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鸣
学人的牛气
文/张鸣
什么叫“范儿”?这是当下北京的俗语,有点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的味道。京剧通天教主王瑶卿论四大名旦,说是梅兰芳的样儿;尚小云的棒儿;程砚秋的唱儿;荀慧生的浪儿。其中这个“样儿”,就有点近似于“范儿”。其实,四大名旦,都是民国产物,即使在清末已经崭露头角的,也都是到了民国,才扬名立万。没有民国宽松的文化环境,活跃的媒体,也就没有四大名旦。广义的说,就京剧而言,四大名旦也好,四大须生也罢,个个都有民国范儿。
民国是亚洲第一个共和国,但这个共和国的生存环境却不怎么样。北洋时期各个军阀混战,上千个大小军头,联甲倒乙,联乙倒甲,你打我来我打你。虽说战争烈度不大,倒戈频繁,但混乱却是经常性的。到了国民党当家,依旧是打,军头之间打,国共之间更打,一直打到抗战爆发,外面人打进来了,这才勉强罢战,大家一起跟日本人打。那个时代,跟今天不一样,还是个丛林时代,弱而大的中国,时刻面临列强的欺凌和侵略。这样的共和国,国力不强,民生凋敝,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这样的共和国,严格地讲,是军国。无论是北洋时期,还是国民党时期,军人都是发言权最大的人物。中央的大头目是军人,各省的首长,也是军人。但是当家的军人,却都知道这个国家,是共和国,民主制度。所以,即使心不甘,情不愿,对民主制度的一些基本原则,大体上还是能尊重的。民国很贫穷,什么没有,但却有自由。北洋政府不管教育,国民党政府想管,也不大管得了。至于媒体,文化、艺术,大体上任由从业者随便折腾。有了自由,尽管环境恶劣,别的也可以有。
袁世凯家的孩子想进北大,北大校长说,考试面前一律平等,考就是。这是民国范儿;严修在袁世凯被免职的时候,上奏抗议,但袁世凯做了总统,几次三番邀严修入阁,无论职位多高,严修就是不答应,在民间办教育。这是民国范儿;袁世凯称帝,一败涂地,他没有把责任推给鼓噪他称帝的人,只说都怪他自己不好。这是民国范儿;直皖战争,皖系惨败。段祺瑞待在北京不走,说是责任自负,要打要杀,悉听尊便。这也是民国范儿;段祺瑞当总理,报人林白水在报上骂他“私处坟起”,段祺瑞装看不见,两者都是民国范儿;五四运动,学生上大街抵制日货,军警奉命干涉,学生比军警还横,两下都是民国范儿;拉黄包车的车夫,即使碰上城市的陌客,不多收钱,也不绕远,然而碰上五四青年,不仅不坐车,还要车夫上车他拉着,两者都是民国范儿;章士钊做教育总长,鲁迅做教育部的佥事,两个人为了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风潮吵了起来,章士钊一怒之下,免了鲁迅的职。鲁迅告到平政院,平政院审查之下,发现程序有误,总长没资格免佥事的职,责令章士钊收回成命,章士钊也就收回成命。两者也都是民国范儿。但是,刘文典做安徽大学校长,见了蔣介石不称主席,令蒋主席龙颜不悦,因而丢了校长的职位,这就只有刘文典有民国范儿,蒋介石没这个范儿。康有为和梁启超是关系密切的师生,张勋复辟,老师热心参与,学生坚决反对。从此老师大怒,发恶声断交,但在老师丧礼上,学生却情真意切地称颂老师的功业。同样,师生两个,只有梁启超一个人有民国范儿。
民国范儿就是一种教养,一种态度,一种文化,一种文人牛哄哄的劲儿。
中国人在清代,曾经经历了一个相当禁锢的岁月。从白山黑水下来的满人统治者,对理学表现了固执的喜好,官员和士大夫的私生活受到了严格限制,不许嫖娼;他们的思想也受到了严格限制,不许乱讲。蛮横的文字狱,使得文人著述,动辄获咎。士大夫的文学爱好,除了称颂拍马之外,已经没有了多少余地。学者们剩余的精力,都用在了儒家经典的考据上。满人的朝廷,甚至不许士大夫怀抱修齐治平的理想,他们能做的,只有替皇上办事。而在皇帝眼里,最好的臣子,就是会办事的办事员。这样的岁月,使得士人压抑得太久,清末,才迎来了一点政治上的解放,而进入民国,解放进入一个新的境界,不仅政治,而且精神的枷锁也被打破。从这个意义上,民国范儿,是一种解放。
只是,民国范儿,已经成为玄宗旧事。今天说民国范儿,不过是白头宫女,闲话开元天宝事而已。经历过民国的老人,一个接一个地逝去。在还活着的少数老人身上,民国范儿即使还有孑余,也只是偶尔才能闪现。讲一个过去不久的故事:曾国藩的孙子曾昭抡,一个哈佛学化学的博士,在民国的时候,被聘为民国中央大学化学系的主任和教授。一次中央大学的校长朱家骅召集系主任开会,曾昭抡刚从实验室出来,穿着破旧的工服,坐在下面。朱家骅不认识曾昭抡,开口便问,谁是化学系的?曾昭抡答,我是。朱接着说,曾昭抡来了没有?去把曾昭抡找来!曾昭抡转身就走,走到宿舍,打起行李去了火车站。
今天,我们有些知识人,已经用没边的谄媚(见到领导的时候)和没边的狂妄,代替了过去的恭谦和牛气。手里的活儿,除了粗制滥造,就是抄袭。民国范儿,官场没有,学界没有,市场也没有,连博物馆都没有。此时此景,说点民国范儿,算是纪念,也是挽歌。
摘自《历史不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