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钩 图:本刊资料库
大雅大俗宋朝风
文:吴钩 图:本刊资料库
宋朝是一个风雅的时代,我们不妨称其为“风雅宋”。雅,是宋人的生活风尚与审美风格,不管是“极简”的宋瓷、清雅的宋式家具、精美的宋版书、精雕细琢的宋词、雅致的文人画、讲究意境的园林,还是文人间的雅集、文会、品茶、游园、鉴宝等生活时尚,都可以用“雅”字相形容。
宋朝又是一个极世俗的时代,传统社会的俗文化,是到了宋代才蓬蓬勃勃发展起来的,宋朝的城市都有瓦舍,瓦舍之内设立勾栏、乐棚,勾栏中日夜表演杂剧、讲史、傀儡戏、皮影戏、魔术、杂技等节目,“不以风雨寒暑,诸棚看人,日日如是”。从瓦舍勾栏生长出了充满市井气息的俗文化。
在宋朝的士大夫群体中,流行四大雅事:焚香、点茶、挂画、插花。宋人认为,这四件雅事不可草率、马虎,应该以专业的态度对待它。南宋时杭州有民谚说:“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许戾家。”戾家,便是外行人的意思。由此可见宋人的生活审美风尚:追求雅致、讲究品质。
但是,这么雅致的生活并不排斥市井俗夫,并非不食人间烟火;恰恰相反,它深入于市民的日常生活中。一名市井中人也可以把玩四般闲事,享受焚香、点茶、挂画、插花的雅趣,正如一个文人雅士也可以进入瓦舍勾栏欣赏通俗的文娱表演。
所以,如果让我用一个词来概括宋人的生活审美情趣,我会用“大雅大俗”这个词。宋人审美,雅到极致,又俗得可爱,雅俗共赏,雅俗兼资。
烧香
焚香,宋人将其发展成为文人雅道,“煮茗烧香了岁时,静中光景笑中嬉”,文人雅士的生活离不开焚香,不管是读书、闲居,还是雅集、宴客之时,他们都会烧一炉香,氤氲一室。
宋代的香品,一般都是合成的香料,叫做“合香”,并不是直接将沉香、檀香等拿去烧掉。许多宋朝士大夫都喜欢亲手调香,并将调香当成文人生活的雅趣。陆游就是一位调香高手,他的《焚香赋》描写的就是调香之法:“暴丹荔之衣,庄芳兰之茁;徙秋菊之英,拾古柏之实;纳之玉兔之臼,和以桧华之蜜。”
宋人对香料品质的要求很高,当时从海外贩入的番舶沉香,由于香味“腥烈,不甚腥者,意味又短,带木性,尾烟必焦”,并不受士大夫欢迎;其中有一种番香,因为在广西钦州集散,被称为“钦香”,其特点是“质重实多大块,气尤酷烈”,宋人便认为它“不复风味,惟可入药,南人贱之”。
不过,也不要以为焚香是富贵之家才玩得起的雅道,清贫的宋人如果有雅兴,同样可以体验香道。宋代有人调制出一种成本十分低廉的“山林四和香”以荔枝壳、甘蔗滓等生活废弃物,可谓“变废为宝”。
点茶
宋朝人对点茶极为讲究,点茶是宋代特有的茶道。该怎么制作茶饼,怎么研磨茶末,用什么水点茶,火候以第几沸为宜,配什么茶盏最佳,点出来的茶汤为何种颜色,都有一套严格的标准。好茶的士大夫之家,还必备一整套茶具,南宋人董真卿将这套常备的茶具绘成《茶具谱赞》,
茶道在宋朝可以很雅,雅致到被文人雅士列为一年四季的赏心乐事之一,包括三月季春“经寮斗新茶”,十一月仲冬“绘幅楼削雪煎茶”。茶道也可以很俗,俗到成为市井小民一日不可或缺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之一。
插花
宋朝是中国插花史上的鼎盛期,插花作为一种生活装饰品,广泛出现在不同阶层的宋朝家庭中。宋代之前,虽然也有插花艺术,但一般只流行于宫廷与贵族家庭,或表现为佛堂供花。到了宋代,插花成了整个社会的生活时尚,深入到寻常百姓家。
赵宋皇室与政府部门无疑是宋朝插花潮流的引导者。每逢花季,南宋杭州后苑都要妆点一新,用名贵的器皿簇插牡丹等鲜花,陈列于宫禁,供人观赏。
风雅的士大夫与寻常人家也热爱插花,比如在洛阳,“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大抵洛人家家有花。”其实“好花”不仅是“洛阳之俗”,宋人都喜欢在家中摆放一瓶鲜花点缀生活。特别是五月端午节,更是家家户户皆插鲜花, “虽小家无花瓶者,用小坛也插一瓶花供养,盖乡土风俗如此。寻常无花供养,却不相笑,惟重午不可无花供养。端午日仍前供养”。
挂画
如果说烧香、点茶、插花体现的是宋人物质生活美学追求,挂画则更多地体现他们在精神上的极致追求。宋朝的士大夫多有收藏古器、名家书画的喜好,如苏轼的朋友王晋卿,热衷于“藏古今法书名画,常以古人所画山水置于几案、屋壁间,以为胜玩”;苏轼的另一位朋友米芾,也是“遇古器物、书画则极力求取,必得乃已”。
《听阮图》描绘了一名文人闲坐踏上,焚香听乐,并赏玩古玩,一派悠然。
这些士大夫的厅堂房阁,往往都挂有名家书画;每遇雅集、文会、博古之时,亦会展挂出自己平日收藏的名画,供文友鉴赏。这个过程就叫做“挂画”。宋人口中的挂画,并非简单地悬挂、展示。宋人赵希鹄著《洞天清录》,其中有一节专门介绍了这一门道的学问:
“择画之名笔,一室止可三四轴,观玩三五日别易名笔。则诸轴皆见风日,决不蒸湿。又轮次挂之,则不惹尘埃。时易一二家,则看之不厌。然须得谨愿子弟,或使令一人细意卷舒,出纳之日,用马尾或丝拂轻拂画面,切不可用棕拂。室中切不可焚沈香、降真、脑子、有油多烟之香,止宜蓬莱笺耳。窗牖必油纸糊,户常垂帘。一画前,必设一小案以护之。案上勿设障面之物,止宜香炉、琴、砚。极暑则室中必蒸热,不宜挂壁。大寒于室中渐着小火,然如二月天气候,挂之不妨,然遇寒必入匣,恐冻损。”
在上层的权贵和文人阶层的带动下,书画收藏之风日盛,广大市井阶层也逐渐加入这一队伍。当时开封、杭州等大都市都设有一种叫做“四司六局”的商业性服务机构,专门替士庶人家办理宴席、接待宾客:“常时人户,每遇礼席,以钱倩之,皆可办也”。这个“四司六局”下设的“帐设司”可以将屏风、绣额、书画等名贵物品租赁给客户暂用,“排办局”则专门提供挂画、插花服务,将宴会环境布置成士大夫雅集的模样。总而言之,只要你掏一点钱雇佣“四司六局”,它就能够将一场吃吃喝喝的宴会办得非常“高大上”,既有鲜花点缀,又有名家书画可鉴赏。
南宋杭州的食店、茶坊、酒楼也有挂画的风尚,这是从北宋汴京传下来的审美习惯。耐得翁《都城纪胜》载,“(杭城)大茶坊张挂名人书画,在京师只熟食店挂画,所以消遗久待也。今茶坊皆然”。吴自牧《梦梁录》亦说,“汴京熟食店,张挂名画,所以勾引观者,留连食客。今杭城茶肆亦如之,插四时花,挂名人画,装点店面。”你到这些茶坊喝一碗茶汤,便可以欣赏到收藏界的珍品——名家书画。
宋 李嵩《花篮图》
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宋朝会形成雅俗兼资的生活时尚与审美风尚呢?一个不可忽略的原因是,在宋代,有两个群体都发育成为基数庞大的社会阶层,同时登上了历史舞台,那就是平民士大夫群体与市民群体。
宋代之前,门阀制度犹存,政治—文化资源主要集中在世族手里,通过科举制度脱颖而出的平民士大夫数目有限。由于社会中存在着阶级壁垒,贵族圈子内的高雅审美无法与社会大众的世俗化审美发生碰撞与交流,所以不管是插花,还是焚香,除了寺院,基本上都是贵族在玩。
历史进入宋代之后,贵族制度完全解体,门阀世家消失,大量平民士大夫通过科举制度崛起于市井、田亩间。隋唐时虽说已经推行科举制,但取士之数目有限,每榜不过录取一二十人而已。宋代是历史上第一个全面通过科举取士的王朝,每榜录取的进士数目扩大了10倍以上。据研究者统计,两宋三百余年,总共通过科举考试录取进士及诸科登科人数超过10万名,是唐—五代登科总人数的近10倍、元代的近100倍、明代的近4倍、清代的3.8倍。在这10万多名宋朝进士中,布衣出身之人超过半数。
这个数目巨大的平民士大夫群体,受过良好的教育,一般都拥有闲适的生活,具有较高的审美能力,追求雅致的品味,因此,他们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社会雅文化的引领者。
与此同时,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宋朝社会催生了市民阶层。在《清明上河图》中可以看到开封城内商铺林立,街道两边都是酒楼茶舍、饭店客邸,以及各种小吃店、小摊、修车铺、解库(银行)、书棚、香药铺、布帛铺、医馆,等等。繁华的城市工商业可以吸纳数量庞大的农业剩余劳动力,使他们能够在城市中安身立足,成为市民群体之一员。
在中国历史上,宋朝是城市化率最高的一个朝代,学者的研究显示,北宋的城市人口占20.1%,南宋时达到22.4%。如果据日本汉学家斯波义信的看法,南宋鼎盛时期的城市化率可能达到30%。而清代中叶(嘉庆年间)的城市化率约为7%,民国时才升至10%左右,到1957年,城市化率也不过是15.4%。
因为城市人口快速增长,宋朝出现了独立的城市户口,当时称为“坊郭户”,与“乡村户”相对。凡居住在城市的官员、士绅、商人、小商贩、城市手工业者、雇佣工、一般居民,都计入坊郭户。坊郭户的出现,显示了市民阶层正式登上历史舞台,一个全新的市民社会正在形成当中。这个市民群体有着庞大的文化消费需求,还有基本的文化消费能力,他们喜欢追随社会精英阶层的审美情趣,加入到士大夫引领的生活风尚之中。于是,上层认识热衷的雅士诸如挂画、点茶、插花、烧香等,被寻常市民纷纷仿效也不足为奇了。
一个社会,如果雅文化能够接纳俗文化,俗文化能够融入雅文化, 就可雅俗兼资,宋代在雅俗二者的有机融合中取得美妙平衡。可说,时至今日,宋人在文化艺术上所取得的成就,依旧标榜千古。
(编辑/雷焕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