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聿铭家族：苏州贝氏的百年传承

王欣芳

贝聿铭刚刚过完自己的100岁生日。百年传奇人生里，他获得了一个建筑师能拥有的全部荣誉，美国国家艺术馆、肯尼迪图书馆、香港中银大厦、法国卢浮宫金字塔，以及家乡的苏州博物馆，每一件设计都是经典之作。

从苏州到纽约，贝聿铭的一百年演绎着苏州贝氏的家族传承，也成为近代中国故事的一个缩影。

“富过15代”

前不久，Louis Vuitton 把自家 2018 年早春度假系列发布会搬到了日本美秀美术馆。美秀美术馆里陈列着一部分日本古董，但打动LV的却是建筑本身。这座80%主体位于地面以下，将玻璃、钢架等现代建筑材料与小山融为一体的展馆由贝聿铭设计。

如此看来，LV也算“高攀”了。今年4月26日刚过完一百岁生日的贝聿铭是现代最著名的设计师，他获得了一名建筑师可能获得的所有奖项，在世界各地留下重要的、标志性的建筑设计。而他的身后，则是一座传承十五代、至今仍富有活力的显赫家族。

根据《吴中贝氏家谱》记载，原籍浙江金华府兰溪县的贝兰堂作为苏州贝氏的始祖，于明朝中叶定居苏州，“行医鬻药”。到了清朝乾隆年间，贝氏已成为苏州四富。

近代，贝氏一族最为兴旺的支脉，是同为第十三世孙的贝理泰和贝润生两支。两人同为贝氏余脉，却都不以医药业成名发家：前者及其子孙被称为“金融世家”，而贝润生则被称为“颜料大王”，在苏州留下一座修缮完整的狮子林。

贝理泰号哉安，生于1866年，年长贝润生四岁。贝理泰是晚清时期苏州府学的贡生，由于父亲突然去世，他只好放弃学业，全力打理家里的产业。后来贝理泰被地方官揽入幕中，做了一名钱谷师爷，他负责苏州各县的税收行政事务，颇有业绩。

1915年，贝理泰在上海创立商业储蓄银行，实行“一银元起开户”，为普通市民提供金融服务，生意兴隆。他还协助陈光甫在上海创办了中国第一家新型旅行社——中国旅行社。

贝理泰有五个儿子、四个孙子从事银行工作。其中最负盛名的，就是三子贝祖诒，也就是贝聿铭的父亲。

贝祖诒，号淞荪，生于1892年，毕业于苏州东吴大学唐山工学院。1914年贝祖诒进入中国银行北京总行工作。1918年，他被派往香港组建中国银行香港分行，此时，26岁的贝祖诒一肩二任，既是中国银行香港分行总经理，又兼任广东分行总经理。在当时军阀割据、连年混战、政局不稳的情况下，贝祖诒处变不惊，大显才华，名声享誉中外。

贝祖诒得宋子文赏识，先后担任了中国银行总经理和中央银行总裁等要职。解放前夕，孔祥熙一人就卷走了一亿三千万美元，而身为中银总裁的贝祖诒却没拿过一分公款。

新中国成立后，贝祖诒居住于香港，直至1973年举家迁徙至美国纽约，于1982年去世。

在此家世下，作为“富15代”的贝聿铭自然不需要像钱学森、杨振宁那样考取庚子赔款的公费留学名额。他高中读的是上海圣约翰大学附属中学，与林语堂、宋子文是校友，毕业后便去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学习，中途不满意宾大的教学方式，还能任性一下扭头就转学去了麻省理工大学。

从苏州到纽约

1917年，贝聿铭的叔祖贝润生花费80万银元巨资买下了狮子林。

在贝润生看来，“以产遗子孙，不如以德遗子孙，以独有之产遗子孙，不如以公有之产遗子孙”。因此，他将狮子林作为族产，在园中设立贝氏祠堂，并在旁捐资建立贝氏承训义庄，用来赡养、救济族人。

顺便一提，最初贝润生出于安全和避免浪费的目的，将大量现金投在买房买地上，随后便转行房地产，成为新中国成立前上海房地产业的巨头。1950年代贝家在上海市区拥有各类房屋近千幢，房产面积16万余平方米。

1928年，贝聿铭随父亲从香港回到上海，自此每年都要回苏州狮子林住一段时间——直到晚年，贝聿铭还是把狮子林称作“我的家”。他曾这样形容“苏州的那段生活”：“影响了我日后对生活和待人接物的看法。与祖父共同的生活，让我学到了更多中国传统观念。而那个古老的世界使得我更敏于感受。在那里，人们以诚相待，相互尊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日常生活之首，我觉得这才是生活意义的所在。”

狮子林是贝聿铭有关建筑审美的起源之一。其叔祖贝寿同是中国第一个到西方学建筑的学生，道前街苏州监狱即是其作品。而贝聿铭对狮子林那些可以跟艺术家、雕塑家媲美的园艺工人印象深刻。他们找到合适的石头，完全按石头天然的形态和长势，找出可塑的地方，稍加凿刻，然后将石头放到湖岸里。水波的拍打会把石头磨得圆润，和时间的磨蚀一起，完成有生命的作品。通常石头由父辈放入水中，再由下一代捞起。

“创意是人类的巧手和自然的共同结晶，这是我从苏州园林中学到的。”其实中国传统建筑艺术在贝聿铭心中一直留有极其深刻的印象，苏州园林的长廊曲径、假山水榭，尤其是建筑屋宇与周边自然景观相辅相成的格局，在他数十年的建筑设计生涯中都有迹可循。

苏州留给他的不止中国传统建筑的灵感。金融世家的血液、经商家族的传统让他以中國智慧在纽约功成名就。

贝聿铭从来不是孤傲的设计师，他的建筑生涯中一手握着才华与奋斗，一手握着卓越的交际手腕，头顶还笼罩着中国旧时代贵族的光环。作为一名建筑师，游走在政界与名流之间，他如此圆滑而谨慎，从不涉足建筑学的理论，也几乎不公开表达建筑观点。

一个至今为人津津乐道的事例是，1980年代，贝聿铭开始承接各种城市规划改建以及公共设施领域的单子。在美国前总统夫人杰奎琳选择肯尼迪图书馆委托建筑师时，贝聿铭重新布置了事务所，并摆放了杰奎琳喜欢的花草，加上他的个人形象一直维持着银行家一般的精英感，给杰奎琳留下了很好的印象，顺利取得了这个项目。而他的竞争对手中，密斯态度高傲；而路易斯·康简直是“建筑界的川普”，头发像被风吹乱的枯草，面部有疤，连领结也是歪的。

有些人认为贝聿铭过于圆滑世故，但也许他只是找到了建筑设计在现代社会中最好的表达方式。建筑需要运作大量的社会财富，尤其是公共建筑要对广大的受众负责，建筑师应具备一种强大的自信与打动人的力量，建筑师不仅仅只是负责在图纸上实现一座建筑的设计，也需要把控人与人之间的交流。

2002年，85岁的贝聿铭设计了极富中国古典审美情趣的苏州博物馆新馆，这也是他在中国大陆的最后一件作品。贝聿铭的儿子、著名建筑师贝礼中对这个设计也有兴趣，但贝聿铭表示：“这个设计要是我做不了，我的儿子更不能做。因为他们的中文已经生疏了，对中国文化不够了解。”

苏州博物馆新馆落成后游人如织，游客与其说是来看博物馆展品，不如说是来逛园林的——某种程度上，这座建筑对贝聿铭来说更是一种文化上的叶落归根。

实际上，贝家在美国也仍然保持着东方式的生活，家族经常聚餐，子孙辈每周都要去探望贝聿铭，但三子一女只有幺子会说中文，孙辈对中国的了解更是少之又少。贝聿铭或许是属于苏州的，他的儿孙却属于纽约。

贝氏女子

苏州贝氏赫赫百年，男人在外纵横商海，开疆拓土，女子们则成就家族传承的软实力。

贝聿铭的母亲是清朝最后一任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庄氏，擅吹笛子，虔心向佛，于1930年罹癌去世。贝聿铭有一个姐姐、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其中胞弟贝聿昆毕业于麻省理工学院，是世界最具权威的玻璃、陶瓷和新能源专家之一。其夫人李棠的姨父是张学良。

此后，贝聿铭的父亲贝祖诒又娶了“江南名媛”蒋士云，是为贝聿铭继母。

蒋士云的传奇不在她与少帅张学良的情史，而在于她一生都驾驭着自己的生活。她可以快刀斩断太过纠缠的情丝，也可以为了爱情嫁给年长41岁的丈夫。西安事变后，许多世家明哲保身，只有已经成为贝夫人的她积极营救张学良。丈夫病殁后，采访蒋士云的记者如云，每次采访后她都会递给对方一张只印着“贝蒋士云”的名片。尽管婚后一直与继子女们分居，但蒋士云的执着和真性情对贝氏子女产生很大影响。

贝聿铭的九姑姑贝娟琳是贝润生宠爱的女儿。她擅英文，会跳舞，转身厨房又能做出美味饭菜。在她出嫁上海颜料大王吴同文时，贝润生将“远东第一豪宅”绿房子赠予她作为嫁妆。绿房子由匈牙利建筑大师邬达克设计，号称“100年也不会过时”。绿房子有300平的厨房和12间颜色各异的洗手间，当时还有领先于世界的奥的斯全自动电梯。

婚后，吴同文与姨太太在楼上双宿双飞，贝娟琳独自住在楼下。1966年，吴同文和姨太太在这栋楼里自杀。她失去、又拒绝收回绿房子的所有权。此后，她活跃在上海老克勒们的沙龙上，贵气又落寞。

与姑母的遭遇相反，贝聿铭的堂姐贝聿玿更加自我。她是很有成就的书画家，却嫌姓氏太晃眼，取了一堆诸如坚白楼主、红苹女史的笔名别号。贝聿玿与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许士骐结为伉俪，并合作出版《许士骐贝聿玿画集》，为艺林双葩。

贝聿铭的夫人陆书华也是名门闺秀。陆书华的父亲是美国著名建筑师；祖父张荫棠与康有为、梁启超是莫逆之交，曾经参与戊戌变法，民国成立后任驻美全权公使，而时任民国总理的唐绍仪则是她舅母的父亲。

陆书华曾在美国卫斯理学院念书，与宋氏三姐妹是校友，后来在哈佛大学主攻造园设计。婚后，在陆书华引荐下，贝聿铭认识了哈佛的建筑系教授，进而从麻省转哈佛读研。陆书华一手炮制的这起人才外流事件，把麻省老教授气得老泪纵横。

陆书华学识不输于丈夫，个性兼具西方人的直率和東方人的低调。在婚后却一直辅助丈夫工作，教育子女。据贝家长子说：“母亲是父亲的秘密武器。”他们的四个子女中，儿子贝定中、贝建中和贝礼中均是建筑师。女儿贝莲曾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法律。

而贝聿铭的小孙女Olivia Pei是全新一代。全世界都知道去哈佛读书是贝家的传统，但混血儿Olivia Pei考虑在外交、政治或者国际贸易间做选择，因为她“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待上太长的时间”。当年贝聿铭就是叛出金融世家而改学建筑的，大概叛逆也是这个家族的传承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