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香雪
小尹休假回来后,英子就变得有点不正常了。
她时常一个人自言自语,说的话没人能听得懂。站着,坐着,走着,忙碌或闲暇时,你要是从英子身边经过,仔细端详英子,总能发现英子的两片嘴唇轻轻地张合,间或能听到一两句含混的话语。
哪里去了呢?……只留下影子。……唉……
好!……真好!……唉……
要是当初留下联系方式就好了。……唉……
最后一个“唉”的声音发出来,尾音还没有消散,英子的眼泪吧嗒吧嗒就下来了。不管旁边有没有人,英子都会让眼泪肆意流淌。衣服的前襟湿透了,英子也不擦拭。朋友用手在英子的眼前晃,英子似乎没有察觉,眼泪该流还是在流,就像下雨的天空,没人能阻止满世界的雨水横流。
不过,英子也有笑的时候。她笑得很特别,跟以前那种没心没肺的笑截然不同。以前的英子,看透了世事,不相信人间有真爱。英子觉得上帝让她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作陪衬的,就像绿叶衬红花,就像黑衬托白,就像丑衬托美,她天生就是衬托别人的命。想通了,英子的笑剔除了阴郁,也没有阳光,只是一种心无潜质的笑,让人能听出一种空,是荒芜人迹的空旷。
这段日子,英子的笑有了内容,沉甸甸的,像饱满的麦穗。但英子从不对着别人笑,只低着头对着心口笑。两片嘴唇像一朵花的开放,极为缓慢,极为优雅,又有几分内敛,带着几分羞涩。那里潜藏着英子怎样的秘密,没有人能发现。
英子,你笑什么呢?同室的小尹问英子。英子不回答,端起脸盆出了房门。走了一分钟,又折回来,拿起床头刚洗过还没来得及折叠的翻领绒衫塞进脸盆,又走出去。
洗衣间的水龙头水流得哗啦啦地响。英子似乎忘记了南方的水旱,任水流在衣服上打旋。旋着旋着,脸盆四周便旋下一圈水帘,水帘洞掩住英子密集的心事,谁也无法看见。
小尹走过去,关了水龙头。英子木然地看小尹一眼,也不搭理她。两只手提起绒衣领子迟缓地揉搓。
都洗过了,还洗呀?没穿破,都要让你给洗破了。小尹幫英子拧干毛衣,挂在窗外的铁丝衣架上。
英子放好脸盆,坐在床头,拿着遥控器,电视频道被她一遍一遍地搜索,最终也没定位一个她感兴趣的节目。放下遥控器,英子又一次站在窗口,像一尊雕塑,任小尹怎么劝都不坐下。
顺着英子的视线望去,窗前是一树樱花。小尹没发现樱花和往年的有什么不同。英子看什么呢?
你看见影子了吗?英子问道。小尹摇摇头,又点点头。影子,是啊,每一片樱花阳光下都会有影子。可这影子,真的和往年有区别吗?英子往年也没有这么长久的,痴痴呆呆地看樱花说影子啊?
小尹来这个厂子时,英子已经有两年的工龄。小尹被安排在英子的房间,和英子住对床。小尹很少看到英子笑,也很少看到英子哭。她一个表情从早绷到晚,很少和小尹交谈贴心的话语。两个女孩子之间似乎隔着一道戳不透的墙。
只有英子自己清楚自己。她的哭和笑都在肠子里汇聚着,绕成无数个结结。夜深人静时,绞着绞着地痛。英子不想让任何人走进她的内心,她抵御着外界的一切关怀和温暖,生活在自我的一口深井中。偶尔透出井沿喘喘气,又把头缩回去。
这个兵工厂,四围都是山,是一眼看不透的群山。山顶终年积雪,逢光不化,逢风不揭,就像英子积聚心头的阴郁。压抑到不能承受的时候,英子便跑到远远的后山,对着山巅使劲怒吼。悠远的雪崩声把英子积年的阴郁压扁,揉碎,扬起,弥散在群山之中。吼过了,英子的心空成一片明净的蓝天,回到厂里,继续平静地上班。
打从落地时,英子的命运便注定了阴郁。左手的六根指头,右眼的一块暗记,压得英子永远不能在人面前抬头。童年的天空阴沉沉的,没有和暖的阳光,没有耀眼的鲜花,没有小伙伴聚集一起玩游戏捉迷藏扔沙包的欢快记忆。只有暗角,只有孤独,只有惶恐的眼神,只有被同伴围住嬉闹的尴尬和无尽屈辱的阴影。读书时,英子总是把左手藏在身后,或者衣兜里。眼尖的同学撮起英子的第六指端详,看着看着便会笑出一片嘘声。英子会在她们成群结队去球场或者舞场时悄悄退出来,退回到一个暗角,没有人声的暗角,独自一人黯然神伤。眼角的暗记被流光洗得更加暗淡,被日渐苍白的皮肤衬得格外鲜明。英子觉得,男同学看他的眼神仿佛针刺,她常常会感到丝丝缕缕深深浅浅的疼痛。大学毕业后,英子把自己扔进这座深山,扔进这个厂子,准备着自生自灭。
与那些冷冰冰的机械打交道久了,英子的心也冷成一块钢材,对谁都没有了温情。小尹住进她的房间,她小心翼翼地掩住自己的心门,尽量不让小尹看穿她的心事。虽然小尹和以前的那些人有点不同,但小尹的手是五根指头,眼角没有暗记。晚上睡觉,英子把脊背给小尹,爱说话的小尹让英子有点反感。小尹一个人说得无味了,自然就缄口不语了。
忽然传来要开舞厅的消息。全厂的人都轰动了。舞厅开张的那一天,全厂三分之二的职工都去了,任小尹怎么劝说,英子都不和她一同去。那个晚上,舞厅里看热闹的人站了密密匝匝的一大圈。跳舞的人也很多。小尹一直在跳,和很多人熟悉不熟悉的人跳。有一个人优雅娴熟的舞步给小尹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小尹回来后,打开台灯,看见英子平躺着,大半截被子掉在地上,眼角湿漉漉的。小尹帮她拉起被子,盖在她身上,英子眼角滚出的泪水,一串串的,像山腰青色的五味子。
家中有事,小尹请了半个月假。回来后,英子就变了一个人。她无缘无故地笑,无缘无故地哭。小尹从她时不时的自言自语中,捕捉到一个关键词“影子”。影子,什么影子?到底是谁的影子?
周末,小尹去舞厅跳舞。一个朋友问小尹,你房间的英子怎么没有来啊?你回家的那段日子,她经常来舞厅。有一个人很耐心地教她学跳舞。他长得好绅士哟。舞跳得一级棒。可惜,来了一个周就再不见了。英子后来来过几次,静静坐在一个角落,不和任何人跳。看起来有点落寞。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朋友举起小尹的手,把她连转了三个三百六十度。转停了,小尹忽然觉得,这偌大的舞厅的确少了一个人。整个舞厅,会跳的,不会跳的,都在舞池中央扭来转去。小尹搜索了一遍又一遍,也没看到那个人优雅娴熟的舞步。小尹的步子松散了,踩不准鼓点,踩疼了谁的脚背,小尹也不清楚。
那个人是谁呀?你到底说呀?
哦,我也不认识那个人。好像不是咱们厂子的吧?
第二天早上,小尹起床很晚。睁开眼睛一看,英子不知到哪里去了。满地板都是铅笔画的素描。小尹捡起来一看,是一个男人跳舞的各种姿势。第一次去舞厅跳舞的情景在小尹眼前闪过。小尹一时恍然,拉开窗帘,瞥见英子站在窗前的樱树下,手掌伸得舒展展的,手心里落满樱花的残片。
英子到今天还感到莫名其妙。那个晚上,她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去了舞厅。进去后,英子像一只惶恐的老鼠钻进一个暗角,静静地看别人跳舞。她既不羡慕也不沮丧。没有人请她跳舞是正常的,就像历来的集体活动,英子在和英子不在没有什么两样。有时,她连当观众的资格都不够,因为她不会狂热地鼓掌,也不会大声吹捧,更何况她不会跳舞。她是她自己的听众,也是自己一个人的观众。这样第一次主动跑到舞厅,真是生命史上破天荒的头一次。
不知谁给厂子引进这样一个平台,平日蜗居的男男女女走出来,老老少少不管会不会跳,都被人拉着,或者拉着别人,在舞池里扭動。有些人边跳边和舞伴谈笑,满面的春风。有些人像在悠闲的散步。年轻一点的,绕着场子,赶集似的跑。有一两对跳得很轻盈,很唯美。英子被那个气质优雅的女舞伴吸引住,目送着她从眼前飘去,又耐心地等待她行云流水般地飘过来。
水杉树一样挺拔的男人停到英子面前时,英子没有丝毫准备。他的女舞伴被另一个男人带走了。他退回到椅子上坐下休息。擦汗时,一回头便瞥见了暗角中的英子。英子端坐着,目光追逐着那个绕场起舞的女人。冷不见看见一只大手伸到她的面前。英子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男人不容分说,拉起英子,往舞池中间走。英子的脚步毫无章法,踩不住一个鼓点。男人一看,英子真的不会跳舞,又把他带回暗角的位置。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分解着给英子指点。英子不敢抬头看男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等英子能踩住节拍时,男人带着英子在暗角附近学步。
英子总怕踩住男人的脚,更怕挡住别人的路。越是心慌越是容易走错。踩了男人的脚,男人呵呵一笑,一点也不介意。
你的乐感很强啊!没几分钟你就能踩住节拍了,真行!
英子不吭声。
你的身体很轻,我轻轻一转,你就能飞起来。
英子不吭声。
抬起头来,顺着我的左肩头看出去。你能看到风景……
英子还是不吭声。但英子很顺从地抬起头,顺着男人的肩头看出去,的确看到舞厅里的风景,是旋转的动态的华美的风景。抬头的一瞬间,英子的脚尖狠狠地踩住了男人的脚尖。英子吓得差点叫出声来。舞厅的音乐戛然而止。英子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第二天晚上,英子没去舞厅,但英子失眠了。整个夜晚,男人的话在英子的心口反复回旋。英子的心口好烫,喝了一大杯凉开水都无济于事。
英子后来又去舞厅了。男人带着她跳舞,带她绕着场子一圈一圈转。男人似乎没有注意到英子眼角的暗记,也没注意到英子左手的六指。英子配合得越来越默契。她纤细柔软的腰肢在男人的手掌心里转,她的身体在男人举起的手臂里转,像一只蓝色的蝴蝶,在舞厅里飘飞。所有的阴翳都消散了,那块暗记,那根多余的指头,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即使大白天,英子走路也轻飘飘的,脸上总挂着琢磨不透的微笑。
那个晚上,英子穿着粉白色的衣裙,走进舞厅就看到男人坐在暗角的位置等她。那里,光线很暗,看不清男人脸上的表情。
英子走过去。男人说,你真漂亮!像一个很熟悉的电影演员,但我怎么也想不起那个演员的名字。
英子不吭声,低着头,抚弄着裙带。英子知道这话是大众话,有恭维的意味。英子有自知之明,不会因为一个男人违心的赞许而飘飘然。男人站起来,很绅士地邀请她。
我姓王,叫王强。单位的人都称呼我强哥。你贵姓?
姓吴。
那我以后叫你小吴吧。
英子点点头。
应该说,英子的悟性很高。被王强带着跳了三个晚上,英子俨然一个武林高手的态势。可惜,舞厅的灯光昏暗,英子看不清王强的面部表情。英子也不敢紧紧盯住王强的脸看。王强的手臂有着强悍男人的力度。说话的声音沉稳,有一种穿透铁石的磁力。王强的个子高,高挑的英子站到他面前,头部只能到他心脏的位置。音乐骤停时,似乎还能听到王强咚咚的心跳声。
舞会结束后,王强说,我来送送你吧。英子没答应也没拒绝。走出去,王强跟在她身后,紧走几步,走在英子的身旁。舞厅的人散开走了,英子回房间的路上没几个人,英子有点害怕。她不认识王强,不知他是哪里人,在哪个部门上班。但她羞于开口询问。一个陌生的男人,忽然跟英子离得如此近,英子真的很惶然。不过,毕竟是在厂子里,英子想到这一点,又放松了戒备。
快到门口时,王强伸出手。英子明白,王强是在和她道别。慌乱中,英子伸出了左手。王强狠劲地握了一下,转身走了。英子呆呆地站在原地,摸着那根不争气的第六根手指头,泪水滚滚而下。
明天我在舞厅等你!王强走出十米远,忽然回身向英子喊道,还潇洒地挥挥手,消失在朦朦的灯影里。
英子的心释然了。
第二天,英子早早去了舞厅,暗角不见王强的人影,空落落的。强烈的音乐在暗角跳跃,仿佛要把王强从某个地方荡出来。英子坐下去,等到舞会散场,都没等到王强。英子一个人坐在暗角,一会落泪,一会傻笑,一会发呆。
也许他有事吧。英子没等到散场,就回房间休息了。下一天,英子又去了舞厅,暗角还是空空的。英子在舞场里搜寻,找不到王强魁梧的身影,那个飘逸的女舞伴跟着别的男人一圈一圈,轻盈地转。英子揉揉张望得酸涩的眼睛,长叹一声,走了。
英子后来不去舞厅了。她想给王强打个电话。可惜,那一次,王强要英子交换电话号码时,英子婉言谢绝了。
现在,英子的脑子塞满了王强的一举一动,但王强脸部微细的表情怎么也无法清晰地呈现。英子这才想起,跳舞的那几天,她根本没有正面端详过王强的脸。又怎么能回忆起来呢?
那个晚上,如果伸出去的是右手,又会怎样呢?英子反复回味两人最后一次分别时的情境,悔得肠子都快要断成节节草,也没能换得王强的一次露面。
起风了,树上的樱花像王强转身时遗落的眼神,纷纷飘落。英子坐在落英氤氲的花雾中浮沉,恍惚听到小尹窗头递过来的一个声音,银子一样亮,水流一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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