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老人松了一口气,下令转换开始。
老刀发现地面终于动了,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点麻木的手脚,小心翼翼来到边缘。土地的缝隙开始拉大,缝隙两边同时向上掀起。他沿着其中一边往截面上移动,背身挪移,先用脚试探着,手扶住地面退行。大地开始翻转。
六點二十分,秘书打来紧急电话,说吴闻主任不小心将存着重要文件的数据key遗忘在会场,担心会被机器人清理,需要立即取回。
白发老人有点恼怒,但也只好令转换停止,恢复原状。
老刀在截面上正慢慢挪移,忽然感觉土地的移动停止了,接着开始调转方向,已错开的土地开始合拢。他吓了一跳,连忙向回攀爬。他害怕滚落,手脚并用,异常小心。
土地回归的速度比他想象的快,就在他爬到地表的时候,土地合拢了,他的一条小腿被两块土地夹在中间,尽管是泥土,不足以切筋断骨,但力量十足,他试了几次也无法脱出。他心里大叫糟糕,头顶因为焦急和疼痛渗出汗水。他不知道是否被人发现了。
老刀趴在地上,静听着周围的声音。他似乎听到匆匆接近的脚步声。他想象着很快就有警察过来,将他抓起来,夹住的小腿会被砍断,带着疮口扔到监牢里。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暴露了身份。他伏在青草覆盖的泥土上,感觉到晨露的冰凉。湿气从领口和袖口透入他的身体,让他觉得清醒,却又忍不住战栗。他默数着时间,期盼这只是技术故障。他设想着自己如果被抓住了该说些什么。也许他该交待自己二十八年工作的勤恳诚实,赚一点同情分。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审判。命运在前方逼人不已。
六点三十分,吴闻取回数据key。六点四十分,吴闻回到房间。
六点四十五分,白发老人终于疲倦地倒在办公室的小床上。指令已经按下,世界的齿轮开始缓缓运转。书桌和茶几表面伸出透明的塑料盖子,将一切物品罩住并固定。小床散发出催眠气体,四周立起围栏,然后从地面脱离,地面翻转,床像一只篮子始终保持水平。
转换重新启动了。
老刀在三十分钟的绝望之后突然看到生机。大地又动了起来。他在第一时间拼尽力气将小腿抽离出来,在土地掀起足够高度的时候重新回到截面上。他更小心地撤退。血液复苏的小腿开始刺痒疼痛,如百爪挠心,几次让他摔倒,疼得无法忍受,只好用牙齿咬住拳头。他摔倒爬起,又摔倒又爬起,在角度飞速变化的土地截面上维持艰难地平衡。
他不记得自己怎么拖着腿上楼,只记得秦天开门时,他昏了过去。
在第二空间,老刀睡了十个小时。秦天找同学来帮他处理了腿伤。肌肉和软组织大面积受损,很长一段时间会妨碍走路,但所幸骨头没断。他醒来后将依言的信交给秦天,看秦天幸福而又失落的样子,什么话也没有说。他知道,秦天会沉浸距离的期冀中很长时间。
再回到第三空间,他感觉像是已经走了一个月。城市仍然在缓慢苏醒,城市居民只过了平常的一场睡眠,和前一天连续。不会有人发现老刀的离开。
他在步行街营业的第一时间坐到塑料桌旁,要了一盘炒面,生平第一次加了一份肉丝。只是一次而已,他想,可以犒劳一下自己。然后他去了老葛家,将老葛给父母的两盒药带给他们。两位老人都已经不大能走动了,一个木讷的小姑娘住在家里看护他们。
他拖着伤腿缓缓踱回自己租的房子。楼道里喧扰嘈杂,充满刚睡醒时洗漱冲厕所和吵闹的声音,蓬乱的头发和乱敞的睡衣在门里门外穿梭。他等了很久电梯,刚上楼就听见争吵。他仔细一看,是隔壁的女孩阑阑和阿贝在和收租的老太太争吵。整栋楼是公租房,但是社区有统一收租的代理人,每栋楼又有分包,甚至每层有单独的收租人。老太太也是老住户了,儿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长得瘦又干,单独一个人住着,房门总是关闭,不和人来往。阑阑和阿贝在这一层算是新人,两个卖衣服的女孩子。阿贝的声音很高,阑阑拉着她,阿贝抢白了阑阑几句,阑阑倒哭了。
“咱们都是按合同来的哦。”老太太用手戳着墙壁上屏幕里滚动的条文,“我这个人从不撒谎唉。你们知不知道什么是合同咧?秋冬加收10%取暖费,合同里写得清清楚楚唉。”
“凭什么啊?凭什么?”阿贝扬着下巴,一边狠狠地梳着头发,“你以为你那点小猫腻我们不知道?我们上班时你全把空调关了,最后你这按电费交钱,我们这给你白交供暖费。你蒙谁啊你!每天下班回来这屋里冷得跟冰一样。你以为我们新来的好欺负吗?”
阿贝的声音尖而脆,划得空气道道裂痕。老刀看着阿贝的脸,年轻、饱满而意气的脸,很漂亮。她和阑阑帮他很多,他不在家的时候,她们经常帮他照看糖糖,也会给他熬点粥。他忽然想让阿贝不要吵了,忘了这些细节,只是不要吵了。他想告诉她女孩子应该安安静静坐着,让裙子盖住膝盖,微微一笑露出好看的牙齿,轻声说话,那样才有人爱。可是他知道她们需要的不是这些。
他从衣服的内衬掏出一张一万块的钞票,虚弱地递给老太太。老太太目瞪口呆,阿贝、阑阑看得傻了。他不想解释,摆摆手回到自己的房间。
摇篮里,糖糖刚刚睡醒,正迷糊着揉眼睛。他看着糖糖的脸,疲倦了一天的心软下来。他想起最初在垃圾站门口抱起糖糖时,她那张脏兮兮的哭累了的小脸。他从没后悔将她抱来。她笑了,吧唧了一下小嘴。他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尽管伤了腿,但毕竟没被抓住,还带了钱回来。他不知道糖糖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唱歌跳舞,成为一个淑女。
他看看时间,该去上班了。
(节选自郝景芳《北京折叠》)
品读
北京时间2016年8月21日上午9时,第74届雨果奖颁奖典礼在美国堪萨斯城举行。中国科幻女作家郝景芳凭借《北京折叠》(Folding Beijing)获得最佳中短篇小说奖。这也是继刘慈欣之后又一位中国科幻作家获得雨果奖。
在加速前行的现代化步伐中,北京这座大都市日益国际化。在闪烁的霓虹灯下,在座座高楼拔地而起的间隙里,时时刻刻都在上演人们聚合,分离的故事。
拥堵在同一条大道上的芸芸众生,同时迎接照射这座城市第一缕阳光的各色人等,他们都可以自由地穿行于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然而,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他们用无形的屏障分隔开来——分成一个一个的难以沟通和逾越的群体,这个屏障同时隔阻了人与人的感情,扭曲了爱情和亲情。
透过行色匆匆的脚步,纷繁交错的世事,作者用高超的象征手法为读者建立了一个社会关系的模型——折叠的北京。
从事城市中不同环节工作,从而拥有档次不同的收入,占据不同等级的社会地位和生活环境。基于这个社会现实,我们有理由相信,人们虽然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却真的生活在不同的“空间”——这是一个如黑洞一般隐蔽的空间。
在《北京折叠》里,人们居住的“空间”不是一般的高楼平房,而是不同的社会层次,由于相互隔离,代表不同社会层次的三个空间不会同时出现,因此,一个空间显示,另外的空间就折叠起来。
人们之间界限如此难以逾越,以致于到不属于自己的空间去必须趁空间转换之机,冒着犯法和伤亡的危险,在断面和夹缝中偷渡。多么耐人寻味,发人深省。
在人生追求的过程中,获得更好的工作,更高的待遇,与更高层次的人群为伍,实现空间跨越,往往成为人们的首选,于是,有的人不惜放弃真情,有的人无法顾全孝心……而作品中空间跨越的故事,与之对比,感人至深。
哪个父母不期望子女受到良好的教育,成为绅士和淑女?主人公为了女儿接受良好教育,不顾危险筹学费,虽然他跨越了空间,却不迷恋于上层社会,作品既入俗又脱俗。
一个从垃圾站捡来的弃婴,同样具有艺术天赋;一个垃圾站的工人同样彰显出人性的善良……这些足以表明人们不应该按社会层次的差异采用不同眼光看待人,大家都有权得到社会的尊重。
《北京折叠》用幻想解构了北京这座大都市的现实空间,概括地揭示出形形色色人们的社会关系。更为可贵的是,它没有停留在不尽如人意的现状,而是引导人们思索:在城市化的进程中,如何在丰富城市物质供应、完善现代设备、升级各项功能等方面加强城市硬实力的同时,也在关注弱势群体,关注人格的尊严,关注人类情感……这些方面加强城市软实力,从而使北京以及中国大地上的每座城市都成为繁荣幸福的乐土。
(韶关市长乐中心学校 张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