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之
周民昊是我见过最有才的一个男生。写一手漂亮的楷体字,擅长用古文写诗,喜欢唱beyond的歌,是个绝对感性却理科成绩超强的矛盾综合体。
他坐在我的前面。我常常可以看到他夹在课本之间的小说,他上课从来没有认真听过课,但是每次老师提问,他却又可以回答得完美无瑕。
周民昊有个习惯,转笔!只要在没有写字的任何情况下,他的右手永远在转笔。我统计过他一个月至少转坏15支笔,其中有10支圆珠笔还是我借给他的。他每次都嬉皮笑脸地拿着他自己那只摔到满身裂缝的水笔,让我施舍一支笔给他用。
“借你可以,你教我转笔!”有一天我心血来潮想学他,把笔玩弄于手指间。
我属于领悟能力极差又笨拙的人,按照他的手法我怎么也学不会。他倒是蛮耐心的,一边示范一边讲解,还帮我把笔架好姿势。
“手指动起来!”他突然严肃地下达命令!
我一紧张,整支笔直接甩到他脸上去。
他叹了一口气,起身站到我旁边,把笔重新放回我的手上,握住我的手,慢动作一步一步地解析。他靠我很近,我们之间只有0.1米的距离,连他的呼吸我都可以感觉得到。
那应该算是我们第一次“亲密”接触,我紧张到心脏都停了几秒。
他的掌心微暖,手指软软的。
第二天我兴奋不已地告诉他,我学会了。
看完我的表演,他笑了笑。
“学得蛮快的嘛!”他边说边又示范了一次我看。他手上的笔,可以来回地转。而我,只能逆时针转一次。
其实,我学东西很慢,昨晚练转笔练了几个小时,总算是在眼皮快打架的时候成功学会。我和周民昊不同,他是学霸,我是学渣。
只是在他面前,我总是想表现出,我不是一无是处。
周民昊常常在语文考试的时候用文言文写作文,语文老师一边惊叹于他的博古通今,才思敏捷,一边又愁于他的文章虽精彩,却无法成为示范文给我们学习。
毕竟,我们都不是才子,不懂那些句式简短精炼却意味深长的文字。
周民昊常常在课本上练字,写得最多的是他自己的名字。后来一次我向他借作业的时候,看到他笔记本后面有一页纸,写满了一个人的名字:卢蓉秀。
我一直在猜想这个卢蓉秀是何方神圣。
直到周民昊和他堂哥打架闹得满城风雨,我终于见到了卢蓉秀的庐山真面目。
她是隔壁班的一个女生,相貌娇美,肤色白皙,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笑起来很好看,是男生普遍会喜欢的小家碧玉类型。周民昊和卢蓉秀是小学同学,据说他从小就喜欢卢蓉秀。
那天周民昊的堂哥,同年级的周民辉,打算向卢蓉秀表白。有人向周民昊通风报信,周民昊直奔周民辉的教室,两人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后来被拎去教务处批评教育了一个下午。
周民昊回到座位的时候,闷声不吭。
经过一番内心思想斗争,我的八卦心理和好奇心还是战胜了一切。
“你喜欢又不去表白,还要阻止别人表白。这不太……”
好字还没说出口,周民昊就生气了。
“你懂什么?”
他怒气冲冲地嚷道。
我顿时沉默了。这本就与我无关,我干吗这么关心?心里掠过一阵莫名的难过。
这是他第一次冲我发火,也是唯一一次,失落感无以言表。不只因为他恶劣的态度,更关键是他竟然有喜欢的人,而且喜欢了7年。
后来听周民昊的同桌讲起,原来周民昊和他堂哥曾经有过约定,谁都不能向卢蓉秀表白。
我听到笔掉到地上的声音,我往桌子下望了一眼,周民昊的笔滚到我的脚下,我往前轻轻踢了过去。要是以前,我肯定费个九牛二虎之力把笔捡起来,擦掉笔上的尘土,递到前面,听周民昊接过笔之后说一句:谢谢!然后内心小激动几秒。
班里突然流行起玩“笔仙”。
我的胆子很小,从来不敢涉足这方面的活动。我听到周民昊和他同桌文“密谋”放学后在班里玩笔仙。我戳了戳文的后背,提醒他不要玩。文是个对一切都好奇的家伙,个头不高,脸蛋肉乎乎,很随和。他扭头,嘴角扬起贼笑。
“好啊!不玩……”停顿了几秒,“太久。”
文总是笑着和我东拉西扯,谈天说地。在周民昊不在座位的时候,我的小恶魔属性会暴露无遗。而在周民昊面前,我有意无意地表现出一副乖乖女的样子。
文从来没有拆穿过我。也许是他迟钝,察觉不到我在某个情况下会判若两人。或许是他知道我的小心思,善良如他,仍保持缄默。
有段时间,为了和周民昊有共同话题,我向他借了一整套《三国演义》,文言文版本,“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结果只读了个开头我就头昏眼花,然后整套书就被搁浅在家里的某个角落。
归还的时候,我偷偷把一张精致的书签夹在《三国演义》的其中一册。往后的日子,每次和周民昊说话,我都小心翼翼。
幸亏有文。我们前后桌的气氛不至于沉默尴尬。
我阻止文玩“笔仙”,其实是想阻止周民昊。
上个月他因和周民辉在家里玩笔仙,被周爸爸狠狠训了一顿。周爸爸下了命令,如若敢再涉足,打断他的腿。
周民昊描述周爸气急败坏的表情时,丝毫没有一点后怕。
反倒是我,害怕起来。
放学后的天气压抑得让人不舒服。沒有一丝风,冷色调灰色的云层慢慢凝聚起来,我的心也像屋外的天气阴沉沉。我在座位假装埋头写作业,耳朵却打起了十二分警觉。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教室渐渐安静下来。
等我再抬头,教室已经空无一人。
前面那两位男同学不是说要玩笔仙吗?人呢?
我正纳闷。文从走廊飞跑进来,在书包翻出几支笔。他冲我笑笑,说他们的笔仙游戏在另外一个秘密地方进行。我正想跟去,他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早读结束,我的前桌两人都未见踪影。我忐忑不安起来。听说玩笔仙不虔诚不认真不按规矩进行,会有意外发生,脑海里各种糟糕的画面接踵而来。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感到害怕,怕周民昊和文,消失在我的世界里。看着墙上的秒针像蜗牛一般跳动,我几乎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准备起身向老师报告情况。
周民昊和文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出现了,原来他们几个人昨天下午玩笔仙游戏,出了点小状况,中途不小心松手。几个人虽然知道是闹着玩的,却还是整晚紧张得无法入眠,第二天睡过头了。
我听着他们两人无精打采地在座位上互相吐槽昨晚的事情,忍不住笑了。
原本那些惴惴不安的心情,也已烟消云散。
周民昊心比天高的态度,注定会曲折不断。胸有成竹的他,却在中考失利,和我上了同一所高中。
文在另一所学校,他偶尔会来找我聊聊近况,而同是校友的我和周民昊,却渐行渐远。
我偶尔能在课间操的人群中看到他的背影,有时候迎面遇见,他也只是冲我笑了笑,便各自擦肩而过。
班主任偶尔会在班上提起隔壁班的周民昊,这个才华横溢、满腹诗书的男生,在某次考试中以一篇八股文一鸣惊人。
周民昊更是成为我们班女生茶余饭后谈论调侃的对象,我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基本都是外貌协会,迷恋追捧的,不是校草就是篮球队高高帅帅的学长。周民昊长相一般,却也因为才华赢得了不少女粉丝的关注。
有女生来向我打听周民昊,我都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们,才子已经有了佳人。
我知道他的佳人只是他的单相思,我只是不想让别的女生靠他太近。
而我想靠近,却没有勇气。
直到有天,周民昊骑着车载着卢蓉秀在我身边经过,站在我旁边的文,啧啧地冲他们喊:“哎呦喂,你小子,要请吃饭啊!”
周民昊回头的时候,和我的眼神触碰并对视几秒,随后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我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毫不掩饰的喜悦,那是后座那位他心心念念的女生带给他满满的幸福感。
我以为我会很难过,可悲伤何来理由,我们只是校友。
我不再参与女生们的八卦,不再向那些前来测探情报的女生透露周民昊的信息,不再心心念念那个喜欢在纸上写“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男生。
我转笔的习惯倒是延续下来,偶尔笔掉到地上,有一瞬间我会看到周民昊嬉皮笑脸地伸手向我拿笔,心中会泛起一阵微弱的小涟漪,随后平静如水。
高考结束,周民昊高考又发挥失常。老师们都顿感可惜。听说他高三有段时间很沮丧,因为卢蓉秀去了一家全封闭式的职业学校就读,和他断了联系。
晴天的午后,我驻足在学校大门口,看着这所陪伴我三年的地方,微暖的阳光倾泻在我的脸庞,熙熙攘攘的毕业生在我身边过往。最后一天,我和周民昊始终没有缘份再遇见。
我想起几年前夹在他的《三国演义》里的那张书签,不知当年书签上那股淡淡的清香是否已随着年月消失殆尽。书签背后,我花了几个晚上鼓足了勇气写下: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不知周民昊翻阅的时候看到了沒。不知他是真懂却假装不知,还是真的错过了那张书签。
我只知道,我和他之间,只有三又二分之一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