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坠落

2017-07-10 18:58大卫·赫尔王荣生
学苑创造·B版 2017年7期
关键词:遮阳姐姐皮肤

[美]大卫·赫尔(著)+王荣生(译)

妈妈病倒后不久,爸爸就失业了。他常常呆在家里,开始还早早起床,不等我和姐姐上学,就穿戴整齐出门了;可过了不到一个月,他就变得不修边幅、爱睡懒觉了。我们下午放学回家,总是看见他只穿裤衩仰卧在起居室的睡椅上,满身棋盘方格状黑红相间的彩纹,衬以苍白的皮肤,绚丽夺目。爸爸对他的文身感到自豪,可我和姐姐却看不顺眼。爸爸在你们这个年纪可棒极了,他说,简直不明白我们怎么这么少年老成。

“嘿,小家伙,”他招呼我们,“瞧瞧这个。”

我们脱下帽子,用毛巾擦掉脸上的油膏,走过去看个究竟。爸爸正在看电视7频道,这是“遮阳天幕计划”的实况转播。镜头聚焦在一叶小舟上,只见在黑茫茫的天空背景下,小舟犹如一个银色的亮点,尾部仿佛蜘蛛抽丝,喷出一丝双分子线。一跟真空接触,双分子线立即扩展千倍,形成一张巨大的七彩薄膜,继而组成围绕地球的巨伞的一小部分,遮蔽世界免受太阳紫外线的辐射。

“妙极了!”爸爸叫了起来,他一直是个科技迷,“瞧吧,孩子们,人们在创造历史!”

“另找时间好吗,爸爸?”姐姐说。

随后我们姐弟俩坐下来做功课,不做完不能出去玩。而且不到傍晚,我们无论如何都必须呆在家里。这还不够,出门前爸爸一定要我们戴上帽子、手套和太阳镜,并在脸上涂满油膏。我们慌慌张张地跑过坚硬干燥的地面,躲躲闪闪地穿过荒芜的枯树林,来到公园里。我们的小伙伴们大多住在地下,因此我们通常是在西部中心公园一侧第72号大街地铁站的自动扶梯口同他们碰头。有时候,小伙伴们取笑我们住在地面上,但姐姐几句话就让他们闭嘴了。

“爸爸说一旦遮阳幕工程完工,人人都想回到地面上来。”她以12岁女孩的自信心说得可坚定了,“毕竟,谁想住在又黑又旧的洞里呢?”

那天下午,爸爸心情沉重地对我们说:“孩子们,有坏消息告诉你们。”

“你们还记得妈妈上周去医院检查吗?”他说,“医生今天上午打电话告诉了我们结果,是癌症。”

我们不必问妈妈患的是哪种癌,因为自从我们到了可以独自出门的年龄以来,父母就一直训练我们预防这种疾病。

“可您总是很小心的,妈妈。”姐姐说,“每次出门您都戴了帽子、太阳镜。”

“但我小时候哪知道这些。我不懂什么臭氧层枯竭,也不懂什么紫外线,更不懂如果不小心太阳光,后果会有多严重。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在暑假期间好几次给太阳晒起了水泡。太阳就这么毒辣。你们小时候要是给太阳晒凶了,长大后就可能得皮肤癌。”

在几个星期以后,我和姐姐才得知问题并不出在医学技术上。当时的医术几乎什么病都能治。通常,一种用基因技术培育出来的病毒就足以在皮肤癌转移前,甚至在癌细胞开始扩散前将病治愈。即使这种方法失效,激光照射或外科手术一般也能治愈皮肤癌。问题出在钱上面,父母都没能享受医疗保险。妈妈一直是个自由撰稿人,以前全靠爸爸的医疗保险金治病。可是,爸爸丢了饭碗,同时也丢了医疗保险。

那时候,姐姐真的恨起爸爸来了。她很少理睬爸爸,偶尔一开口,就是数落他的文身多么丑、他的玩笑多么无聊、他失业后长得多么肥胖……姐姐主动照顾妈妈,给妈妈端茶、递水、喂药,呆在床边朗读妈妈喜爱的小说,一读就是几个小时。她不让爸爸帮忙,爸爸一插手,她就狠狠地瞪他几眼。他只好退到起居室,整夜抽烟,看电视中遮阳天幕建设工程的缓慢进展。有时直到凌晨,我发现他仍然呆在那里。

一天下午,我跟着姐姐来到东60号大街的一家商店,商店招牌上写着:

人体器官商店:收售器官。

姐姐推开沉重的玻璃门,正对门的是一张服务台,后面坐着一个胖老头,长了一双多色的眼睛。他放下手中的报纸,说:“想买些什么吗?”

“是的,”姐姐回答,“皮肤。”

“哦,皮肤?皮肤可贵了,亲爱的。这些日子人人都想要皮肤,都是因为太阳,这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

“你想要一二码大的皮肤,还是全身的皮肤?”

“我想要一个成人全身的皮肤。”

“哦,哦,成人全身的皮肤。是大个子还是小个子?”

“比我大,但大不了多少。”姐姐比划着。

“我明白了,你需要的是8号尺寸,小姐。这个尺码一般要卖13万5千元,不过既然你有卖有买,我就优惠你,只收10万元。怎么样?这么划算的生意哪里去找?”

“10萬元吗?”姐姐重复道。

“不包括手术费。通常手术费另收4千元——我是指植皮,切除手术免费。信用卡也好,医疗保险金也好,我们都收。”

姐姐不敢相信:“我就是连手脚都卖给你,也不够买一张全身皮肤,是吗?”

“没错。这些日子皮肤紧缺,很难收购到。”

“那么,我全身卖多少钱?”姐姐问。

“目前的行情是10万5千元。”

“我不懂,”姐姐叫起来,“我卖出全部身体,你也才给10万5千元。可我只是买皮肤,就要花13万5千元,还外加4千元手术费。太不公平了!”

“这是做生意,亲爱的,市场有市场的规则。规则又不是我定的,我只是办事人员。”

姐姐脸涨得通红,我还以为她会发火,或大哭一场,然而她镇定下来。“打扰您了。”她从我手中接过大衣,牵起我的手,转身走出门去。

妈妈已经病入膏肓了,爸爸却依然关心着遮阳幕的事。“快完工了,有好几百万平方英里大。听说紫外线已经下降了20%。不久你们就可以在白天出门了,再也用不着戴帽子、太阳镜和手套,也不用全身涂得油腻腻的了。就像你妈妈和我小时候那样,自由自在的。树木又会长起来,还有青草、松鼠、鹿、浣熊,动物都是野生的,不是关在动物园里。人们都会重新住到地面上来,不仅仅是我们这些人。你们等着瞧吧,一切都会像过去一样。”

爸爸描述的前景令我神往,姐姐却勃然大怒。

“你又喝醉了!我知道你在楼下干什么鬼名堂,我闻到了你身上的酒味。你醉话吹得天花乱坠,可谁在乎呢?妈妈等不到那一天了,这是你的错!”

姐姐泣不成声,身子猛烈地颤抖着,我真怕她会倒下去。爸爸默不做声,木然望着我们,然后走开了。

“孩子们,”妈妈说,“你们要理解爸爸。爸爸跟我一样,也有病。你们看不出来,但病却是实实在在的,如同高在天空的遮阳幕。他一直在努力恢复健康,但都失败了。我以为我能帮助他康复,可是,光凭爱是治不了病的。知人要知心。你们的父亲是好人,他让我开心的时候多,伤心的时候少。他爱你们是全心全意的,为了你们、为了我,做什么他都愿意,这才是最重要的。”

几天后,妈妈去世了。我们将妈妈的骨灰带到乔治坊桥边,缓缓地捧起,撒入桥下的涓涓细流里。

我们不知呆立了多久,一直望着下面的水流。终于,我抬起头来。

“爸爸,那是什么?”

“哦,上帝!”

“那是什么,爸爸?”

爸爸没有吭声。

我们身后,桥上的交通全部陷于停顿,人们都下车来观看。

从遥远的地平线到头顶上空,从四面八方,天空充满了躁动。在高高的天上,可能是在大气层边缘,一条条亮丽的巨大彩带漫卷、飘扬着。多么神奇,多么美丽!

我兴高采烈,没有注意到周围大人们的表情。

没人说话。巨大的遮阳天幕缓缓降落,愈来愈大,也愈发奇美,五彩缤纷,在外层空间蠕动着,犹如一个有生命的庞然大物,笨重而又轻柔地落向大地。不一会,连晚霞和高空卷云也被遮蔽了。天幕还在降落,遮天蔽日,笼罩世界,这壮观景象亘古未有。突然,有人叫起来,我一惊,原来是爸爸。

“出什么事了,爸爸?”我问道。

“是遮阳幕,儿子,”他回答道,“遮阳幕落下了。”

一个女卡车司机走回驾驶室,拧开了收音机。尽管有干扰声,大家还是听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场太阳风暴经过百年甚至千年的积蓄,突然爆发,其威力之猛超过人类的预测,更远远超过遮阳幕的防护能力。太阳凶猛的辐射摧毁了遮阳幕的控制系统,将遮阳幕扯出运行轨道,推进大气层。正如我们所目睹的,它四分五裂,碎成大得不可思议的彩条。部分碎片相互摩擦起火,团团火焰忽燃忽熄。碎片向我们徐徐地降落,裹挟着云团,愈显浩大,乃至遮盖了整个天空。

“完蛋了。”爸爸悄声低语。

“什么,爸爸?”我问,“你说什么?”

“遮阳幕是我们最后的机会。现在,事情糟了。不久,甚至连空气都要被污染,我们将再也不敢在户外呼吸了。因为阳光强烈,植物不生长,氧气得不到补充。我也说不准我们的命运将会如何。也许,你们的母亲是幸运的。”

那天晚上,爸爸喝醉了。星期天他又醉了整整一天。星期一他有了好消息。

爸爸说,一家专门替没有留下遗嘱的死者查找亲属下落的公司联系上他。原来他有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姨妈,姨妈留下一大笔遗产,其中一部分用来付公司查找他的费用,剩下的足够我们迁居,并过一段舒服日子。

3周后,搬家公司将我们的家具搬到了地下城。

后来,爸爸告诉我们他要出远门,他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在南极,”那天晚上他说,“在大陆架下的海底石油钻机上干活。有一个问题,就是不准带家属。不过我已经做了安排。银行将每月为你们提供充裕的生活费。至于房子,你们不用担心。另外我还雇了一位妇女跟你们做伴。我签了两年的工作合同,中间没休假,因此我要很久才能回家。儿子,你要听姐姐的话。”

从此,我们再也没见过爸爸。

爸爸关于没有遮阳幕之后世界命运的话不幸言中了。到了我念大学、姐姐读研究生的时候,这个世界变得不适合居住了。地下城的每个入口都设有空气闭锁室,凡未带独立的供氧系统者都不得入内。太阳光特别毒辣,哪怕只是晒一小会都有危险。江河湖泊都干涸了,海洋也在萎缩,新鲜干净的水已成为往日的回忆。千百万人,其中大部分是穷人,或死于太阳辐射,或死于窒息,或死于口渴,或死于暴动骚乱——因为地下城人满为患,容不下这么多人。

我和姐姐总算幸存了下来,居住在地下城。

一天,我在游泳馆游泳。游完了习惯性的20圈后,刚刚离池上岸,我突然瞧见某种亮光一闪,颜色黑红相间,呈方格状,分外眼熟。

我向我注意到的那位男子走去。他50多岁,估计是个商人。我自我介绍一番,然后说:“你的文身,花纹真奇特。”

“你喜欢吗?”

“那当然。”

“还有人喜欢?!我自己可受不了。”

“怎么会呢……”

“当时我是迫不得已。他们来推销人体全身器官,你要知道,我急需皮肤,而又没有其他现成的货……多年来,我一直想把這文身弄掉,可就是没有办法。”

我豁然醒悟。

根本就没有什么神秘、富有的姨妈,远在南极的工作也纯属乌有。爸爸没有凑到足够的钱救妈妈的命,不过,他卖皮肤和器官所得的15万美元却足够给我们在地下城买一套小住房,并在我们长大成人前给我们提供生活费。

妈妈说对了,爸爸对我们确实是一片爱心。

(略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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