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荣富
形成和表达思想离不开词语,但词语有时也会对思想起一种限制束缚的作用。
有一次,我让学生阅读下列的故事,要求概括其寓意并谈点自己的感想。——古代南歧这个地方因水质不良,人人皆得了大脖子病。有一次,他们见到一名外来者,便在一起嘲笑他,因为他的脖子呈细长状。外来者告诉他们脖子得了病,应该求医治疗,可是南歧的人说我们乡的人都是这样的,终莫知其为丑。
始料未及的是,至少一半的同学把南歧之人比作井底之蛙,他们的文章只是围绕“井底之蛙”来展开,批评南歧之人“孤陋寡闻”“目光短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等等。显然,他们的思维一开始就被“井底之蛙”这一成语所套牢,再没能够跳出来进行真正的獨立思考。——“井底之蛙”是比喻见识短浅的人,南歧之人是存在着孤陋寡闻的毛病,但更重要的是,他们把自身的病态作为标准来衡量和要求别人,视不正常为正常,这是更严重的心理病态,这和“井底之蛙”的意思是有所不同的。
正是“井底之蛙”这一耳熟能详的成语,把整个思考流程给堵塞了。这使我想起了法国思想家伏尔泰说过的“词是思想的敌人”这句话。现成的、陈旧的词语取代了自己思想的产生和发挥,把它们比作思想的敌人是很恰当的,它们对本应是活泼的思想起到了窒息作用。可以说,词语就像一把双刃剑:没有词,就不能进行思考和表达;但是如果将自己的思想完全淹没在人们惯用的话语中,也就将它扼杀了,因为思想是活泼而有生命的,具有即时性和独特性的思想才有价值。
摆脱了现成词语的束缚,对“南歧之见”这则故事便可作出活的分析和诠释。比如有的学生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在一个病态的社会里,是非往往是被颠倒的,这比无知距离真理更远。”有的说:“集体的错误最可怕,而在错误的集体中坚持正确也最为可贵。”有的说:“谬误被重复一千遍,也就成了真理,因为人皆有从众心理。”有的说:“人应该适应环境,但不能完全被环境所左右,有时跳出环境看问题才能更清楚。”不是让自己的思维被陈词旧语牵着走,而是直面材料,讲自己的话,让思想活泼自由地生发,才有了这些可贵的解读和认知。
不敢大胆地用自己的话语去写作,实质上是在“权威”面前缺少自信的表现。这种毛病在一些大作家开始写作之时也往往难免。高尔基在写作之初,就曾沿用和拼凑了意大利和英国诗人作品里的现成诗句,写成了《老橡树之歌》,自己还很满意地把它送给作家柯罗连柯,柯罗连柯看后只说了句“请你用你自己的话,写你自己看到的东西吧”,高尔基在遭此当头棒喝后毅然烧掉了这首长诗,只留下了“我到世界上来,就是为了不妥协”这两行他自己的话。后来,高尔基把这两行诗的精神体现在他的第一部小说《马加尔·邱德拉》中,并按照柯罗连柯的话去做,终于获得成功。一次点拨就让高尔基跨过了一道心理上的“坎”。
思想不被套牢有个办法,那就是用自己的寻常话写作。房皋在《读杜诗》一诗中云:“欲知子美高明处,只把寻常话做诗。”岂止是杜甫,以才情和浪漫著称的李白也是如此,他的“床前明月光”“李白乘舟将欲行”也都是“寻常话”。姚鼐说:“文章之境,莫佳于平淡,措词潜意,有若自然生成者。”王国维说:“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可见,归真返璞、自然天成是语言运用的至高境界。在这方面,美学家宗白华给了我们很好的启示,举例来说,仅仅是对美学这一概念的诠释,就已经给人们带来太多的深奥和繁琐,而宗先生却说:“在我看来,美学就是一种欣赏。”非常朴素。这句话概括了他全部的美学心得。想想也是,美学当然应该是一种欣赏,是对艺术、自然和整个人生的欣赏的学问,但是,它却被人为地搞得远离生活、艰深晦涩,许多美学著述读起来就像宗教的经书一样,让人不知所云。
不能以固有的语言符号来应付和观照千差万别、千变万化的现实世界。而要让写作成为一种精神上的真自由、真解放,就得摒弃机械的语言记忆,清除陈旧符号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