工作,想去图书馆更好地为同志们服务,这回学校给我一个脱离教学岗位的处分不正好么?”
老蒋气乐了:“做梦,你们组里五个老师,两个怀孕保胎,小刘是一胎,小吴是二胎,你能不让人生了?现在也怪了,我老婆生孩子那阵,一直挺着大肚子到九个月还上班,压根都没耽误工作,现在的怀了孕就必须得保胎,弄不好就流产,从小就吃化肥农药粮食长大的孩子体质就是差。现在人手根本就不够,现在还只允许招免费师范生,免费师范生也是先可着省重点校补充啊。市重点条件差,人家根本不愿意来,你让我上哪码人去?”
老白说:“其实校长你也心明镜似的,现在咱们的生源都这样了,一届比一届次,去年高考录取线三百七十分,好学生都不用考六科,考三科就能上本科,咱们学生铆足劲才能干到分数线。问题是最次的本科也得线上三十分才能录取啊,即便是录上了,上个下三滥的大学,又混了几年,出来照样找不着工作,还把他们父母的养老钱给搭进去了。你说咱们现在干这活儿就是配合着人家抢钱,你说咱成什么了,所以我现在真是不想教课了。”
老蒋正色道:“这是什么话,照你的说法,我们的教育方针成什么了,再说,也没说学生非得考大学么,还可以选择高职,做技术型人才么,在会上都强调多少遍了,要做学生的思想工作么。”
老白说:“做了,谁听啊,上课没人听课,望天发呆溜号偷摸玩手机,有几个听课的还真是听不懂,然后异口同声地说自己要考大学。家长还都是阴谋论的代表人士,你劝他考高职,他就以为你是想让学生放弃高考,提高学校的升学率。还说,哪怕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出一个大学生。还说,自己的人生已经失败了,就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还说……”
老蒋站起来,摆摆手说:“总之你的问题是严重的,要深刻反思你的问题,你的行为已经给学校带来很不好的影响,但是呢,情有可原,上面我慢慢沟通吧。”
又缓和语气说:“先干着吧,身体自己多注意,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偏激,怎么给年轻教师做榜样?注意,不要在组里传播负面情绪。”
老白回到组里,对小白说了两句话:“作为弱势群体,在课堂上首先要学会自我保护。”“我干了三十多年的教育,现在才发现,教育是不可靠的,关键在于遗传。”
三
大管翻箱倒柜,掏出一套中山装,想了想还是原来厂庆时给全厂职工定做的,想当年厂子冬天发豆油,夏天发汽水,逢年过节还能做套衣裳,这么大的企业咋说黄就黄了呢,就像刚出生小孩,瞅着嚎得欢欢实实的,突然两腿一蹬就断了气,他妈的一点征兆都没有。大管把衣裳套在身上,肥了些,好在还板正。大管理了发,原来头发就不多,现在索性剃光了,还刮了刮,露出青虚虚的头皮,胡子没刮,粘在下巴密密地围了一圈。大管下了楼,背着手在大街上走。
大管的路线是这样的,出了家门往东走四十米,在吉祥仓买买盒五块钱的红梅,出了仓买向北走吉祥大道。吉祥大道和幸福头道街交口处是幸福街道办事处,大管到的时间不早不晚,基本是大家上班的时间。大管叼着烟,站在通往门口的必经之路向每個人摆手致意,礼毕,把烟踩灭,进了办事处。从一楼晃到二楼,在每个开了门的办公室门口逗留五秒,然后在大家的注目中慢腾腾下楼,出门向西,走三千五百步,是区教育局所在。教育局是原伪满二小,市级保护建筑,不可移动文物,自从变了机关,四周就垒了墙,门口设了门卫,布了监控,进门需登记证件,说明事由,然后门卫给有关人员打电话。大管知道相关规矩,也不进门,就是围着这栋小楼慢慢绕,一圈又一圈,直到脑门上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经过门口就停一下,对进出的人士摆手说声你好,不论老幼,然后目送进入或离开。如是近两个小时,回家,睡半小时,把早晨的饭热一下,吃罢,换身衣服,开车揽客。
走到第五天头上,街道办事处周主任把门推开,对大管招招手说:“管师傅,您在我们这儿也转悠好几天了,有什么事儿您就直说吧。”
周主任是女性,四十五岁,原是五中教师,做到教导主任,后被当作校长助理培养了好几年。结果来个外来的和尚做了方丈,一时气不忿儿,正好区委宣传部招人,聘上了宣传部副部长。没想到副部长有八个,都有些背景,还都任不了正职,就都放在了此地。职位不大,脾气还都不小,谁都不服谁。周副部长在水深火热中煎熬了几年,前年运作到街道办事处。虽繁杂了许多,但有实权,正处级干部。周主任搞宣传出身,知道成破利害,大管等人一直在名单之列,小心防备,提防捅了娄子。近日见大管异动,知道来者不善,总想以静制动,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只好摊牌。
“管师傅,我听说市里办了学习班,我看你这几天闲得难受,连钱都懒得挣,我还寻思您是不是中彩票得大奖了,要么给您报个名,咱也去学习学习?”
大管笑笑说:“我没文化,小学毕业,学习班进了也白学。其实咱们也处了这么长时间了,我也知道你是个好人,刀子嘴豆腐心,所以将心比心,我也怕你有个好歹。这不,向阳街道办事处的主任刘麻子最近给抓起来了,说是街道动迁虚报了面积,然后办事处头头脑脑就在办公室把多报的拆迁款给分了,说每人才分了几十万,你说多大点事就进去了,整得老婆孩子在外面天天干号。我这一听就犯了急,寻思着大妹子一向对我不错,清正廉洁都是挂了号的,但是万一让人有了误会,有个什么事,所以我就天天转悠着想万一有个马高镫短我就第一个冲上去。我反正是挂了号的人物,臭名远扬,不在乎再臭个十里八里,保全了周主任是真的。”
周主任冷笑道:“管大哥,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没犯事,犯事的事我也没沾过,从来也不怕谁整我。你总说你是弱势群体,这话里话外的又是威胁又是恐吓,你说咱俩谁是弱势群体啊?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您也确实是我们重点关注的人士,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大局啊!再过一阵,党代会就召开了,我可不想您出什么风头。”
大管:“那我就说了,我儿子在家闲一个多月了,考得低,技校不上,职高不上,就想考大学,我想让他上五中念书。”
周主任斜了一眼:“你吹气儿呢?分校早就取消了,你想花钱都没机会了,配额分都低到什么程度了,我是五中出来的我还不知道?在市重点中学里面五中也是分最低的了。要是配额都上不去,只能说明不是学习那块料,我劝您也打消了这念想。上职高技校学门技术不也挺好么。只要能吃了辛苦,找个工作,养家糊口是不成问题的。眼下这形势你也应该知道,考不上985、211,就业还可能不如技校呢,上不去下不来二巴裉子,还花了不少钱,到时咋整?”
大管叹气:“我咋不知道你说的这个理儿呢,可是你能掰得过孩子么?咱们那时候一家好几个孩子,跟养猪羔儿似的,我爹一不顺心就拿我们撒气,反正打死老大有老二,打死老二有老三。咱们那时候哪有什么逆反啊青春期啊,刚有点不乐意就给打服了。可现在就这么一个孩子,也知道他不争气,也知道他不是个东西,可你能怎么办?五中现在就是再不好,也是学习的孩子比不学习的多吧,到别处去,我也怕他学坏。”
周主任说:“你那点鬼心眼,连耗子都能看出来,上教育局转悠好几天了吧?恶心人去啦,示威去啦,叫板去了,不给你解决就想闹腾是吧?想找点事就告人家去吧?我也承认,你要是想告总会找着理由,不合规矩的事儿多了。要是省事都按规矩办就什么事都办不了。要按规矩办,你能天天开个蹦蹦车拉人挣钱么?不早就饿死啦。咱们就拿学校补课这事来说吧,一告一个准儿,市政府明文不允许补课。可是你要真把孩子四点半就放到家里,他就指着那手机过日子。然后上面说了,补课也成,但是不能收费,不收费老师能干吗?老师也下班了吧?要高考成绩,要中考成绩,还不让补课,补课还不让收费,马儿好马儿跑马儿不吃草,你见过这样的马么?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民不举官不究,于是底下就自己定规矩,一定就什么样的都有,就乱套了。”
大管说:“补课费是挺高的,但是我们也没欠过,我也从来没在这事儿上找人麻烦,我没那么不讲理。”
周主任怔了一下,说:“管师傅,你最近总在教育局转悠,局长也认识您了,也打听了有关情况,您儿子的补课费用班级压根都没收过,知道你家庭条件困难。所以这事你最好跟你家公子好好问问。”
大管心里一紧,青了脸,站起来,觉得腿软,稳了稳心神,说:“周主任,我就求您這一件事了,如果成了,我就绝对不会给您添任何麻烦了,我用我儿子的命保证。”
四
五中校长老蒋,原是穷苦人家出身。老爹老实巴交,被生产队长欺负了一辈子,临死前说:“要当官,要做人上人,只有当官才不能受气。”小蒋的爹高瞻远瞩,让小蒋一直没断了学业,小蒋考了师范,就一直没断了当官的念头。在大学当了学生会主席,入了党,分到初中当老师,两年后提了团支书,三年提了教导主任。因文章写得好,调到局里写稿子。对桌是小李,虽是竞争对手,但脾气相投,处得反而不错。但小蒋总嫌机关太闷,总想着能单挑一摊,老局长临退休前也就遂了他的愿,调他到一初中当副校长,后来提了校长。初中的校长再高也只是个科级,于是又到一普通高中任教导主任,提副校长,这就提到了副处级。前几年国家重点扶持职业教育,又运作到三职当第一副校长,原以为是个肥差,没想到一把手不好伺候,一把手校长兼书记,女性,教训老师如损儿女一般,据说更年期一直没更过来,对老蒋也不惯菜,动辄就是老娘如何如何。老蒋实在不能忍受上面有个娘,要真较起真来,自己是男人,对手是女人,只要男人怨怼女人,没理的一准是男人,男人就成了弱势群体,心里也劝自己,忍一忍就过去了,再靠两年她就退休了,自己就顺理成章扶了正。于是老蒋也放松了心态,没事就出去游泳、打球,倒把三高降下来,倒也相安无事。没想到新规定下来,正处级的女领导干部的退休年限由五十五岁延至六十岁。妈了个×的,一把手愈加意气风发,称呼也由老娘变成了本宫,老蒋心凉到脚底。恰好领导干部换届,原来对桌的老李经过多年磨砺后升至教育局局长,原五中校长也到了退休的年纪,老蒋运作一番,当了校长,成了正处级。
老蒋想,正处级,到头了,都他妈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扑腾到哪去,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平稳着陆吧。
可是,怕的就是这个可是,娄子没出在自己身上,但屎盆子却扣到自己头上。五中原来有几个旧平房,做过一阵教工食堂,后来黄了,被一家做盒饭的包下来,每天给对面的小学校送盒饭。老蒋一开始想把他家撵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后来教育局的老李打了电话,说这家上面有点关系,老蒋也没深问上面是谁,也不想得罪人。可是呢,对面小学换了校长,突然规定学生中午不能带饭,只能统一订他家的盒饭,这样别家做盒饭的就气不忿儿,就偷偷摸摸地查。突然在一天早晨电视台的记者就闯进了门,记者一闯,里面的人居然跳了窗四散奔逃,恨不得多长两条腿,就愈发显得有状况。一查,锅碗瓢盆脏兮兮自不必说,苍蝇乱飞蟑螂乱爬也不足论,关键是灶台旁边立着好几袋子工业用盐。这下可炸了庙,晚上新闻一播,立时上千家长聚在小学院里找校长算账,又有几百家长堵在五中门口找老蒋讨说法,非说这个食堂是老蒋开的或是老蒋的亲戚开的,老蒋磨破了嘴皮子也没人信,身上还挨了几记老拳。老蒋气哼哼进了屋,给老李打电话,没好气地说:
“老李,你们到底咋处理,我都挨打了,这他妈说话都没人听,那个做盒饭的到底是什么门道?”
老李吭哧了半天,终于透露出是区长家的亲戚,还是区长媳妇家的亲戚,区长惧内是出了名的。关键是这个区长不是一般的区长,是来过渡的区长。这个区是个穷区,一直在各个区下面垫底,所以反而有优势,就是稍微好一些就算有了政绩。所以到这个区过渡的比较多,干了一阵,就提上去了。来过渡的后面有多大的能量,谁也不好说。所以这个锅不单小学校长要背,老蒋要背,老李也得背,背的都是区长媳妇家的黑锅。老蒋说:“操,拿工业盐给小学生做盒饭,要是我也得闹,应该枪毙了那小子。”
老李:“先别讨论工业盐了,先研究怎么别让家长堵在门口闹事啦,影响太坏了。”
老蒋说:“还能怎么办,赶快处理啊,马上把我们这帮人撸了,家长就不闹了。”
老李:“老蒋,咱们都是懂政治的人,意气用事是最要不得的,处理当然要处理,但是也有轻重缓急么。”
第二天处理结果就出来了。小学校长停职反省,老蒋先留职查看,老李当面向群众做自我批评,表示一定要严肃处理,成立了调查组尽快宣布处理结果。同时公安局局长也郑重表示,在调查期间,如果再发现家长干扰教学秩序一定要依法处理绝不姑息,表示绝对不会辜负群众的期望,不让一个好人委屈,不让一个坏人漏网。
过了一阵,处理如下:
该加工点未取得工商营业执照和餐饮服务许可证,配餐加工环境十分恶劣,加工制作过程极为不规范,存在较大食品安全隐患。工业盐系冬天清雪使用,未有证据表明使用工业盐。依法取缔,对涉案当事人罚没人民币103508万元。
针对该案中可能存在有关部门工作失职、监管不力、管理不到位等情形,该区纪检监察部门组织专门力量,迅速启动调查程序,对11名责任人:教育局局长李××,房产办主任朱×,房产办副主任李×,五中校长蒋×,副校长张××,总务常×,长乐小学校校长金×,副校长方×,分别给予行政警告、诫勉谈话、党内警告、党内严重警告、撤销党内职务、留党察看两年等处分。
小学校长是最惨的,撤了职不说,原来的小教高级被降为小教三级,要想再评职称都没了机会。职称和工资是挂钩的,撤职校长天天坐在家里目光呆滞,老公不敢上班,请了长假在家看着生怕想不开。此校长原来是教育局小教科科长,也是因嫌闷,要求到小学当一把手,干了不到一个月,前途就颠覆在盒饭里。原来同在教育局,低头不见抬头见,算是老熟人,老蒋去家看了看,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出了门,老蒋骂道:
“操你个妈,这锅背的。”
想了想,又骂道:“一点都不仁义,把自己择得倒干净。”
心里想:表面上看风风光光的,其实也都是弱势群体。
老蒋的处分是党内警告,局长老李是诫勉谈话。局长老李和校长老蒋坐在一起唏嘘了一番,老李说:“加点小心吧,不能再出事了,不好回旋了。”
五
小白觉得很憋屈。
周五,小白对学生说:把这周学过的知识点背一下,下周一考试。周一考试,学生面面相觑。小白说:实在不会,就交白卷吧。学生交上三十多份白卷,其余的卷子,小白看了看,寫上的也都是错的。小白叹口气,把试卷发下去,说:明天还考这张试卷。第二天,依然交上三十多份白卷,剩下的写的依然不对。小白问问原因,有个学生说:太多了,背不下来。小白噎了一口,平静一下说:那就删一些吧,把长的句子变短些,只保留关键词,咱们下周考吧。下周考试,学生交了二十多张白卷,写上的基本也是胡说八道。小白怒吼道:你们这群猪!摔门而去。
第二天,老白约谈。
老白说:“学生家长跟校长反映,校长让我找你约谈,你骂学生是猪,可有此事?”
小白说:“我骂他们是猪,猪都得出来拱我,槽子里的食猪还得抢着拱呢,现在,你喂他们都不稀得张嘴。”
老白说:“跟你说了也不是一遍了,现在别跟学生较真,公办校没有开除学生的权力,咱们是不允许体罚学生的。其实学生跟咱们较起真来,咱们没有任何办法,打不得骂不得,你请家长也没用,你记住,一个问题学生的背后可能就是一个问题家庭,没准就站着几个混蛋家长。现在他们动辄就说,把孩子交给学校啦,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就当亲生儿女一样。可你要真把他们当儿女,他们就能当你爷爷。咱们这批学生,就吃社会那一套,称兄道弟啦,请客吃饭啦,出门递根烟抽啦,就像小流氓那套。五班的班任大李不就整这套吗,学生可服气了,出来进去叫大哥。然后大李把学生拉出去补课,一个学生一堂课五十,五十个学生,一堂课两千五,他给老师五百,一天上五堂,你说一天他挣多少?一个假期下来,连车都换了。关键是,没出事儿啊,没人告啊,学生拥护啊。大李骂学生是张嘴就妈了个逼,闭嘴就操你妈,可学生认那套啊,反而觉得亲切。学生认这套,家长就认这套,你看天天有家长请他吃饭,这叫打成一片。你这倒好,刚骂了句猪,就有人打电话。小白啊,如果咱们学不会大李这套,还想做个正经人,就学会自我保护吧。学生考多低咱都没事,最多校长开会说两句。现在一没奖励,结构工资也取消了,一天上八节课和不上课的都拿一样工资,你扯那个干什么。让人捏住把柄,把工作混没了,就没意思了。”
小白站起来,鞠了个躬,说:“师傅,你说的都是金玉良言,我记住了。”
没两天,小白又出事了。
小白周六在一家文化学校打工,教英语,一对一辅导,一堂课二百元,学校拿大头,生意好的话,一天可以上三堂课。虽说累得像条狗,可是一个月下来,能把工资钱存下了。没成想文化学校内部两个合伙人分钱不均打起来,后来就分了家,小白给其中一家上课,那家就不干了,说宁肯自己不喝汤也不能让对方吃肉。但是还无法奈何对方,只能拿对方聘的老师开刀。那一日就杀到了五中,找到老蒋,声称如果小白再给对方上课就举报到区市教育局。老蒋正式约谈小白:“教育局明确规定公办校在职教师不允许到各类文化学校有偿补课,你不要明知故犯。”
又说:“上次你骂学生的事还没追究,这次更严重。”
老蒋又缓了语气说:“都知道是情有可原,刚上班两千多块钱的工资,每月房租就得小一千,可是没法子,都在外面上课。不出事就当不知道,出了事就得制止。现在只要咱们出点事,社会舆论就非常不好,把咱们和贪官都放一堆儿了。上次学校食堂的事情已经很被动了,学校经不起再出事了,好自为之吧。”
小白出了门,看着学校前面的光荣榜,红彤彤的标题是受学生欢迎的好老师。大李在展示台里笑容满面,胖胖的脸像尊活菩萨。小白对着大李呸了一口,说:操。回头,看见了小管。
六
小管说跟大管说:“我不想念了。”
大管乜斜了一眼说:“话都让你说了,让你上技校的时候你想考大学,费劲巴力给你弄进去你又不想念了,你上这个学,我他妈连脸都不要了,你倒好,说不念就不念。”
小管说:“老师讲的我都听不懂,怎么学都学不明白。英语单词背不下来,语文古文背不下来,数学公式背不下来,化学方程式背不下来,物理也是跟听天书似的。”
大管高了嗓:“这背不下来那背不下来,你手机怎么玩得这么溜呢,闭着眼睛都能按键子,天天没事就捅咕手机。你他妈当初为什么要上五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初中那个叫袁晓卉的丫头上了五中,你就惦记去,现在人家不念了,你也就不念了。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爹就是个拉车的,人家不念了是要出国,你也出国啊!初中骗了我好几千块钱补课费,天天撒谎撂屁的,你就是坐也天天坐在那里,我不陪你丢人了。”
小管气愤,课间在厕所抽了根烟,抽完烟在操场上闲逛。难得的好天,天蓝蓝的,雾霾警报刚刚解除,前几天呛得喘不过气,学校还天天正常出间操。小管想:这袁晓卉怎么好端端地就不理自己了呢,然后突然就说要出国了,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给她买手机买手链,才上了一次,操你妈的。小管觉得脸红心热,小管摸出根烟,点着。
小管抽烟的当儿,正是小白啐大李的时候。大李是小管的班任,小管管大李叫李哥,班上的弟兄都这么叫。李哥对自己好,出门就给烟抽,还请自己吃了几顿饭,拍着肩膀让自己负责维持班级纪律,知道自己家里困难还半价收了补课费。眼前这个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啐李哥,正好小白把头转过来,看见抽烟的小管。
小白:“你哪个班的,校内不允许抽烟你不知道吗?”
小管翻翻眼说:“你管我哪个班的,老子爱抽烟你管得着吗?”
小白:“我是学校的老师,你跟谁老子老子的,你愿意当老子,回家当去。”
小白往地下啐了一口唾沫,道:“老子就想当你的老子,你啐我们李哥就是不行。”
小白气得浑身哆嗦,血从脚底往头上涌,说话也没了章法,用手指着小管骂:“没教养!”
这句话就呛了小管的肺管子,小管可以没教养,但是别人不能说自己没教养。张嘴闭嘴说操不叫骂人,只能叫口头禅,说没教养就是骂人,而且是高级骂,不吐脏字的骂,痛入骨髓的骂。小管把烟蒂扔了,一拳打过去。小管一米八的个儿,小白一米六的个儿,去年翻修的路面今年就翻了浆,小管的地势高点儿,小白的地势低点儿,小管的胳膊再高点,这一拳就打到小白嘴上。小白躲避不及,也顺手抽了一掌,觉得使出平生吃奶的劲儿,然后小白就迷糊过去了。
迷迷糊糊似乎听见周围挺乱,各种声音搅在一起乱糟糟的,好像总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叫魂似的吵吵:“小白,你惹祸了,小白,你惹祸了。”
七
老蒋在食堂还没出事的时候还是很想有一番作为的,以前的校长信箱没了底,信投进去就掉下去。老蒋来了以后,换了个新的信箱,并向全校宣布,凡是有需要和校长进行沟通的可以直接推开校长室的门,如果觉得不方便可以把意见投进校长信箱。后来这个信箱还真就塞进几封信,其中有一封信就是说学校有一个监控的摄像头正对着校长信箱,是不是有打击报复之嫌。老蒋在开大会时就把信念了,把这个摄像头取消了。这个摄像头就对着宣传栏,所以小管和小白的事情就没有记录,所有的事情就得听两个人说。小白折了两颗门牙,说话撒气漏风,呜噜呜噜说不清楚。小管一只耳朵耳膜穿了孔,捂着半边脸。大管在一旁铁青了脸,老蒋很殷勤地递了支烟。大管没领情,手一推烟竟掉在地上。老蒋也不恼,把烟捡起弹了弹烟嘴,自己点火吸了。大管冷了眼说:
“老师把学生打了,耳膜穿孔,是轻伤害,是要见官的,可以判刑的。”
老蒋吸了口烟,说:“管同学把老师打了,比耳膜穿孔还严重,两颗门牙折了,属于轻伤害,也是要被判刑的。”
大管冷笑道:“蒋校长懂法律,可他现在只有十五周岁,属于未成年人,判不了刑,最多是包赔损失,我们可以包赔损失,可是打人的老师也要包赔我们的损失,这就两清了。可是打人的老师是成年人,是要判刑的,判了刑就要开除公职,这个账你们算吧。学校不能仗着自己背后有撑腰的,就欺负我们弱势群体吧。”
老蒋苦笑:“您看咱俩谁像弱势群体,话也别藏着掖着了,你说个数吧。”
大管说:“二十万,二十万咱就私了,要么咱就听判。”
老蒋出了门,嘬着牙花子。老白跟上来说:“其实耳膜穿孔是不是轻伤害,也得等一段时间后经过法检看看耳膜能不能修复,听力受没受损害,才能定是不是轻伤害。”
老蒋斜楞了一眼说:“你看这架势,还能等一段时间么,这事这几天解决不了,就得来一帮记者、家长,再堵着校门几天,满世界发微信朋友圈,就说老师把学生打了。看看小白那样,门牙都没了,就得发一条老师和学生互殴的新闻,然后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翻腾出来,我他妈就什么事都不用干了。”
老白想想说:“也是。”
又说:
“都跟小白说过,咱们公办校没有开除学生的权利,学生闹得多狠,能教育就教育,真教育不好就忍,小白毕竟年轻,忍不下这口气。”
老蒋倒通情达理,说:“搁谁也难忍,但是不忍也不行,现在老师出点啥事,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乱收费乱补课乱办班就得每个老师都担着。各说各的理,学生委屈,家长委屈,老师委屈,校长也委屈,大家都委屈,还都说自己是弱势群体,真他妈邪了门了。”
老蒋到教育局找局长老李说:“谁把那个爷送进来的就把那个爷请回去,另外你们能不能跟那位爷唠唠,二十万是不是忒多了些。”
老李苦笑说:“我还得找小周唠唠,争取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结果吧,学生把老师打了,咱们还得处理得让家长满意,这哪说理去。”
老蒋说:“关键是,这事你跟谁说,谁都不信。”
八
大管从老蒋那儿取了八万块钱。
大管去了教室,把小管书桌里的东西哗啦哗啦收拾到一个袋子里,竟然掉出一个避孕套来。大家都瞅着那个避孕套,大管沒吱声,捡起来扔到袋子里,拎着袋子走了。
大管踩了好几脚才把港田打着火,然后跟喝醉了似的歪着出了街口。一路上大管心里犯堵,想着避孕套。
街口停了一辆车,大管溜号,发现时转弯已来不及,结结实实把车门刮了一道口子,大管冒了汗,大管认识这车,是宾利。
好在天黑,车主不在,大管脚抖,踩了好几脚都打不着火。大管扔了车就跑,一边跑一边骂,你奶奶的,有俩糟钱开什么车不好,净给穷人找麻烦。
大管满头的汗跑到楼口,松了口气,用手拄着门框。大管发现自己两手空空。
大管哭了,一边哭一边抽自己的嘴巴子。大管把一肚子的委屈事都倒腾出来:老婆年轻轻死了;后娶的老婆说不清道不明地过日子,不知是生是死;工作没了,贪心的厂长把厂子私吞了,当了董事长还当了人大代表;自己开了蹦蹦车,躲着警察躲着大车,风里来雨里去;儿子不争气,骗着自己的血汗钱,拿着自己的血汗钱跟小姑娘胡搞;儿子不上技校非要考大学,不好好学习还把老师打了,自己连脸都不要了算计了人家八万块钱。现在八万块钱找不着了,大管一边低头往回摸一边啪啪地扇着自己嘴巴子,大管骂我不是人,我他妈活该,我上辈子作孽。大管摸了砖头,摸了泥土,还摸了一泡狗屎。大管看到自己的车,车四仰八叉躺在地上,车门扁了,是让人踹的,车里什么也没有。
大管挪到家,小管头不抬眼不睁玩手机,大管一把把手机夺过去扔到窗户外面。
“别扔我的手机。”
这是小管留给大管的最后一句话。
手机飞了出去,小管也追着手机飞了出去。
作者简介:孔广钊,1972年生人,现在哈尔滨市第十二中学任教,政治教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1995年开始小说创作,发表小说若干。有作品被《小说月报》《中国文学》《小小说选刊》选载,并被译介于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