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里屯“脏街”的命运

2017-06-29 20:39丘濂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26期
关键词:居民楼三里屯小飞

丘濂

所有“野生”的街道,都生气勃勃,充满趣味,这是为什么作为后起之秀的三里屯“脏街”能够成为三里屯地区的灵魂。然而“野生”的意味也在于,它可能逐渐生长得偏离轨道,并且脆弱而不堪一击。

“脏街”不再

晚上9点,徐老板来到了位于三里屯“脏街”42号居民楼的DVD店铺,接过白天店员的班。“现在顾客不多了,干脆把夜班店员辞掉,自己来盯着。”他说。他店铺临街一面被封掉了,安上了铁栏杆,看上去和一般住家没有区别。基本只有熟客才会摸到反面的单元入口走进来。“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几年前光盘生意就不好做了,这次正好给了一个彻底转行的理由。”

1. 北京三里屯“脏街”42号居民楼里的Toy Box酒吧。没有任何牌子指示,只有内部朋友带着才能找到

2. 华洋杂居的三里屯“脏街”上有着不同国家的面孔3. 42号居民楼天台,周围已被繁华商业包裹

距离4月24日三里屯街道对“脏街”42号居民楼“开墙打洞”以及私搭乱建进行集中执法已经2个月了。三里屯“脏街”上依旧人来人往,但人流与喧嚣都减少了几分。“开墙打洞”是指居民楼的底层“由居改商”的现象,往往都伴随着违章建筑向街面的公共空间延伸。改革开放后,随着个体和私营经济的发展,它在城市街区里变得相当普遍。整治“开墙打洞”的工作从去年开始在北京各區开展,目的在于排除建筑物的安全隐患、解决交通秩序拥堵、消防通道占用等问题,更长远的还有疏解人口的考虑。

“脏街”是人们起的绰号。这条位于北京夜生活胜地三里屯的街道,在地图上不见名字显示,很长时间内被叫作“后街”,因为和它相隔着的三里屯北街是“前街”,那是最早成名的酒吧街。“后街”连接着太古里商场的南区和北区。它的一侧是42号居民楼和原京客隆超市对外出租的店铺,另一侧是同里和3.3大厦的底商。短短200米距离的一条小街,会聚了廉价酒水餐食,各种青年亚文化的元素,以及舶来的时髦之物。“脏街”是指它环境的脏乱差,但同时也是说它足够“接地气”。在这里肆意过青春的年轻人,称它为“三里屯的灵魂”。

42号居民楼就是灵魂中的核心。因为所处位置优越,以及它和附近商业楼宇相比,有着较为廉价的租金,能够提供给不同业态以生存空间,它几乎被商业所占据。有人回忆,在商业发展最巅峰的时候,这栋7个单元的居民楼里大约有11家餐馆、2家咖啡馆、5家酒吧、2家炸鸡排店、5家文身店、3家服饰店、4家美甲美睫店、4家小卖部、2家DVD商店、1家塔罗牌占卜店和1家裁缝店。

它因此成为三里屯街道“开墙打洞”的重灾区。在这次的整治行动中,42号居民楼一共33家沿街商户被整顿,拆除面积1000平方米。整治完后,居民楼前面被栽种上了鲜花和绿植。有的店铺转入了完全室内的生意,有的店铺则彻底消失了,有的还处于一半室内一半室外的模糊状态——DVD隔壁小卖部老板推着板车继续把摊摆在路边,和“铁窗”里的老板娘用一个在绳子上能滑动的塑料筐来补给供货。

此次整治只是从建筑风貌上恢复住宅楼的外立面,下一步的行动则是对经营者的工商执照进行检查,无照经营者、经营内容不符合经营范围规定者将继续被清出。4月底的整治行动,是“脏街”从混乱走向规范与有序的开始。

建筑师、城市研究者王硕把像“脏街”这样不受规划管理、兀自生长演变的街区称作“野生空间”。“‘野生空间的形成是为了满足某一部分人的欲望。”他说。和他之前关注的其他具有本地和日常性的“野生”街区不同,“脏街”的特别之处在于它地处三里屯这个华洋杂居之地,它要迎合这个半中半洋群体的需求。“北京本土街道能够长出一个卖臭豆腐的店铺,但长不出一个卖Mojito酒的小摊。”

所有的“野生空间”都有着共同的特点。“因为是野生,它们开始都会热烈生长,生机勃勃;接着由于管理主体不明确,发展缺乏引导,难免进入野蛮生长的状态;它们又很脆弱,外界一旦干预,要么被驯化而失去生气,要么是死亡。”王硕看到了若干个他所追踪的“野生空间”犹如生物有机体一样,都历经了孕育、生长、极盛和衰落的状态。作为建筑师,他像生物学家一样,把它们当作样本来研究,再把最早激发活力的机制提取出“原型”,应用到其他的建筑设计中。

从某种程度上说,讲述“脏街”的形成演变比诉说它的结果更加重要。从中可以看到这条街的演变逻辑,它如何长成让建筑师欣喜的充满活力的状态;也可以理解为什么有的人对这条街无比怀念、满怀情感,有的人又对这条街充满愤恨、想要离开。更关键的是,这条街提供了一种城市形态的可能性。它的命运让人思考:如果在恰当的时候,能够有明确主体来牵头,平衡好各方利益进行有效治理,那么不需要整治“拆墙打洞”这样“一刀切”的行政手段,它是否也仍然有机会成为一条好的街道?

“后街”往事

42号居民楼是一座建于上世纪80年代末的普通红砖居民楼,呈L形状。它朴素的外貌和三里屯地区的其他居民楼一样。

2006年,北京人小飞来到了三里屯“后街”,租了42号楼半地下的房子开了一间叫“局”的酒吧。那时这条街上人虽然还不算多,但小飞准确预测到它未来的景象:南北两边都在建商场(即之后的太古里),建成之后这条街就会成为人流的必经之路。这栋居民楼的位置让他联想到香港铜锣湾地区,SOGO商场附近的一处民宅——由于拆迁困难,那座地处闹市的楼里逐渐被商户占据,街上就能看到各种花花绿绿的招牌。小飞的酒吧度过了一段寂寥的时期。为了多挣钱,他下午4点钟会在店门口支起炸炉,炸香肠、做热狗,卖给附近三里屯一中放学回家的孩子们。

比小飞早几个月来到42号楼的是老和的“诡异空间”文身店。小飞与老和还是在北京隆福寺开店当邻居时结下的友谊。那里是北京早年间一个青年亚文化的集中地。小飞卖他的Hip-Hop服装,老和搞他的文身事业。老和是云南傈僳族人,从小喜欢画画。觉得有文身图案显得叛逆而不同,他十几岁自己用缝衣针在手指上扎了第一个骷髅头的图案,从此走上文身之路。来北京学习艺术设计,老和本想找份稳定的工作,却忍受不了朝九晚五的坐班生活,重新捡起了文身的手艺。“青龙白虎那是狭隘了,文身的独特性在于它能表现比绘画更为广阔的领域。水彩、水墨或者油画效果,工具加上皮肤这个载体,让图案千变万化。”已经被奉为北京文身界鼻祖的老和对我说。选择来到三里屯“后街”,是因为隆福寺那边被一些乱七八糟的小文身店给搞乱了。“满街都是拉客的,没文身让你做文身,有文身让你洗文身。”三里屯外国人多,对文身艺术更有接受能力,这让老和看到了三里屯的市场。于是文身人士的聚点,从北京的西单、隆福寺又向东到了三里屯。“诡异空间”成了开疆拓土者。

2006年,姬恺上“大二”。他之前老老实实上学读书,从没去过酒吧,那天约会一个网上认识的女孩,来到了三里屯。不喜欢北街的商业气氛,他带着姑娘往里面的胡同小巷走。“我告诉人家,三里屯的酒吧我都熟,带你去个常去的。”误打误撞进了“局”酒吧,小飞拿着酒单过来,“我们刚开张,想喝点什么?”姬恺尴尬得不行。

42号楼的租户中还有卖DVD的徐老板。他2004年就租下了这处房子来居住,为的是能够方便照看在旁边雅秀市场的服装生意。自己喜欢看电影,再加上有门道,他在雅秀的摊位实际一半卖服装,一半卖DVD。2005年,随着同里和3.3大厦的相继开业,“后街”有了些人气,他便和房东商量着把出租房开墙打洞成为专卖光盘的店铺。徐老板的经营之道在于诚信与懂得规矩。“新片一上映我这里就会有盘,可版本不好,我都会告诉顾客,有质量要求就再等等。地下影片是绝对不卖的。碰到北京开会之类的重要日子,我都会自动关门一星期。”

姬恺喜欢上了“局”的氛围。“小飞健谈,有种个人魅力。彼此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都喜欢围着吧台来坐。喝了酒互相开始搭茬聊天,就都熟了。有情侣进来想坐散座,看到好像酒吧被包场的样子都会被吓走。”姬恺每周四、五、六的晚上会来“局”打工,在吧台后面帮忙。那时候的“局”酒吧,有一群特别的客人。“1992年或1993年出生,在中国读高中的外籍孩子,估计是使馆工作人员或者外企员工的子女。”姬恺分析,是因为其他大酒吧夜店会查年龄,不让他们入内,“局”则随便出入,才会成为他们的聚点。再加上小飞是性情中人,经常和大家一起喝酒,酒水成了半买半送的性质,孩子们自然很开心。姬恺观察到的一个有趣的现象是,无论ABC,还是中国和外国的混血,只要在血缘上和中国沾亲,遇上酒后以国家种族名义来寻衅滋事的外国人,一定站在中国人的立场。“看上去,就是两拨外国友人在干架啊!”

姬愷在“局”认识了和他同岁的Mike隋。这个后来以模仿各国各地方言出名的中美混血,那时候是个性格开朗、喜欢表现和嘚瑟的穷小子。“Mike隋在北京上的小学,结果说了一口九年义务制教出来的‘Chinglish,美国妈妈看不下去了,又把他送回国接受教育。”姬恺见到Mike隋时,正是他再次回到中国不久,中文水平连小学生都不如。“他有超强的模仿能力,不久又说了一口‘京片子,有一群‘粉丝追随着他。他喜欢‘调戏姑娘。一秒钟前还是一字一顿、荒腔走板地说‘我-的-中-文-不-好,下一秒就和老板嚷嚷‘给我来瓶儿啤酒!”Mike隋后来当了职业演员,他的幕后团队几乎都是在“局”聊出来的朋友。

对于小飞的热情,姬恺一开始还长个心眼儿。“毕竟以前没接触过夜场人,总是有点儿担心。对方递过来的烟酒都会提醒自己留神。”2007年的一天,姬恺正在“局”打工,突然店里进来一堆防暴警察,“拿着枪,戴着盔的那种,让我们把音乐关了,把灯打开,所有人站成一排,验尿、搜身”。原来那天是警方打击三里屯一带毒品交易的突然行动。“‘后街一头一尾都拉上了警戒线,街上都是警察牵着缉毒犬,‘法制进行时现场拍摄。”“后街”上所有酒吧的老板都被带走协助调查,小飞也不例外。他临走前,从腰上解下来一个鼓鼓囊囊的腰包挂在姬恺脖子上,里面有所有钥匙、几万块钱的流水。“我和小飞认识也就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就能这样信任我,说不在的这段时间,店就交给我照看。”“局”和毒品没有关系,小飞很快就从派出所出来了。这场“突袭”事件却让姬恺和这座酒吧的情感联系更加紧密。

这场行动也为小飞带来了发展的机遇。一些店铺因为和毒品交易相关而被封店,刚刚有点热度的“后街”又冷了下去,另外几家店铺眼看生意不行就关门了。小飞趁机拿下了42号楼的几间房。“我也想过租3.3或者同里商厦的房子,可是都太贵了。”之后生意最旺的时候,小飞自己的店铺有“局”酒吧和“局”酒屋日式料理两个,再算上对外合作的“七爷清汤腩”“小小美甲美睫”“三里屯面馆”等一共6个,成为后街上知名的“二房东”。

2008年北京举办奥运会,位于“后街”一南一北位置的太古里也开业。“后街”如小飞所料,迎来了汹涌的人潮。那也是让小飞和姬恺感到快乐的一段时光,“局”里挤满了来自各个国家的人。“大家一起喝酒拍照,没有什么阶层之分。一个土耳其的冠军拿着胸前挂着的金牌大喊要换一瓶威士忌黑方。”

那段时间也让文身师老和跟他的徒弟忙坏了。“最多的时候,一天要文20多个‘五环和‘中国印。”老何说,“就是最简单的黑白五环,加上准备工作台的时间也要半个小时。真是文吐了。”

野蛮生长

2008年夏天,李涵来到开业不久的三里屯太古里闲逛,在从南区走往北区时,他被不期而遇的“后街”42号居民楼镇住了:这座楼二层以下的住宅全都变为了商铺。洗脚店上面是卖潮牌T恤的,隔壁文身店下面是卖光盘的。金发美女在酒吧嘬着奶昔,两米开外人行道上大嫂正卖着凉皮,几个印度人站在街角聊天。这种混杂着时尚与粗鄙、本地与国际的场面,就如同Photoshop里完成的拼贴。

这让建筑系出身的李涵产生了把它和周边环境画下来的冲动。他曾经看过一本叫《东京制造》的书,书中收入了一堆稀奇古怪的东京房子。它们都是来自民间、无权无势的普通建筑。李涵认为,在这批“坏建筑”的世界里,所谓的审美、形式都烟消云散,建筑回到了最基本、最原始的状态:对环境和功能的诚实回应。建筑师的工作是预先设计,李涵看到了那些华丽而空无一人的街道所暴露的设计缺陷,反而这样在城市发展过程中自然形成的街区有着无可比拟的活力。李涵甘愿做个“卑微”的观察者和记录者,在这个过程里也见证了“后街”快速发展的时期。

“我感到我的记录速度,赶不上那些店铺的变化速度。”李涵说。他指的是42号楼半地下那家叫卢卡斯(Lugas)的墨西哥餐厅。在2008年的某一天,他突然发现楼上多出了个经营越南河粉的餐厅,还有个伸出来的露天平台。老板Luga证实那的确是快速扩张的结果——仅仅4个月的时间,他就决定租下楼上的房间同时来做快餐河粉,因为墨西哥快餐店的生意实在太好了,牛肉和鸡肉两种口味的卷饼,可以从上午10点排队售卖到凌晨两三点,直到原料全部干净。而露天平台则是一夜之间搭建起来的。“正赶上街道两边改修管道,我们趁着晚上赶紧把结构竖起来,等到城管第二天发现,已经是既成事实。”

三里屯塔罗牌店“窝塔罗”的占卜师雨婷

更为小众的店铺也在“后街”落脚,比如一家叫“窝塔罗”的塔罗牌占卜。它2013年来到“后街”,和42号楼里的一间美甲店共用一个门脸。“我们的客人80%都是女性,跟做美甲的是同一人群。”占卜师浩霆这样说。浩霆最常碰到的问询来自刚刚踏入娱乐圈的女孩,她们关心A合约还是B合约,哪个能让她们一举成名。让浩霆最为矛盾的问询来自那些在感情中扮演“第三者”的女生,尽管他会有自己的道德判断,但仍然需要按照塔罗牌的指示来给出回答。

2013年,李涵所绘制的图册《一点儿北京之三里屯》出版。他用轴测图(即一种空间投影视图,纵深的投射不会向灭点收缩,而是保持平行)的方式,展示了“后街”隐藏在42号楼建筑中的店铺以及周边的街景。在书的前言中,他讨论了这种局部、渐进、自下而上的演变方式如何让城市的自身生成能力得到释放,从而产生一个生动有趣街区的过程:首先通过转换功能激活已有建筑的某些室内空间;随着这些局部发展壮大,它们将带动更多室内空间产生积极的分裂组合和功能变化;于是多样性产生,人流开始增加,空间价值上涨;这将导致进一步室内空间细分,产生更丰富的多样性;随着室内空间越来越稀缺,使用者开始想方设法利用城市空间,室内活力向室外扩展,最终带来整个街区的繁荣。

然而李涵也看到了在沒有干预的前提下,“后街”在继续朝着“疯狂”和“失控”的方向发展演变:由于人气的增长,麻辣烫和烤肉串的流动小贩开始进入街道,污水和红油满地横流;各家餐饮店铺私搭出来的门脸、户外用餐区不断疯狂蚕食着中间的通道,行人和机动车常被阻塞在中间,在污秽中前后不得动弹。人们在这个时候改称“后街”为“地沟油麻辣烫一条街”,或者干脆给了它个简单粗暴的名字,“脏街”。

在另一位建筑师王硕看来,自发生长而成的街道不加引导,都难以摆脱两种命运,一种是“绅士化”(Gentrification),就是能交纳得起昂贵租金的店铺的入驻,挤占掉之前风格迥异、具有创造力的小店位置;另一种就是“旅游化”(Tourification),都在卖投游客所好的物品。在“脏街”,随着这里的名气越来越大,店面租金越涨越高,一些迎合游客口味的店面开始分割既有店面,以争取单平方米利益的最大化,比如“脏街”从街头走到街尾,能有四五家炸鸡排的店铺。这让王硕想到北京另外一条最早以文艺青年开原创小店著称的“南锣鼓巷”胡同,逐渐沦为“旅游小吃一条街”的过程。“一开始只有一家文宇奶酪,每天下午两点就关门,个性鲜明。后来满街都是卖奶酪的。再后来,糖葫芦、烤鸡翅、摊煎饼等各种小吃全都冒出来了。”

“脏街”按照自己的逻辑在继续发生着演变。2016年夏天,李涵再次来到这里做例行的拍摄记录时,发现42号居民楼顶上长出了一个金色的皇冠。“那是一个开在顶层的理发店,在自己的头上加了个霓虹灯牌。这装在居民楼顶实在太高调了。”在李涵眼里,那个耀眼的皇冠仿佛是“脏街”盛极而衰的标志,也仿佛是末日来临前最后的狂欢。

谁的街道?

42号楼也就还剩下十几户“原住民”,住在三层的杨敏君(化名)是其中之一。方便孩子上学、出行方便是她迟迟不愿意搬走的理由。她的女儿上的就是离家咫尺的三里屯二小和一中。如今女儿和女婿就住在三里屯路的东边,外孙又重复女儿当年的上学轨迹,每天需要杨敏君来接送。为了享受便利,她和丈夫需要日复一日地忍受噪音,以及炒菜炝锅和厨余垃圾产生的污浊气体。“推开窗户往下看就是密密麻麻的电线,还有层层叠叠的店铺。晚上回家的时候,经常连单元门都找不到。”面对“整治”后的结果,杨敏君感觉“比以前要清爽多了”,同时也感叹,住宅楼擅自改为商业用途,为什么早前没有人来管这些呢?

另一位居民李军岭表示,住宅出租为商业,实属无奈。他曾经和父母住在42号楼半地下的一层,很早就放弃自住改为商业出租。“整条街没有公共厕所,总有人在你窗口底下大小便和呕吐。”即使现在门口都种上了花、围上了铁栏杆,他也依然无法搬回来居住。“附近有同里大厦的酒吧餐馆,还有太古里的商业,晚上仍然很吵闹。”

面对苦不堪言的居民,三里屯街道有过一些整治举措,但都不算理想。“城管搬着椅子坐在‘脏街入口不让那些小贩进去,可总不能天天值通宵吧?城管一走,他们就又来了。那些私搭乱建的商户,你让他整改,他就叫板说为什么别人可以他不可以。但有的商户确实由于历史原因,还能拿出社区的占地证明。”三里屯街道综合治理办公室主任李卫东介绍说。

2013年,三里屯街道决定在42号居民楼前竖起一堵3米的高墙,将居民楼和外部商业隔离开来。“这相当于把我们这些楼里的商铺封死在里面,让我们慢慢死掉。”小飞回忆说。这个决定由此产生一个积极的影响——为了存活自己,小飞发动20多家商户成立了“酒吧协会”。他们提交了一个文字的协议,还附带一张一米多长的自我整顿效果图。“包括招牌怎么摆设能够规矩和统一一些,一、二层是不是能够统一来做钢架显得整整齐齐,还有租绿植来美化环境。更关键的是,商铺们是和居民们共用一个下水道,大量的油污会进去造成堵塞。我们会每月定期让市政来做一次高压通井。”考虑到这样可以兼顾商户和居民的感受,小飞的提议通过了。

有一段时间,小飞走在街上都被大家叫作“会长”。“我拿着各种收据去和各个商户分摊钱,根据商户面积大小、楼上楼下的位置不同来均摊。”小飞还在每天晚上组织商户出人来维持秩序。“晚上七八点到第二天凌晨两三点,南北两边就有人守着,不让那些售卖麻辣烫、烤肉串的流动小贩进入。”在小飞的逻辑里,尽管自己和其他同行并不一定是有营业执照的合法经营者,但是他们在乎这条街的面貌,他们商铺的生意和这条街的环境休戚相关,这是固定商铺和流动小贩的区别。

这些工作小飞连续做了两年半时间。“结果听说政府要全面系统整治全北京的‘开墙打洞。让我们少挣点钱、整改都没问题,但要彻底让我们关张走人,心就凉了,这个工作也就搁置了。”从此,“脏街”上也就再没有这种自发治理。

王硕认为,理想的街区发展和治理模式应该是一种平衡的机制。“有点像是一桌人在开会,原住民、商户、开发商、建筑师、规划师、政府等各个利益相关方都有机会发声,谁的声音也不会湮没。”在对“脏街”的整治上,最终结果显然是有一方声音过大了。

整治之后,小飞的“局”酒吧就处于關闭状态。“局”做得不错后,小飞在工体西路又开了一家夜店,如今他同时是另外一家国际连锁品牌餐厅的合伙人。“年纪大了,整天熬夜受不了。希望把事业做得长远一点。”在他的名片上,小飞仍然把“局”酒吧创始人排在第一。他在观望政策,考虑如有可能把过去的房子转成一间对内的聚会场所。“门口没有任何招牌,但是可以有个标记,比如一只80年代常见的邮筒。里面我想把‘局酒吧那些墙壁上的涂鸦都用龙骨盖上,搞成一个红酒吧或者雪茄吧,毕竟混‘局的那代都已经长大了。但是在一个合适的时候,我会把那些龙骨都取下来,告诉大家,我没有忘记‘局。”

李涵绘制的“脏街”42号居民楼及其内部商业图李涵绘制的“脏街”上“青年”酒吧情景图

这是李涵所发现的42号居民楼曾经有过的另一重意义:它孕育了有趣的商业,成为一些人事业起步的地方。倒是整治过后,这栋楼变得尴尬了——“就算楼前重新做了绿化,那些曾经‘开墙打洞过的地方加上了‘铁窗来确保日后不会重蹈覆辙,这些也不会有助于将这栋闹市中央的居民楼变成一个宜居之所。发展商业,其实是它顺应周遭环境的一个选择。”

有一天李涵走进42号楼后面的院子,看到中间的空地上曾经是餐馆的位置变成了一个托老中心。那是三里屯街道为了解决社区养老问题,在这个寸土寸金之地觅得的一个空间。每天上午的时间,“脏街”属于这些老人。社工会推着老人们在“脏街”上走上几个来回晒晒太阳。“听着有些荒诞,但现在42号楼的最大意义,大概是充当一道为老人带来庇护的隔音墙吧!”(感谢The Bar老板Jim、大明西餐厅经理Jack、“牛掰吃喝指南”作者陆少、三里屯街道办事处对本文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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