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徐扬到赵永勇18年回家路

2017-06-29 20:45左蘅张雷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26期
关键词:徐扬永兴

左蘅++张雷

位于四川省达州市的开江县是一个典型的西南小城。白天,高楼在建;晚上,饭店热闹。从县城驱车20多分钟即可到达永兴镇,永兴中学斜对面的270号看上去是个平房,23年前,在其中一个房间,8岁的赵永勇和6岁的弟弟赵永宽目睹了母亲肖学琴被人贩子们杀害——那年,肖学琴只有31岁,而赵永勇并不知道加害母亲的陌生男人们是谁、为什么要害她。

此后,赵家人的全部命运发生了巨大变化。赵家兄弟被分别拐卖至福建莆田两处地方,彼此失了联系;久寻亲人未果的赵父另组家庭。18年后,经多方努力,赵永勇找到了老家、找回了父亲。可是,故事发展至今,并没有迎来众人期盼的“圆满”,更多的,是真实的“复杂”。

离奇的失踪

5月正值農忙时节,箭口垭村却有几分冷清,村民们三三两两地忙着插秧、烧秸秆,鸭子们在田里游来游去。与中国很多农村一样,箭口垭村如今到处是二层楼房,目之所及多是老人和小孩。在这里,找到一户人家并不容易,但只要问“赵永勇”的住址,村民们都会帮忙指路。他俨然成了村里的“名人”。

赵永勇已经回家半个多月,他在广东肇庆有自己的玉器铺。这次回家,他一边准备买房,一边等待某影视传媒公司摄制组,对方准备将他的故事改编成电影。

55岁的赵代富收了十几捆胡豆回来,一个个地摘进篮子里,“可以炒着吃”。他原本是泥水工,几年前手臂受伤,便在家务农,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前妻和孩子们失踪后,他差点活不下去,后来娶了现任妻子,将老屋拆了,在新的地皮上盖了二层小楼,这一住也20年了。

赵代富的现任妻子当年带着一双儿女与赵代富成亲,如今这一对儿女在重庆工作,赵妻也在那边帮忙,但经常回家,“只要三个小时”。赵代富说。在他看来,“两个孩子挺懂事”,每逢春节会“孝顺”自己一两千块钱,“他们从家里也就带一些米,几只鸭子,这些在外面买才几个钱,是吧?”

记者到访时,家里只有赵代富和赵永勇两个人。父亲的卧室在一楼,赵永勇睡二楼。赵代富说,中午,他会把饭菜准备好,然后用手机打电话叫赵永勇下来吃饭。“我说话他听不进去,”赵代富说,前几日,父子因一件事发生分歧,赵的妻子从重庆打来电话,劝了劝赵永勇,“她的话,他(赵永勇)还会听一点。”

说话时,赵永勇在堂屋看电视。在广东的业余时间,他喜欢看科幻和恐怖电影,但是父亲家里没有网络,“无聊死了”。在记者到访的几天里,父子俩很少说话,即便交谈,也只是回合不多的几个短句。记者询问赵永宽的联系方式,赵永勇说弟弟不喜欢接受媒体采访,只有微信,没存手机号码。说着把手机递过来:“不信你自己看。”“昨天他不是打电话给你了吗?”记者问。“他是打给我爸,然后让我接的。”赵永勇说。

曾经,赵代富一家四口过着温暖平静的生活。但这一切,在1994年7月12日被击得粉碎。赵代富记得,那天一早,他跟往常一样去建筑工地干活。那几日恰逢永兴镇赶场,妻子肖学琴准备到镇上给他做一件衬衣。“当时她只带了28块钱还是30块钱,家里放着一笔钱,她一分没动。”赵代富回忆。一位村民记得当天肖学琴的鞋子坏了,便同自己借了一双白色凉鞋。8岁的赵永勇与6岁的弟弟赵永宽蹦蹦跳跳地跟在母亲身后。

但这一天,母子三人并没有回家,赵代富的第一反应是妻子可能带着孩子们回了娘家。那时没有座机或手机,第二天,他骑自行车挨个到亲戚家询问,都说没见过。

开始有村民怀疑是人贩子所为。74岁的村民顾元成记得,90年代初的那几年,永兴镇上发生过多起小孩失踪事件,一度闹得永兴小学人心惶惶。而这一点,也在后来专门用于寻找被拐儿童的公益网站“宝贝回家”得到了间接证实。除了赵永勇,记者在网站上查到了至少五个寻亲帖,失踪儿童皆来自永兴镇。

2016年,幼年被拐卖的赵永勇户口迁回四川老家,身份证上的名字终于从“徐扬”变回了“赵永勇”

也有一些流言,有的怀疑肖学琴带着两个儿子跑了,有的说是娘家人把母子三人藏了起来,但赵代富说那时夫妻二人感情很好,他从未怀疑妻子带着孩子们离家出走:“如果她要走,不会只带着那么点钱呐。”肖学琴性格内向,有点闷,平时干完农活和家务,最大的爱好就是看小说。“别人想找她吵架都吵不起来,别人嗓门稍微高点,她就走到一边去了。”

赵代富怀疑镇上一个外号叫“蒲三娃”的人,家住永兴中学斜对面。长期做泥水工的赵代富很早就听说中学对面有人家拐过小孩,他还给蒲家周围几户人家修过房子。“蒲三娃家也有地下室。”赵代富说。他坐在家门口,指着不远处一个地方:“蒲三娃以前在这里当过知青,我们还说过话。”并且,“手脚不太干净,在店里偷过东西”。

赵永勇的姑父张玉鳌是开江县一名律师,就在赵代富四处打听妻儿下落的时候,他和老丈人赵世桃一起到永兴派出所报了案。当时,村民高元翠说赶集回来时看见赵家两个男孩坐在永兴中学对面的街基上,便招呼孩子们回家,但兄弟俩说在等妈妈——肖学琴正在身后的门市房内与人谈话。后来,得知母子三人没有回家,高元翠带着赵代富一行人指认了最后看见兄弟俩的地方。张玉鳌回忆,高当时指认的并不是蒲三娃的住宅,而是另一户人家,派出所将那家人带回去问话,对方直说“冤枉”。

赵代富也找过派出所,还花了80块钱买了条香烟,跟派出所的人一起去过蒲家。“他们就在屋里看了一下,问了几句话就回去了。”他说。“你没到地下室看看吗?”当被问到这一句时,赵代富顿了一下,说:“我当时急得很,根本想不起来……而且没有证据。”他说自己到现在都很后悔。

赵永勇的父亲赵代富曾是泥水工,几年前手臂受伤后便在家做农活、养鸭子,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赵代富的哥哥赵代余在一旁说:“当时我就跟他(赵代富)说,我们喊上十几个人,一起到他(蒲三娃)家里,没有证据也去。”

“后来去了吗?”记者问。

“不给钱谁帮你呀!”赵代余说着点燃一根烟,缓缓说了句,“而且没有证据呀!”

“要是现在,我就敢去!”赵代富又说了句,“大不了被关几天,但是那时候,谁知道会怎么样……”

母子三人就这么离奇地失踪了。村民顾元成记得赵代富足足有三四个月没有出门。小村子热闹议论了一阵子后,又归于平静。

“我那时候真的想死的心都有,要不是我妈……”赵代富哽咽起来。母亲劝他出去走走,哪怕到镇上打打牌也会好点。但是老母亲自己却在半年后去世了,趙代富记得她是看着两个孩子的照片断气的。后来,赵代富再婚,盖了新房,仍常在老房子周围转悠。赵代富的父亲在新房子里住了四五年,经常去孙子们曾经玩耍的地方看看,有次不小心从桥上摔下,也去世了。

赵代富家的小楼旁有个院子,里面养着兔子和狗。院门看上去有点年岁——赵代富说是老房子的卧室门。门后两行毛笔字清晰可辨:“肖学琴走后:代富放心不下一辈子。公元一九九四年6月初4日(即1994年7月12日)”。“怕写在本子上忘记了。”他说。

漂泊

肖学琴失踪后,肖家找了好几年。肖家兄妹一共六个,幺妹肖学萍一直挂念着三姐肖学琴,常做噩梦。她记得小时候经常“欺负”三姐,还到母亲那里“恶人先告状”,但是母亲“知道姐姐性子好,每次都护着她”。为了找寻亲人,兄妹几个外出打工,逢人便打听,肖学萍自己还差点被骗。

“你们为什么不去蒲三娃家看看呢?哪怕没有证据也去看看呢?我们在地下室关了一个星期啊!”肖学萍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一直在旁边看手机的赵永勇冷不丁反问了一句,毫不掩饰怨意。

“一个星期哦……”肖学萍低头喃喃地说,过了一会儿,又说,“可是没有证据啊!”

赵永勇记得当天他和弟弟跟着母亲肖学琴逛街,在一处门市前,一个男人走过来跟肖说话,后来肖要进门市,赵永勇拉了拉母亲,说:“不认识的人家,不要进去。”但是母亲还是进去了,他就和弟弟在外面等。他记得刚开始还有人在屋里打牌,然后有人叫他们进屋,打牌的人也散了,有人把他和弟弟带到一个陌生的房间。

然后,兄弟俩目睹了最残忍的一幕,几个男人当着他们的面加害了母亲。因为恐惧,赵永勇和弟弟一直在哭,最后,他们趴在母亲身上,想摇醒她,但是母亲没有反应。

兄弟俩被一个男人带到地下室。赵永勇并不清楚母亲是否还活着,一边哭一边问那个男人母亲怎么样了。“他当时跟我说我妈回家了,我不信,又问了一句,他就打我。”被关在地下室的第二天,兄弟俩看见门上有两个窗户,没有玻璃,刚好门旁有一根长木棍。赵永勇便试着把木棍搭在门上,顺着木棍爬过窗户,但是赵永宽太小,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他记得自己一个人跑到院子里,正准备翻墙,就被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孩子拉了下来。

那个孩子是蒲三娃正在读初一的儿子,按照其之后的证言,一天放学回家后他从阳台上看见一个小孩在家中后院,便喊了声:“有个小孩跑出来了!”蒲随即将小孩带进屋内。

那几天,赵永勇总是迷迷糊糊地睡觉,又醒来。他记得一个男人拿出一张纸币,问他:“这是什么?”赵回答:“50块钱。”那人对同伙说,孩子清醒了,可以上路了。当天晚上,他们从后山离开。赵永勇记得,同行的共有四个大人、四个小孩。因为恐惧,他和弟弟一路上都很听话。

1.赵永勇站在四川家乡的石桥上,这曾是他上学时的必经之处。为了不让自己忘记,他曾将小桥画在纸上

2.如今,蒲三娃家的门市虽已出租给别人,但房子结构没变,“地下室”还在,赵家兄弟俩当年就被关在其中一间3.在箭口垭村赵家老房子所在的位置,一户人家盖起了小楼5月是农忙时节,箭口垭村的村民们正忙着犁田插秧。据说,当年人贩子将孩子拐出永兴镇时,就是翻过了不远处的一座山

兄弟俩被人贩子带到福建莆田北高镇高洋村一个叫“阿和”的人家里。赵永宽很快被人抱走,在接下来的好些天,赵永勇每天被带到不同人家。他听不懂当地人说话,长大后,赵永勇才知道那时别人都嫌自己年龄太大,怕“养不熟”,最后,他成了当地农民徐金池的养子。直至2013年,兄弟俩再也没有见过面。

徐金池有两个女儿,都比赵永勇小。在徐家第一年,赵永勇没出过门,他要负责全家的一日三餐,照顾上百只鸭子。徐家当时很穷,赵永勇常常吃不饱,有时在家偷吃,被发现后就是一顿毒打。他记得打得最厉害的两次:一次徐金池用大棍子直接“砍”他的腰,还有一次用绳子将他绑在厕所。

回老家后,赵永勇跟父亲提起过这段遭遇,赵代富告诉记者:“那时候他们不让他多吃。有一次他在院子里喂鸭子,就偷偷抽掉墙上几块砖,墙倒下来,砸死了几只。他肚子太饿了啊,想搞点肉吃,没想到挨了一顿打,那打得厉害哦!”

一年后,赵永勇开始上学,登记的名字是“徐扬”。后来,一些人告诉他,养父买他回来是为了做女婿,但他觉得自己只是徐家的苦力。每天上学的同时,他还要负责一家人的三餐,要干农活、喂鸭子。偶尔听养父母说起人贩子曾在他衣服上写了“四川”两个字,但也没有更多信息。

他曾听人提到邻村有个小孩跟自己长得很像,赵永勇猜测可能是弟弟,还去找过,但没有找到。他渐渐知道村里很多人家都买了小孩,大家对这类事情讳莫如深。在赵永勇看来,养父就像仇人,他们之间很少说话。他知道一些老人对徐金池说:这个孩子长大后,肯定会跑的。

这样的“讳莫如深”大抵可以从赵永宽的经历中看见端倪:他最初以7500元被同村一户徐姓人家买走,那户人家有三个女儿,正想要一个儿子。过了一年左右,对方嫌赵永宽过于调皮,还经常逃跑,便委托同村一位村民将其转卖。1995年底,另一个镇上的吴姓人家通过同村“阿春”介绍,以8000元从徐某某那里买了赵永宽当孙子。在这笔交易中,徐姓人家说自己拿到了5000元钱。而1995年,福建省农民人均家庭经营纯收入不到1300元。

因案发时年纪尚小,赵永勇只记得自己小名叫“永勇”,不确定自己姓“赵”还是“超”。这个姓,母亲教他练过很多次——走字旁,右上方一个“月”,下面一个“口”。

慢慢地,他开始学会用“徐扬”的身份生活。他说自己没有心思学习,但在所有科目里,他最喜欢美术,喜欢画画。五年级之后,徐金池便没有让他继续读书。徐扬在家待了一年,仍然每天干活。春节时,几个老乡从广东回来,他们在那边做玉石雕刻的生意。“过年时他们就带了几件回来做,我就看见了。”徐扬说。

他看老乡们作画,观察他们如何将画刻在玉石上,心想:机会来了!年后,徐扬便跟着老乡到广东当起了学徒,同去的还有养父的一个女儿和另一位亲戚的孩子。学徒是没有工资的,还要交学费、购买机器设备,养父帮他交了这笔钱。

想来有点奇怪的是,在福建的时候,徐扬并不怎么做梦。但到了广东,他反而时常做噩梦,梦见小时候母亲被害的场景。每次梦醒后,他就想,“一定要找到那几个人!”但在这之前,先把手艺学成。

学徒的生活从早上7点多开始。先学画画,再学雕刻,中午休息两小时,再工作到晚上11点。徐扬记得当年被拐的时候,人贩子们带着他坐火车;玉石鋪对面就是火车站,这让他反感。

一年后,徐扬雕刻的玉石小件,每天能帮铺子挣100块钱。那时候他做的翡翠小件每个加工费是10块到20块钱,而其他学徒只能达到3块到5块钱一个。他决定出来单干。

但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徐扬一度连房租都交不起。他记得自己饿晕过几次,醒来后接着喝自来水充饥。后来,几个朋友帮他介绍了客户,他的生活才慢慢好转。2008年,徐扬搬到广州四会,开始尝试加工翡翠大件,每件加工费一两百块。经济条件好转时,他开始有意识地在一些城市转悠,寻找家乡的影子。

徐扬被拐的时候只有8岁,家乡的记忆早已被冲淡,但他记得小时候吃过腊肉和香肠。这隐约成了一条线索,徐扬循着这些风俗来到一些南方城市,试图寻找与记忆相吻合的蛛丝马迹。虽然他知道莆田有很多从四川买过去的孩子,也听养父母无意中提起人贩子在他衣服上写下“四川”两个字,但并不清楚来龙去脉。

2010年,徐扬收了两个四川学徒,春节时他到学徒家吃饭,对方做了腊肉和凉拌折耳根,他终于尝到了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味道。一瞬间,他确定,自己来自四川。

寻家

2012年3月底,公益寻亲网站“宝贝回家”志愿者“老中医坐堂”(下称“老中医”)接到任务:一个叫徐扬的年轻人称小时候与弟弟被人贩子拐卖到福建莆田,家乡可能在四川。在徐扬的寻亲描述中,他不确定母亲是否还在人世,而他被拐时的“药针”和杀戮,则让志愿者们震惊。

徐扬将身份证连同十几页日记和四张铅笔画拍好照片发给老中医——为了不忘记,他在五年级时开始写日记,记下对家乡的记忆和对亲人们的思念。当十五六岁到广东学玉雕时,徐扬开始用铅笔在纸上画下家乡的风景风俗:人们在家门前玩龙灯,家后面有鱼塘和竹林,上学路上必经一座小小的石板桥……

他也画下了案发当天看到的细节——第一个场景,母亲披散着头发被摁在桌子下,旁边录音机里的音乐“很大声”,一个“坏人”举着“药针(注射器)”扎在母亲头部,他和弟弟在一旁哭,屋里还站着两三个“坏人”;第二个场景,母亲还是趴着,音乐仍然“很大声”,一个“坏人”举着短刀刺向母亲背部,他和弟弟吓得坐在地上哭。

这些日记和画仍作为证物保存在开江县公安局。日记第一页,贴着徐扬从小到大的五张照片。这些是养母带他去照的,他把照片偷偷藏了几张。他记得弟弟小名的发音,也写在日记上——“框框(即宽宽)”。

2012年5月17日,徐扬登上了从广州开往成都的列车。在接下来的10天里,“宝贝回家”的志愿者们帮他安排了密集的行程:验DNA,接受多家媒体采访。文章刊出后,一些热心读者及时反映相似情况,志愿者们又陪他到处寻访,只是每次都失望而归。

转折来自“挖坑取火”的习俗。徐扬跟老中医提起,小时候,大人们会在堂屋中间挖坑,架上柴火,一边烧水一边取暖。这时,有志愿者提出,挖坑取火是达州一带的风俗。据此,志愿者们拟出一条此行路线。“柏高(音)”这个发音一直在徐扬心中挥之不去,他记得小时候母亲经常带自己去“柏高街”买东西。而达州刚好有一个“碑高乡”。

经志愿者多方询问,碑高乡确有一户人家,多年前母亲带着两个孩子离家。徐扬和志愿者们一同前往,但那户人家的亲戚告诉他们,两个孩子离开的时候都已经十几岁了。显然,这次又不是。在回去的车上,徐扬哭了。

9月4日,志愿者“达州背二哥”(下称“背二哥”)联系上福建电视台,对方提出让徐扬回福州,由电视台出面帮忙联系当地公安部门,争取从“阿和”那里入手倒查,先把失踪的弟弟找到。次日,徐扬动身去福建。

9月5日,背二哥从永兴镇一位叫肖时英的村民那里得到消息,永兴镇箭口垭村一户赵姓人家多年前母子三人失踪。永兴派出所证实了这个消息,经志愿者们比对,徐扬记忆中的很多细节都与赵家相对应。

徐扬对这一切尚不知情,他在福建找到养父徐金池,打听阿和住处。但徐金池言语躲闪,说自己连对方叫“阿胡”还是“阿和”都记不清楚了。村民们说阿和住在另一个村子,时间过去太久,他们也不知道具体住在哪里。

彼时,赵代富正在广州打工。砌一个电梯间时,他就在想:“做完这个就回家。”当天,他接到50多通电话,亲戚朋友们告诉他:“永勇回来了!”向来节俭的赵代富立即坐着飞机赶回家。

提供线索的人

第一个提供赵家线索的人叫肖时英,永兴镇龙头桥村人,也是两个男孩的母亲。2001年,蒲三娃被判刑9年,涉及两起儿童拐卖案,其中一个就是肖时英的大儿子王锡勇——1987年出生,1993年失踪。当年,肖和丈夫分别在江苏和广东打工,孩子在老家由爷爷奶奶照顾,在永兴镇小学读大班。10月的一天,王锡勇中午放学后便没再回家。

2012年9月初,达州当地一家报纸登出“永勇”的寻亲文章,一直苦寻孩子的肖时英拨通了记者电话,几番询问,双方意识到“永勇”可能是当地一户赵家的孩子。

王锡勇失踪后,肖时英夫妇四处寻找,也报了案,一直没有线索。她当时并没有怀疑蒲三娃。她所在的龙头桥村离镇上很近,步行不到10分钟,孩子放学回家会经过蒲家门口。她记得蒲三娃以前在税务局做过临时工,见过他在一些摊位上收税,后来好像又开了饭店。

戏剧性的一幕发生在1995年。那一年,肖时英收到一个叫熊运奎的男人写的“交代书”,信上交代了熊本人与同镇蒲际建(即蒲三娃)、郑智现拐卖了王锡勇。贩卖无果后,他们将王锡勇带回开江县,熊向蒲三娃提议放了孩子,但蒲威胁他:“你要放回去的话,我就把孩子杀了,把你也一起杀了。”肖时英很快将这封信交给了开江县公安局。后来,她听说蒲、熊、郑三人打了一架。“好像是他(郑智现)黑了钱,说是被小偷偷走了。”肖时英说。

在当年的判决书上,关于王锡勇的拐卖案件,案犯共三人:蒲际建、郑智现和熊运奎。蒲将王锡勇骗至家中,找熊运奎一起将王带至福建石狮准备卖掉,但对方觉得小孩年龄太大,拐卖未遂,后又带至河南,仍贩卖无果,只能将王带回开江。熊运奎提议放了王锡勇,但蒲不听,后由熊联系同镇的郑智现,蒲与郑抛开熊,将王锡勇带至达县火车站出賣。

1995年,熊运奎投案自首。审问后,他还供述了参与另一起贩卖婴儿的犯罪事实。当年这起案件,被告人除三人外,另有几人,且涉及开江县邻县——宣汉县的拐卖儿童案件。

判决书中还提到,1995年1月20日前的一段时间,蒲际建(蒲三娃)曾因拐卖儿童被开江县公安局收容审查,后解除收审。

肖时英记得,就在王锡勇失踪后一年多,蒲三娃因盗窃烟草公司的香烟被拘留,当时县公安局还通知她去协助调查,因脚受伤,王锡勇的爷爷代她前去。回来后,老人家说公安局好像掌握了一点孩子的消息,当时家里还高兴了一阵。但是没多久,蒲三娃被释放,很快外出打工。

肖时英多次向公安局询问王锡勇的下落,对方说孩子在达县火车站被卖后便不知去向,并建议她和丈夫外出打工。“说如果我们在家,他们(人贩子)就不敢回来,我们出去,等他们回来后再一网打尽。每次都说让我们安心打工,说有消息会通知我们的。”肖时英回忆。

2000年6月6日,蒲三娃被浙江省慈溪市公安局抓获,后以“拐卖儿童罪”被判9年。2008年,蒲三娃服刑8年后出狱。赵永勇的姑父张玉鳌2006年尚在永兴司法所工作,在一次刑满释放犯安置帮教工作中,一个当年与蒲三娃一起拐卖儿童的同案犯告诉他,肖学琴的尸体就埋在蒲家菜地里。张立马到永兴派出所报案,但警方并未展开调查,张玉鳌也没有将这个消息告诉赵代富。“为什么不告诉他呢?”记者问。电话那头的张玉鳌顿了一下,说:“我们两家那时候关系不好。”

蒲三娃刑满释放后,在外打工的肖时英每年春节回家都打听他的情况。“找不到人,躲起来了。”她说。2011年国庆节,她回家恰巧看见了蒲三娃。她跟对方打听孩子的下落,又说了很多好话,并承诺如果帮忙找到孩子,不仅路费她出,事成后会支付5000块钱。蒲三娃推说孩子是由郑智现转卖的,自己并不清楚;肖时英又给郑智现打电话,回答也是“不清楚(王锡勇)在哪里”。

2013年,在询问县公安局无果后,肖时英自己去了趟福建莆田,成了莆田市公安局和法院的常客,但没有等到她想要的结果。后在志愿者们的帮助下,她到开江县公安局做了亲子鉴定,最终找到了王锡勇。

回家

2012年9月的一天,细雨绵绵,路上行人不多。但永兴镇箭口垭村的一处入口人头攒动,人们准备了鞭炮和鲜花,打出横幅“欢迎宝贝赵永勇回家”,在场的电视台记者们将镜头对准站在横幅中间的男人——赵代富,他激动地准备迎接18年前被拐卖的大儿子赵永勇回家。

此时的赵永勇正坐在一辆赶往永兴镇的车上,对这一切并不知情。当天,志愿者们希望给他一个惊喜。但在此之前,他们要先带赵永勇去见一个人。

汽车在离永兴镇街道270号不远处停下,那里已经是一家自行车修理铺。住宅看上去是个平房,有三个门市。志愿者背二哥领着赵永勇走向修理铺,另外三四个志愿者留在车上。随行的还有一位记者,摄像机开着。

一个男人站在铺子门外,看上去五六十岁,有点苍老。此前,背二哥打听到赵永勇被拐可能与这里有过前科的人贩子蒲三娃有关,他在心里比对着知情者提供的信息:个子不高,有一只眼睛看上去是闭着的。眼前的人就是。他悄悄问一旁的赵永勇:“是不是他?”赵虽然有些害怕,但很快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从8岁开始,他就再也没有忘记过这张脸。

背二哥也有点紧张,他试探地朝蒲三娃的眼睛望去,对方迅速移开目光。当时四川多家媒体报道了赵永勇寻家的故事,背二哥猜测,蒲听到了风声,有点慌。

背二哥领着赵永勇迈进铺子,他想让赵看看这是否就是当年的案发现场。蒲三娃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拦。穿过门市,二人来到阳台,阳台下是100平方米左右的一片菜地,周围是两米多高的围墙。他们继续往地下室走,这一层也是5个房间,23年前,赵永勇和弟弟就被关在其中一间。

两人很快出来。“不超过两分钟。”背二哥说。自始至终,蒲都没有说话。

回到车上,背二哥告诉赵永勇:“家找到了。”赵永勇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人们在箭口垭村的一处路口拥作一团。赵永勇下车,没走几步,他就认出了站在横幅下的父亲。他低头,一直流泪。人群中有人很快认出了他,亲戚们上前塞给他一捧鲜花,乡亲们一路放着鞭炮,媒体的镜头热切地记录着这一幕。赵代富有点不太适应这种场面,他搂着儿子的肩,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人指着赵代富问赵永勇:“知道他是谁吗?”赵永勇这才抬头,说了句:“认识,爸。”赵代富抹了把眼泪。

一直到这时,赵永勇还是不太确信自己回家了。他看着家里的房子,说:“这不是我家。”父亲解释这是新盖的房子,老屋好多年前拆掉了。赵代富拿出当年全家的照片给赵永勇看,赵永勇一点点和父亲核实记忆中的细节:你是不是以前经常穿西服?爷爷喜欢编竹篮?老房子后面有两个鱼塘……之后,他才确信自己真的回家了。

当天下午,父子一起去开江县公安局报案,并很快做了亲子鉴定。赵永勇记得,报案半年后,2013年2月,在开江县公安局以及幺姑赵代凤等人的陪同下,他到福建寻找线索。警方让徐金池帮忙找寻阿和的家,这次,徐很快找到了。

阿和交代了拐卖经过,证实了赵永勇的说法。警方意外得知阿和的妻子易某某也是四川省开江县人,20多年前,郑智现将其拐卖至莆田,卖给阿和为妻,翌年产下一子后,便安心生活。易某某证实,1994年7月,在她坐月子期间,郑智现带了两个小男孩过来联系买主,其中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还跑到她的卧室里,她听男孩说的是四川话。这次,警方回开江后直接找到蒲三娃家,蒲很快承认了罪行,其胞弟廖定杰(小时候被廖家抱养)也很快被抓获,郑智现另案处理。

根据案卷里蒲际建和廖定杰的供述,1994年7月初,二人在蒲家商量“弄小孩出去卖”,但因“小孩不好找”,蒲提出“看到有大人带小孩的,将大人杀了,再把小孩带出去卖”。

几天后恰逢永兴街赶场,二人便在蒲家门口搜寻目标,不久盯上了肖学琴母子三人。蒲上前与肖搭讪,假称请肖帮忙带一封信给村里一位熟人。肖便跟着蒲进了家门,穿过堂屋来到蒲三娃卧室。后来,两个孩子也跟着跑了进来。

卧室里,蒲将录音机的声音开得很大,对廖喊了声:“还不动手!”随即卡住肖的脖子将其按倒在地,肖边挣扎边喊:“打死人了!”廖上前按住肖的手脚,蒲从席子下面抽出一把匕首,朝肖背部捅了两刀,肖“就没怎么动弹了”。但在他们的供述中,没有出现令赵永勇印象深刻的“药针”。

蒲三娃随后将两个孩子关到地下室。他回到卧室时,廖正用柴刀肢解肖的尸体,蒲找来塑料纸、尼龙袋和电线等,将尸块包裹成三包后提到楼梯间。二人将卧室地板上的血迹打扫完,到街上吃了午饭,饭后买了两瓶花露水洒在卧室里。其间看见一个小孩跑到菜地里试图翻墙,蒲将其捉了回去并叫廖负责看守。翌日,二人在菜地里挖了三个坑将尸块埋了。

为了不让孩子们吵闹,蒲、廖二人将安眠药混进饭里给孩子们吃。六七天后,蒲、廖和郑智现带着孩子们坐火车到福建莆田的阿和家,由阿和帮忙联系买主。

2008年刑满释放回家后,蒲三娃从后院挖出当年埋下的两袋尸块(另一袋没有找到),架好柴火,将尸块浇上汽油烧了,没有烧完的骨骼被扔在厕所旁边。

2013年2月,蒲被公安机关抓获,随后指认了犯罪现场。警方在蒲家后院的厕所附近挖掘出焚烧过的木炭块22块、骨块16块,并在阳台柱头附近挖出一个编织袋,经展开清理后,确认为人体双下肢骨骼。

就在蒲三娃指认完现场出来,准备上警车时,赵代富揣着一把刀直直地冲向他,中途被几个公安拦住了。

之后,赵永宽也很快被找到。他当时正在北京打工,幸运的是,那户人家对他很好,渐渐培养了感情。被拐前的很多事情他都不记得了,但知道自己有个哥哥,也知道母亲遇害。

2014年8月,经四川省达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审理,蒲际建被判死刑,廖定杰判处无期徒刑。原告人除了赵永勇和赵永宽,还有肖学琴的父亲肖启祥。法院判决的赔偿金共5万元出头,由蒲际建赔偿60%,廖定杰赔偿40%。后赵家上诉,提出近50万元赔偿金额,被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判定“不予支持”。截至记者采访时,赵家只收到蒲际建赔偿的3万多元。

回家之后

采访的第三天,赵代富让赵代余帮忙用三轮车载着记者和摄影师到镇上,平时,赵代余除了用车接送孙子上下学,也会接一些载客的活儿。下车后,赵永勇给了“车费”。“我爸说家里人不用给,但我每次都还是会给。”赵永勇说。

2015年,媒体对赵永勇和赵永宽做了一次回访。两年后,父子三人似乎又过回各自的生活。去年,徐扬的户口迁回老家,身份证上的名字终于变回“赵永勇”。

在家人口中,兄弟俩的性格与电视中展现的不太一样。赵永勇的幺姑赵代凤告诉记者,自2012年认亲后,赵永勇每年都会回家,只是不大出门,不喜欢与人交流。赵永宽虽不常回来,但每隔十天半个月就会和父亲通电话,也常和幺姨肖学萍微信联系。本次采访中,记者和肖学萍、赵永勇坐在一起聊天,肖学萍说到前几天赵永宽又打来电话,便问:“宽宽前几年打电话给你,你爸也打电话给你,你怎么都不接呢?”赵永勇没有接话。

据说,肖学琴的遗骨仍保存在开江县公安局。赵永勇在2015年接受采访时说,因为后妈不同意将肖的遗骨葬入祖坟,所以他一直未将母亲的遗骨取回。但在本次采访中,赵代富告诉记者,按照开江风俗,只要不是在家中过世的人,其遗体、骨灰或遗骨均不能入宅,应直接入土安葬。他和妻子从未反对将肖的遗骨葬在祖坟。赵代凤记得,赵永勇当时的想法是按照福建那边的风俗,将母亲的遗骨供奉在家。“在我们这里,是犯忌讳的。”

公安局催过赵家几次,让他们将遗骨接回来。但赔偿金始终没有全部到位,赵家怕接回后更没有着落。记者询问准备何时将遗骨接回,赵代富说要看兄弟俩的意思。“按照这里的风俗,需要他们一起(将母亲)接回来。”

志愿者老中医告诉记者,有些时候其实不太愿意接受媒体采访,也不太希望寻亲的孩子们总生活在媒体的关注中。“实际上,让他们真正回归社会和家庭,我们还远远做得不够,也没办法帮助他们。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们回归家庭,我从内心希望他们有正常人的隐私和生活,不受到外界过多的干扰。”

媒体报道后,赵永勇的生活确实一度不平静。不仅关心和鼓励扑面而来,“桃花”也接踵而至,前后几个女孩找到他,说想做他的女朋友。上海一位商人,将赵永勇留在公司,带他看各种展览,认识玉石制作的同行,甚至介绍其去看心理医生。一周后,赵永勇离开了。

采访时,肖学萍提到前两天赵永宽跟她联系,还拜托她“多跟哥哥通话”,也建议“可以去看看心理医生”。“他就觉得可能小时候的事情对哥哥有影响。”肖学萍说。

“考虑过去看心理医生吗?”记者问。

赵永勇笑了笑:“我没病啊!为什么要去?”

这两年,不断有影视传媒公司找到赵永勇,“光北京就有三家”。采訪第三天,他又接到一个类似电话,对方称现在的寻亲类电影更多聚焦于亲情,她想让更多人注意到犯罪本身。

赵永勇与天津一家影视传媒公司签了独家合作协议,并约好在开江先拍摄一些素材,只是拍摄时间一再延后,他在家等了半个多月。当初,这家公司是通过张玉鳌找到赵永勇的,这次他们又托张劝赵永勇在家多留几日,张让妻子赵代凤给赵永勇打了电话。记者离开的第二天,赵永勇坐车回广东了,他说那边的生意还得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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