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宪丛
唱着你,爱着你
◎孟宪丛
昏睡中的母亲忽然抬起手臂指着桌上,费劲儿地吐出三个字:打——连——成!我赶紧把微型录音机打开,举到母亲的眼前,顿时,二人台《打连成》的旋律热烈地流淌,寂静的屋子竟一下子有了活气。
这是母亲撒手人间的那天夜里,最后说出的三个字。
如今,每当听到高亢优美的二人台《打连成》,就会强烈而清晰地想起了我的母亲。
母亲和父亲都是家乡上世纪五十年代一个小剧团的二人台演员。二人台是家乡的地方戏,大部分剧目角色仅有生、旦两人,表演生动活泼,唱腔洒脱奔放,委婉流畅,深受家乡人们的喜爱。那时候,小剧团经常上演《挂红灯》、《打连成》、《打樱桃》、《打金钱》等一些传统二人台剧目,父母亲经常配对生旦角演唱,尤其喜欢表演二人台经典剧目《打连成》,也叫《拜大年》、《闹元宵》,这是讲述一对青年男女突破家庭和世俗的束缚,自由恋爱,并最终喜结连理故事的剧目。
在一出出《打连成》表演中,父母亲在对唱中轻轻走近,在舞扇间慢慢守侯,微妙情感随着《打连成》的旋律漫延,开始了相互间的关照、鼓励、祝福……直到日久生情,彼此心里有了对方,上演每一出《打连成》成了双方的期盼。尽管都未曾直接表白,但爱之舟悄悄地在两颗心之间起航,两年后,水到渠成地由《打连成》牵起了父母亲之间的那根红线。
缘于此,父母亲更对《打连成》喜爱有加,成了每场演出的必演节目。但,“文革”开始后,二人台《打连成》、《挂红灯》、《五哥放羊》等剧目被禁演,小剧团解散。回村里劳动后,父母亲对《打连成》还是放不下,成了心中的牵挂。那时候,无论是在田间地头,还是在打谷场上,每到大伙干活休息时,都要请母亲唱上一段二人台,而母亲也不推脱,总要毫不扭捏地唱上一段《打连成》——
“过了大年头一天,连成哥哥来拜年,一进门,把腰弯,左手拉,右手搀,咱兄妹相交拜的个什么年?……”唱毕,母亲先是在脸上流露出几许欣慰,然后,释放出甜蜜的哈哈笑声,这笑声就那么顺其自然地流淌,脉脉的,柔柔的,但却是久久的。
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唱《打连成》这样的“情歌小调”是要冒风险的,尤其在大庭广众之下演唱,好在,乡亲们淳朴,没有人向上举报,母亲倒也平安。
受父母亲的熏陶,我们全家也对二人台《打连成》情有独钟,收音机里听的是二人台,录音机里放的是《打连成》,后来DVD光盘也大都是二人台剧目,以至于家里收集了不少《打连成》等二人台剧目的磁带、光盘,在做饭之时、休息之余都免不了要哼唱一段《打连成》之类的二人台。
母亲晚年被严重的哮喘病折磨着,每走一步都会吃力地大口大口呼吸,特别是北方冬天来临的时候,也是母亲最为难熬的季节,晚上只能头趴在枕头上、撅着屁股在火炕上“睡觉”。吃药输液几乎成了她整个冬天坚持生命的手段。但每每听到《打连成》那熟悉的旋律,母亲的嘴唇就会一张一翕,不顾哮喘跟着哼起来,脸上溢满了幸福的笑容,她说,那是爱情戏曲。说的时候,母亲的眼光柔和极了,面容也柔和极了,仿佛浸润在爱的温馨中,让人动容。
每到夏天的时候,母亲病情有所缓解。但只要村里有了二人台演出,母亲总要让父亲搀着去听听去看看。母亲行动迟缓,在去演出现场的路上,一步一挪,每一次挪动都有一阵难以抑制的张口呼吸,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每一次提脚落下,每一步的移动前进,都仿佛使出了浑身力气,直到坐到椅子上看二人台演出,母亲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笑容,当有《打连成》剧目演出时,母亲总要站起来,两眼直直地瞅着舞台,跟着哼唱一番。
然而,面对死亡,生命的坚持仍旧是脆弱的,即使坚韧刚强的母亲,临去世的那一年也变得有些脆弱了。那些日子,她几乎不能下炕,整天躺着喘气,有时撑起身子勉强坐坐,常常是大睁了眼盼天黑,盼天亮。每天,父亲都要放几曲《打连成》,让《打连成》坚持母亲的生命,母亲也是在用全部的心志坚持着《打连成》,那样的坚持叫人看着心碎。
那一年春节刚过,母亲的病危重,我赶回家去。走进家,家中一片寂静,只有吊瓶在晃悠着,昏睡中的母亲忽地睁开眼睛:“回来了?”语气平和,让我坐到她的身边,我看见,母亲昏蒙蒙的瞳仁里,摇晃着我的脸,露出一缕平静。
那天夜里,母亲是在听着《打连成》撒手人间的。在《打连成》的旋律中,母亲分明感受到了一种刻骨铭心的爱情力量,虽然她闭着眼。她是在用自己最后的心志感受着生活中最美丽最圣洁的情与爱,这爱情贯穿生命的始终,是生命最后的境界。母亲的面容渐渐舒展,似乎有光晕流淌,神情也变得格外的祥和安然。一颗昏浊的泪珠儿,颤颤地从她眼角溢出……我相信,一定是《打连成》的情景涌入了母亲幽幽的梦境,那红红的绸子、花花的折扇在舞台上轻轻舞动,轻轻舞动……
一世的沧桑,一生的情怨,一切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在生与死的最后一瞬,在《打连成》的旋律中凝成一段铭心刻骨的坚持。这近乎悲壮的《打连成》坚持,应该是生命最灿烂的美丽了!生命,作为一个过程,爱情,作为一种经历,来与去,都是一种直面,一种坚持,一种震撼与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