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创作须异质化

2017-06-29 22:07王宁王力宋红岭田崇雪
雨花·下半月 2017年5期
关键词:赵老师异质性江苏

王宁+王力+宋红岭+田崇雪

赵本夫的创作具有鲜明的异质性特点

王宁、王力:异质性这个概念是相对于同质化而言的。既然要讨论江苏文学的异质性书写,那么首先要明晰的一个问题便是,当下中国文学生态的同质化特点是什么?这种同质化特点是否江苏文学的整体特点?

因此也便衍生出必须辨析的两个子命题,即究竟是江苏文学存在着相对于当下中国文学的同质化现状而言的某种独异特色,还是江苏文学场域内存在着某种独特品质?抑或这两个层面的问题能够通过一个典型作家案例加以剖析?

无论就哪一层次来看,赵本夫的创作始终具有比较鲜明的异质性特点,首先是相对于当下中国文学的整体景观,孟繁华曾经用“疲惫的书写,坚韧的叙事”来概括2008年的长篇小说,时间虽然过去了将近十年,这种概括似乎仍然恰当,也就是说,中国长篇小说创作始终在探掘当下社会各种矛盾和困窘、叩问人的精神生存路向方面竭尽所能,成果众多却始终未见大的突破。概而言之,对于政治与文学的纠葛、人性的复杂与迷茫,这个作家已经书写太多,在精神導向上确立时代标杆、在文化底蕴方面令人深长品味、在艺术技法上要么集大成要么独树一帜的作品,人们都充满期待,而尚不多。孟繁华当年所指的“迷茫与困顿”就是针对《无土时代》提出的。赵本夫似乎一直在书写着人性的迷茫与困顿,就像《即将消逝的村庄》,又似乎在迷茫与困顿中找到了灵魂的归宿,那就是他自己屡屡提到的,也是不少论者反复强调的,对于土地神话的追溯,对于生命朴野力量的歌赞,对于雄浑苍凉文化气度的张扬。

这些特点,都极具赵本夫特色,就如这位作家一直追求的哲学境界。

赵本夫新作《天漏邑》,采取历史传奇的叙事策略,显然是在努力突破这种生存的“迷茫与困顿”,而主要人物宋源和千张子的性格冲突和命运交错,却似乎暗示这种人生的“迷茫与困顿”难以根本破除。祢五常的历史学教授身份与探索天漏村文明渊源的行为,既提供了某种答案,又有些飘忽。这种历史的源头确定性与流脉不确定性,几乎是赵本夫很多作品的潜在主题。就此而言,赵本夫在当下中国文学叙事中对于这种确定性与不确定性交织状态的思考与书写,是非常有价值和意义的。吴俊当年称他为“中国作家”,立足点是赵本夫对于传统笔记小说问题的创新运用和对那种雄浑苍茫气质的追求。我觉得赵本夫对于历史源头确定性与流脉不确定性的交错叙述,也是极具中国特色的,尤其在“讲好中国故事”的当下。

如果要概括赵本夫观念中的文明源头,应该就是土地。《天漏邑》中的祢五常,在观看村庄儿童游戏的时候忘却了自己的外来者、历史学教授身份,他的学生和村人也找不到他了。这个小事件可以看作赵本夫对于村庄和土地根性的诗意想象,无论什么人,一旦沉浸入与土地和乡野一致的律动,就不再有身份和形象的差异,都是土地上的生命之一,自然和谐无差异,依然自得越古今。只有当这个历史学教授从游戏中走出,其社会学身份才恢复。这种现代社会学身份的消失与恢复,恰说明村庄文化的巨大包容力,或者说消解力;这种包容力与消解力的交互作用,固然是一个世纪以来乡土叙事常常触及的,赵本夫却更多肯定了其包容的正面意义和近乎神性的土地象征,赋予了积极明朗的内涵,是其独特所在。

其次是相对于江苏文学场域,相对于近三十年来的乡土叙事、城市叙事抑或历史叙事、现实批判,赵本夫的异质性也非常鲜明。目前学界对于赵本夫的评论,有这样几种理论坐标系:“南方写作”、乡土叙事(由此衍生出民族寓言、土地史诗、野性的荒原、民间传奇、都市麦田守望者之类的指称)。汪政、晓华曾经就赵本夫写过一篇《对峙江南》,最近又在人民网上有一篇概括分析江苏文学风貌的《文学江苏:六朝风骨,百般红紫》,汪政总是试图将赵本夫的写作纳入江南文风的格局之中,哪怕注意到了赵本夫的对峙,也力图阐释为江南曾经存在而今已不在的刚烈强梁。在汪政他们的视野中,“江南”才是真正的江苏,才是江苏文学的根性。虽然无法否认赵本夫对于他所认定的江苏文学风貌的异质性,显然却并不以这种异质性为思考的中心。这反过来表明了赵本夫在江苏文学场域内的异质性存在。

费振钟在与王晓明就《江苏文学与江南士风》对话时曾经说过,20世纪江苏作家受传统文人精神的影响太多,强调对个人生命的关怀与珍重,因而摆脱不了自我欣赏、自我怜惜和自我满足的小境界,几乎将所有才力都用在“形式”的表现上了。

恰恰在这一点上,赵本夫呈现出内容大于形式、思想高于技巧的特色。赵本夫的乡土书写侧重的是土地和乡野,土地成就其浑阔苍远,而不仅仅是厚重质朴;乡野成就其雄强豪放,而不仅仅是田园牧歌。有的研究者注意到,赵本夫喜欢历史跨度比较大的书写策略,这样形成的了典型事件以块状呈现,而块状与块状之间的串接以概述形式出现,整体叙事便是大块与大块之间的历史对照,而不同历史情境的整体对照和讽喻色彩也就宛然可见。《天漏邑》把宋源等人的抗战史和新中国浮沉史、祢五常考证村庄古籍、气象学家考察诡异雷电现象等,交错布局,这和那种确定历史源头而思考历史流脉不确定性的叙事格局是相应的。正因为作者不断出现历史流脉中人物关系和行为的多样性与多变性,才真实反映了人性的驳杂、灵魂的苦闷,乃至于善恶杂糅,这一点,在张千子这个人物身上反映得比较典型,土地孕育了种种神圣,也始终承载着污秽和阴暗。

内涵复杂的女性形象塑造,是现代长篇小说的特色之一。赵本夫笔下的女性形象,不仅契合现代审美观念关于“人”的丰富思考,还始终呈现出别样的风神。首先,赵本夫笔下的女性和“土地”基本是同义的,“地母”三部曲中的柴姑、《即将消逝的村庄》中的麦子、《天漏邑》中的七女,都有着极强的原始生命力,“性”的恣肆折射的是她们作为“人”的本质,作者在不同的叙事中肯定这些通过“性”获得生命圆满的女性人物,其实是在暗示女性与土地的神话同构关系,她们的名字都有一种植物的根性,而且暗喻着随同大自然节奏在土地上周而复始的永恒意味。这一点,应该是赵本夫和众多乡土书写的显著不同。

《天漏邑》中“筰册”的叙事功能耐人寻味。从字面意思看,筰册类同于竹简,可以指向很古久的过去;从“筰”这个字本身的语义来看,似乎也可以理解为庄子“得鱼忘筌”的筌。虽然赵本夫的小说叙事追求古老儒风的浩然之气,他对于各种灵异事件的书写侧面反映出他对庄子那种飞扬飘逸文风的钦慕,天漏邑那种独特环境和村人多残肢的现象,也不能不使人想到庄子笔下的“天戮之民”。祢五常的困惑缘于筰册,他和他的学生们努力向把握的,应该就是筰册中的文化信息,换句话说,作者的目的应该在暗示,对于历史的追索需要从整体性把握,犹如对土地那种莽苍浑雄气息的感受,不同人生的行动乃至定格,不过是筰册中一个小小的符号,细细琢磨,自有其意味,置于亘古如斯的山洞和荒野,则渐渐消去具体的面目,熔铸成一个大写的历史和人的形象,面目变幻不过是文明的不同折光,不同的折光恰又聚焦为文明与人的悲欢、抗争,呐喊或沉沦。

没有一个作家不渴望传世之作,很少有作家在创作尚未终结时就被给予最终的历史评判。就此而言,赵本夫的评价还有待于更长更广的参考体系,毕竟我们处于特定的文学现场,现有的评价更多是超短时段内的评论,远未达到客观评价的时间阈限。也正因为这一点,对于赵本夫文学书寫异质性的研究才显得非常必要,无论是对一个优秀作家的全面认知还是对文学经典的筛选而言,都需要不断地重审。

《天漏邑》的文本特色

宋红岭(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很荣幸能参加这次座谈会。赵老师是我上大学时就崇敬的前辈作家,也是我们徐州的骄傲,所以今天能坐在这里和赵老师一起交流有一种很特殊的亲切感。

刚才几位老师分别从区域书写、传奇书写、历史书写等几个方面谈了赵老师的小说《天漏邑》的体会,我有点粗疏的印象,简单谈一下:

一是小说采用了一种现实主义的手法,表现天漏村村民宋源、千张子、留学归国的爱国人士檀黛云组建游击队英勇抗日的故事。应当说,类似的题材,在当代文学历程中并不鲜见,但是赵老师有自己的创意在里面,他采用了一种类似平行结构的方法经营小说的结构。例如,一方面有线性的叙述,也有先提结果的倒叙,如檀黛云的牺牲就是先交代结果,然后才叙述了惊心动魄的英雄牺牲的过程,同时还安排了历史学家祢五常和他的学生追索宋源的事迹这条线。从而使得小说的结构更为丰富对称,形成一种当代人与历史人物的隐形对话格局。

二是小说的人物众多,情节复杂,人物性格多变,很难准确驾驭,赵老师是写人物的高手,这里面无论是宋源、千张子、檀黛云等主要人物,还是七女、汪鱼儿等次要人物,都刻画的各有特色。人物的动作、语言、心里活动自成小系统,有些看似错乱,实则很符合历史和现实的逻辑,比如宋源的老婆心灰意冷去勾引其他男人,但是当宋源有难的时候,她又义无反顾地陪着宋源,这种看似的矛盾的行为方式有内在的情感逻辑。

三是小说的语言自然流畅,白话之中偶尔夹杂乡间土语,对我们徐州读者来说倍感亲切。像“灰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四是小说表现的徐州的确独特的风土人情。这里既有古代九州之一的余存,也有燕子楼的流风余韵,更重要的是写出了抗战时期,徐州地区军民的英雄气概,是一部荡气回肠的当代史诗。

文学创作须追求异质、看重思想

田崇雪(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赵老师的小说是传奇,赵老师本人也是传奇。这个传奇是有来历的,我在中学时就读过赵老师的小说,那是在八十年代。八十年代有很多新写实小说,长篇、中篇、短篇都有,我读过许多,所以从那时就对赵老师就比较熟悉。熟悉的原因在于我家在巨野,那时到徐州必须路过丰县,知道丰县出了一位大作家,我对作家有非常高的向往。

没想到到徐州读书后我在丰中的同学也非常喜欢读赵本夫,经常和我谈赵本夫。后来在徐州工作多年,赵老师的形象愈来愈清晰,愈来愈传奇。虽然我没有读最近的这本长篇,但前期读了一些,所以还是有一些想法要谈。

第一,我个人认为异质化是非常正常的,刚才各位专家也谈到了。文学如果没有异质性,似方便面一样生产就不是个好现象。

第二,我想说的是江苏是中国文学的高地,这个毫无疑问,徐州目前看来可能还不算江苏文学的高地,但是有了赵本夫老师、周梅森老师还有叶炜先生,这三位作家,徐州将成为江苏文学的高地是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第三,我虽然没读这部小说,但是我对这部小说的千张子这个人物非常感兴趣,为什么对这个人物感兴趣,因为这个人物,是当代文学人物画廊中叛徒的形象。关于“叛徒”入史入文的问题,这背后牵扯到非常重要的理念、观念问题。刚刚去世的周有光先生曾经告诉我们这样一个话题,不知有没有引起注意,他说我们不要从中国的眼光看世界,而要用世界的眼光看中国。我个人对这句话产生了共鸣,也非常深刻地认为,我们很多时候往往以中国的眼光看世界,所以我们看不清中国,也看不清世界。特别是走出国门之后,我相信赵老师到过的地方很多,他的世界视野和世界眼光,从他作品当中已经看出来了。我们说文学要向后看,科学技术要向前看。但是文学在创作上,不管是向后看还是向前看,一定要有世界眼光、要有世界气魄。如果我们不走出自己的村庄,不走出城市,不走出中国,那么我们永远看不清中国,看不清这个世界。以前我经常给学生举个例子,那就是假设在茫茫的太平洋上有一个小岛,小岛上有一些土著居民,突然有一个外来者闯入。我想让学生回答,本土的土著居民和外来者相比哪一个更了解这个小岛。当时在学生中产生了很多争论,有的认为是土著居民,有的人认为是外来者。从这个故事我想说明的就是我们必须用现代眼光看中国。当年胡适倍遭诟病的全盘西化论,当然全盘西化肯定是不对的,这毫无疑问。但是他当时强调的绝对不是这个意思,另一个意思就是充分世界化。充分世界化适不适用中国的文学另当别论。我们需要用西方价值作为中国价值的参照,我一直相信文化是有优劣的,在这一点,我一直持批判的立场和态度。

回到这部小说,回到千张子这个角色,为什么对这个人感兴趣,就是因为赵老师写了这个丰盈的叛徒形象。鲁迅先生早就提出过一个观点:“中国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我对这句话很有共鸣,在不同的作品中,没有谁敢为叛徒掉一滴眼泪。如果一个叛徒的形象在赵老师的这篇小说中立起来,就是赵老师的贡献,这样一个人物就足以撑起一部小说。比如刚刚提到的周作人、汪精卫,这些汉奸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在各种各样的记忆中,也在我们的心头牢牢树立着。对这些人物到底如何评价,我相信,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之后,肯定會不一样,历史必须这样拉开距离,地理也必须拉开距离。我再举个价值观念的例子。在欧美,特别在欧洲,我没有听说过“英奸”、“法奸”、“德奸”这样的说法,“汉奸”这样的说法在中国深入人心。我再举个极端的例子,比如英国,英国能把一个入侵者推上国王的宝座是其他国家所不能做到的。美国在价值观念上也承认叛徒,承认战俘,允许投降,这是我们这个民族所不曾有的。美国战时提出一个口号就是我曾经战斗过。战斗过就已经够了,投降是不得已的事情,他们从来不给投降或战俘贴上任何价值的标签。淮海战役纪念馆早期只纪念一方而不纪念双方,而南北战争纪念馆纪念南北双方,这样的价值立场、价值观念,特别值得我们警惕,也特别值得我们反思。我们的一些传统价值观念如何融入到我们的文学作品中去,如何把思想注入到文学作品中去是当代文学特别值得关注的问题。

赵老师的创作是看重思想的,没有思想的文学肯定不可能走远,也不可能深刻,不可能永恒。通过千张子这个人物我想表达当代文学到底缺乏什么东西,这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至于赵老师作品的风格、流派归纳,很多专家也都谈到了,很深刻。赵老师的家在丰县,丰县作为三省交界之地,他的思想中带有齐鲁文化根深蒂固的东西,像仁义礼智信、忠孝节义。但是对此他是警惕的是反思的,是不完全认同的,这一点是让人敬佩的。对人类的起源,对文化的起源,对土地起源,都注入了很深刻的忧患和反思意识。如果说寻根文学真的成立,我个人认为《红楼梦》就是真正的寻根文学,因为《红楼梦》优越的、经典的地方就在于,它真正寻到了中华民族真正的根,那就是先秦时代的《山海经》时代。《红楼梦》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把起点放在了《山海经》时代,我们知道《山海经》时代是真正的中国人的时代,这是神话,神话中贯穿了我们中华民族那个时代的精气神。《红楼梦》的伟大在于它跨越了一般小说的起点,直接追溯到《山海经》。这些神话虽然各异,但有一个共同的精神,那就是悲剧精神。我们中华民族真正的精气神在先秦时代,在女娲补天、夸父逐日、愚公移山、后羿射日这些神话里。而赵老师在这部小说中,能够以《天漏邑》这三个字命名,我在想赵老师是不是有一种曹雪芹的补天意识在里面,这是我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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