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睿的这篇小说名为《AI》,什么意思呢?一开始读者可能会不明所以,直到看到最后一句:“癌没有改变什么,爱也没有。”大概就会恍然,同时为作家机智的设置而拍掌:同样的发音覆盖着两个完全不同的东西:“癌”与“爱”,一个通向死亡,一向通向救赎,但揭开覆盖在它们上面的枝枝蔓蔓,裸露出来的是同样灰茫绝望的质地。
小说通过一个男性媒体工作者的视角,讲述了两条线索的故事:一是“我”与妻子小叶平淡如水的家庭生活。小叶被确认为乳腺癌,“我”飞往东京为她购买药品,小叶经过治疗最后康复;一是“我”与林夏长达七年的婚外情,两人最终在东京彻底分手,然后滑向各自的命运轨道。两条线索在现实与回忆中互相嵌合,两种生活彼此重叠,交织成经纬复杂、令人慨叹又不得不直面相向的冷酷荒谬的世相。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因出于对孤独、疾病、无常、死亡的惧怕,拼了命地给人生做加法甚至乘法,不知疲倦地攫取一切,像周围其他人那样过上正常的有伴侣、有家庭的“稳定”生活,但到终了,这所有的温暖、爱意、抚慰、拯救,都被时光之手一层层无情地剥去了青葱美丽的外壳,惟一能够余留的,就是人无奈、无能地认识到一切皆不可靠、不可留,认识到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都是被命运拨弄于股掌之上的孤儿。
当然,《AI》并不像我提取的这么简要,它的细节是相当丰富的,那些对于生活、情感的细部打量和反复质疑在自我放弃中有一种迷人的心碎。在家庭生活里,“我”与小叶并非事事互相告知,她不告诉“我”她的博客,“我”也觉得不必要告诉她林夏的存在。在婚外情中,“我”与林夏的关系也并非干柴烈火,你侬我侬。他们相识于汶川大地震,同去唐家山采访,共同经历了震区的混乱、残破、分离以及劫后余生的好胃口、旺盛的情欲,回到北京后继续这种生活,但从未想过结婚,没有未来,不明不白就将生活过得面目全非,最后像多年夫妻一样,性不再重要。一切陷入重复性的疲沓与厌倦。
李静睿对于现代人的情、爱、欲有着深刻和透彻的理解,她说她“想写人世间的软弱和犹疑”,所以,我们不可能在她那儿看到皆大欢喜,人事圆满。她写夫妻生活,并不渲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天长地久,而是无情地写出即使是最纯真的爱也在岁月流淌里失掉了色彩;她寫丈夫面对妻子的“绝症”,并非我们想象的那样留在妻子身边,照顾她,关爱她,而是万分荒诞地道出,在这个绝望的过程里,只有一个人关心“我”的妻子,那就是“我”的情人;她写“我”与情人之间的分分合合,重点没有放在他们如何互相吸引、互相允诺之上,而是将这个过程拉得无比漫长:林夏与男友复合,“我”和她就分手;林夏与男友分手,我和“她”就复合。通过如此的拖沓、无聊和萎顿的反复描述,作者展示出,所谓的“爱”,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别无选择的选择。
这种双重线索、并行的故事、互相镶嵌的细节,给小说带来了丰沛的叙事能量和空间。事实上,这种写法在李静睿那里并非偶然,她的《小镇姑娘》也是“双生花”的故事,她用这种复杂性来探索“人如何面对命运”,这在她那里是永恒的题材,她的一部长篇就命名为《微小的命运》。在她笔下,不同的命运脉络之间看似遥远,实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互相呼应,互相消解。
很矛盾、很冷酷、很无望,是吧?这就是李静睿为现代人描绘的生活与命运的图景。在这个图景里,每个人都很孤单,可能有一时的好运气,但自我缠绕的焦虑从未停止,没有人能够逃脱命运的无情碾压和收割:小叶智商奇高,对生活平静且毫无怨言,对丈夫的出轨不闻不问,却得了癌症;“我”和林夏虽然在一起长达七年,但并非因为是“灵魂伴侣”,不过是“性”和“惯性”而已。
我们当下正在进入一个“真正的”城市文明,它所代表的富裕、便利、发达自然是很鲜亮我,但它同时带来了孤独、隔绝、茫然、痛苦,现代生活就像男主人公最喜欢坐的往返班车那样,“闲在当下,耽误上班,延迟回家”,昏昏欲睡地搭载着它“缓慢而准确”地驶向无望的未来。这是现代人的两面人生,能够认清这复杂性和冷酷性,并且毫不期待用所谓的和谐安定来稀释这绝望,这是一种了不起的能力。崔健在上世纪末唱出了《无能的力量》,我以为,《AI》是隔着漫长时光对“无能”的回应和延续。“无能的力量”是什么,就是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并用这无能来抵御无能的伤害的能力。
曹霞,著名文学评论家,现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