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刊
本能的苏醒
——洪耀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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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多层残破的宣纸上弹线》 洪耀 130cm×130cm 1979年
《画刊》:你在很早的时候就确立了日后艺术“求新求变”的方向了,能不能谈谈这段顿悟的经历?
洪耀:1957年,我在中南美专附中读三年级,17岁。那时候音专和美专在一起,学校里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的湖,上学的条件也是很好。因为音专的学生在琴房练基本功是全年无休,而且琴房是隔5米就是一间,所以每逢周日我们美专的学生就很痛苦,吵得懒觉都睡不了。
其中一个星期日,因为听说音乐学院要开会,不练琴了,我想我终于可以睡个懒觉了。结果琴声还是没停,正要抱怨的时候,发现琴房传来的不是枯燥练琴的训练,而是悠扬的乐曲。这首曲子是一位住在我们学校的德国钢琴家演奏的,因为曾经在学校听过几次,所以对曲子很熟悉。这一天重听,让我非常激动。音乐越过湖水飘过来,旋律和节奏被自然的风声打乱了,熟悉的曲子变得很神奇。那天我听着这震颤奇妙的乐音,睡在床上发抖,感动地流泪了,本来稀松平常的曲子因为大自然魔力而增添了无穷的幻变,这种新鲜的陌生感,让我感受到音乐非凡的魅力。我当时突然本能地意识到人性很重要的一部分是喜新厌旧,我一定要追求“新、奇、怪”。我由此受到启发,觉得我们国家批判喜新厌旧不对,人在本性上属于喜新厌旧的,它是社会发展很重要的一个动力。从此我就坚持追求“新、奇、怪”了。
《画刊》:1957年正逢中国艺术全面学苏的时期,当时你有两张作品被来华的苏联油画家马克西莫夫选出表扬过。马克西莫夫的这种肯定对你看待艺术的方式有影响吗?
《五角星》鲁班弹线第一张 洪耀 68cm×48cm 1977年
洪耀:当时有一本苏联杂志叫《星火》,那是一本介绍苏联文学和艺术的月刊,也是我唯一能看到苏联作品的途径。我就买来研究上面刊登的绘画作品,琢磨他们是怎么画的。我把那个精神领悟了,画的速写、风格、做派就和苏联小孩一样的。所以说穿了,马克西莫夫表扬我就是因为我的画像苏联小孩画的;其实还是模仿的阶段,很幼稚的。虽然受到表扬,我自己还是清醒的。
《画刊》:附中学的都是苏派的欧式画法,到了广州美术学院上大学怎么就选了中国画专业了?
洪耀:当时关山月老师是广州美术学院的副院长,也是中南美专附中的校长,他说我的线条蛮好,让我考考国画,我就报了国画系。四年学习,我对“十八描”中的高古游丝描特别佩服,只有高格调的画家才能画出高品位的线条。
《画刊》:大学阶段,你就开始不断尝试各种方式画画了,当时还专门练了一阶段“黑灯画画”。
洪耀:课堂里还是按照学校的规矩来,课外偷偷摸摸弄。黑灯画画,是想破除自己长期以来画画的千篇一律,反思学院的教条和理性。关灯画了两个礼拜,发现不行,又熟练了。索性换左手画,颜料瓶的摆放次序也弄乱,这才画出一些生涩、不确定的味道,有点意象与具象之间的意思,大家觉得蛮新鲜。
《画刊》:在大学和毕业之后的很长时间,虽然私下你一直在做着反思学院的实验,但在主流的主题创作方面你还是获得了很多肯定的。
洪耀:1974-1977年我参加了几届全国美展,我画的《新书添不尽》《粮船数不尽》都被选上了,《粮船数不尽》还入选了“纪念延安文艺讲话优秀作品”。这些创作得到肯定,我心里并不舒服;因为这些画都是昧心之作。画《新书添不尽》的时候,图书馆都被砸掉了,哪来的新书?当时都饿着肚皮吃不饱,却要画《粮船数不尽》,歌颂大丰收。之后我就对全国美展再也没兴趣了。
《画刊》:1977年的时候,你的第一幅弹线作品《五角星》正好在你这个艺术转向的时候创作出来。为什么会放弃画笔,选择用弹线的方式来做艺术?
洪耀:都是靠自己悟,主要和我的生活经历有关系。我的祖父是开棺材铺的,家里有七个木工师傅。遍体鳞伤的木材从深山老林运来,要在正街门市后面的河塘里泡上一年,把树脂泡掉,木材干了以后才不会变形。我小的时候就喜欢看木工师傅用墨斗弹线、锯木板。夜半我要小便,万籁俱静,在街的另一头传来了弹棉花的声音,一直在我心中挥之不去。难忘儿时的“弹棉花机”,它弹出的单调、重复而又雄壮整齐的旋律,穿越了时空,联结着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是我幻想的源泉。《五角星》就是我用竹弓系上麻绳在宣纸上弹出的第一件作品。当年木材伤痕累累的样子,启发了我对弹线的力度、深度的深层感受,现在中国和海外很多人也学弹线,但这种感受他们未必有。
《画刊》:之后是不是你就基本不做现实题材的主旋律的创作了?
洪耀:个人创作基本是这样,但是教学我是很认真很负责任的。
《画刊》:在湖北教书的时候,教学上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往事?
洪耀:当年有一次,我要求学生还原千年前的壁画形象,画面要鲜活。当学生交来作业,我马上感觉到残破、风化、斑驳的魅力没有了,千年时间的魅力没有了。虽然学生的画技比画工要好,但是学生没有了当年画工的敬畏心情,没有画工把一生的希望寄托于敦煌壁画之中的情感。敦煌壁画的颜色是按照古老的配方严格研制的,整个洞窟充满圣洁的气息,画工进洞窟之时敬畏地向心中的佛祖祈福。在绘制的过程中画工们心灵纯洁,画笔装色的碗都是有序排列。整个洞窟壁画完成之时,画工全家虔诚参拜。
《观念弹线(没灵魂的窗)》 洪耀 100cm×60cm 2009年 (注:眼睛是人的灵魂的窗户)
左·《新书添不尽》 洪耀 纸本水墨 115cm×138cm 1974年
右·《粮船数不尽》 洪耀 水粉 135cm×83cm 1975年
《画刊》:1981年,你在湖北申社做了一个“鲁班水墨”的系列,当时有人不理解?
洪耀:“弹线”也参加过两次湖北申社的展览,但是两次展览反映不是太好。(同时还展出了一些意象具象作品,如《无伴奏合唱》歌颂泼大粪)。申社画会的成员来自湖北省画院、省美术学院、武汉军区……这批画友中画人物的实力最强,有的得过全国美展的银奖,在全国也经常发表作品。我们其实都是好朋友,但他们对我的画法有些不理解。我当时有张作品弹了9条线,题目叫《九龙奔江》,我问在场观画的朋友作品怎么样,他说不怎么样,之后马上就走开了。
《画刊》:那个时候大家还没有对现代艺术的概念,这是必然的反映。
洪耀:1983年,我画了《魔方》,当时也很少受到理解,但也得到过肯定。我引用一下华南师范大学教授皮道坚2009年回忆看到《魔方》这幅画的感受:“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一个年轻的艺术家,可以看出他有很多很好的艺术见解,而且他对那种盲从的艺术态度是非常不以为然。记得那时候我看过他画的《魔方》里面有很浓的抽象意味和观念内容,那在当时是很有新意的。”
《画刊》:1985年香港双年展入选的是一张什么类型的作品?洪耀:名字叫《渔女》,画了一个漓江渔女挑着四只鱼鹰,桂林山水的背景。这个渔女在水面上有一个倒影,画面上其他地方我是画水墨,但这个倒影我不是画的,我当时花了很长时间找了一种木板,用水印木刻的方式印出来。所以这张画是一种混合技法,当时在国内也是很创新的。1987年的时候,我又有作品入选了“联合国露宿者年”画展。
《画刊》:那张画是叫《伞》吧?画的是一个小学生给雨中流浪汉撑伞的情景。
洪耀:就是那张画。这件作品也很有意思。我实际上表现了三个主题:爱心、私心、同性恋。这个小孩在雨天拿伞的这个动作,实际上是一个模糊的瞬间,如果把伞拿起来就是私心,放下去就是爱心。我为什么在画里画了两个乞丐呢?我是想表现同性恋这个社会现象。因为刚到香港的时候了解到香港有同性恋,觉得很新鲜,就拍了很多素材,然后组合成这个两人睡在一起的画面。当然现实中没有这样,我是借画面表达一个观念。其实我最早画这张画的时候,只想了两个主题,就是爱心和同性恋。我画那个拿伞的动作最初只是想表现爱心,可是给香港佳禾电影公司的导演蔡澜看到了,他说你明明画的是偷伞啊!这个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受主题绘画的毒害太深了。
画刊: 你在香港做过嘉禾影视的美术指导,当时画画又做海报设计,艺术上也一直在做各种尝试,其实路走得挺宽。可是这一阶段这样不断地变化,没有迷惘过吗?
《弹倒影(古代与当代)》 洪耀 70cm×110cm 2015年
洪耀:没有迷惘。我一直有兴趣做,想法很多。画刊:1997年,对你的艺术生涯来说,是蛮重要的一年。阔别20年后,你又重新把艺术的重心投入“弹线”系列的创作,为什么?
洪耀:当年我阶段性地放弃“弹线”创作,是因为我对弹线的效果不满意。我觉得那时候的画面张力太弱了,我希望速度更快、力量更强。在香港的时候,我先在家里的地库试过很多方式,都达不到我想要的效果。直到后来开始做弹线机,才解决了我在技术上的要求。 另外一点,就是和我对中国艺术的看法有关系。我认为16世纪以后,中国画的创新就终结了,黄宾虹、吴昌硕、齐白石、李可染、潘天寿,近代大师,你看他们都基本上是16世纪以前的东西,构图、内容、画法基本是这样。而且还有一点丢掉了,比如说陈老莲的格调品位,现在我们没有了。我不想陷在标准里,我更不愿意重复。我一直说要“求新求变”,“弹线”最符合我对艺术的要求。
画刊:但是“弹线”这个行为本身不也是一种重复吗?洪耀:如果把弹线仅仅作为一种创作方式来看,重复是必然的、绝对的,现在活着的苏拉吉是法国国宝级的大师,一辈子重复,一辈子就画一张画。凡是有创新的画家都是在重复,而且重复的就那一点东西。蒙德里安的冷抽象是重复,波洛克的滴洒一直重复到他死去,安迪·沃霍尔重复自己一辈子是一台印刷机。但弹线怎么弹、弹什么却是千变万化的。我弹线的时候是很不老实的,我一定要“犯错”,比如说我把墨弹在墙上,再由墙面反弹到纸上,就会触发很多无法预知的效果。我的弹线是一种情绪的释放和泄愤,我是愤怒地弹,是释放压抑。我从十几米高的地方把缆绳弹在宣纸上,这种爆破力、穿透力是非常强的。而且我什么都弹,我是弹在100多种样式上,尽量避免弹线的重复。弹线由主角变成配角,弹线甚至隐蔽在抽象的画面里。用彭德的话说,我是从水墨到油彩、从画面到人体、从器具到建筑、从实物到水面、从形式到观念、从结构到声光,从有限到无限无所不止,弹出与日俱增的境界。
《画刊》:你弹线的作品,有受到西方艺术的影响吗?
上·《伞》 洪耀 水彩 60cm×40cm 1987年
下·《魔方》 洪耀 水粉 150cm×150cm 1983年
《弹中国字(闭门成囚)》 洪耀 130cm×205cm 2009年
《弹线》 洪耀 综合材料 70cm×100cm 2013年
洪耀:早先是没得参考,我就是凭着感觉去做各种尝试。后来有机会去看世界各地的美术馆、博物馆的时候,很多东西也已经能看到印刷品了,但我并不在意这些作品,因为我不是模仿西方艺术的。在一次上海的展览上,皮道坚评价我的弹线是可以和康定斯基、蒙德里安、波洛克、马克托比、马列维奇对话的,因为我不是学他的,我是中国很厉害的木匠师傅那里转变过来的。更何况,如果你模仿西方,西方也是带着有修养的神态瞧不起你的。
画刊:谈到对你艺术的评价,你在欧美做展览的时候,西方评论界对你的评价有什么是你觉得有启发的?洪耀:2014年,我和刘玉山应邀在法国斯特拉斯堡欧盟总部举办了一个名为“线·韵”的双人展。欧盟总部收到中国批评家10篇解读弹线的文章,经过半月的思考没有采用。他们写了两篇,其中有一篇很有意思,把弹线放在二战残酷的场景中解读。虽然这篇评论我不觉得怎样好,但是他把二战作为背景,这就提升了弹线的深度、高度、广度。
《画刊》:你这种创作方式,好像是一种荒岛行为,你似乎要去除一切既定的概念和规则的影响。洪耀:我还是有概念,没有概念只是形式,我也没有兴趣。我只是反对教条和僵化。我弹线废得很多,我会把废的局部精彩的剪下来,颠来倒去再重新组合一张新画。我很喜欢从那些没有受过艺术学院教育的人身上学东西。我觉得美术学院不要办,音乐学院也不要办,电影学院都不要办,这些都是禁锢。我喜欢儿童(童心、真心)、儿童画(人类天赋),获取感受启发。我从17岁就警惕禁锢,现在快80岁了,禁锢依然拥抱着我。
画刊:你觉得现在的当代艺术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呢?洪耀:从一个全球化的角度看,当代艺术正走向多元、无边。但是艺术已经没有原创了,大量地挪用、复制,很少能看到让人眼前一亮、让人振奋的作品,东西方都一样。
注:1977年,洪耀受鲁班墨斗和弹棉花机启发,做出一种具有观念性的作品,在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实属孤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