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林斯基的树++陈曦
我人生第一次恐惧死亡,是童年时意识到母亲有一天会死去。我记得那时搂着她的脖子,求她“不要死”。她的回答我一点也不记得了。大概因为太过于轻描淡写,我心里的恐惧和疑惑从来没被驱散。后来我发现,每个家庭都有一些禁忌,在我们家,谈论死亡是禁忌之一。我外公外婆在我读大学的时候相继去世,尽管有沉甸甸的亲情,父母却从来没有和我谈论过这些事情。
童年时代我对死亡的认识和探索都发生在养过的小动物身上。有一阵子我爸养迷你热带鱼,我对它们毫不感兴趣,但却记得它们死的时候,蓝色的小小身体晾在窗台上的样子。有一年外婆养了很多小鸡,但爆发了鸡瘟。我脑海里始终有一个场景:小鸡散布在天井里,它们的眼睛半闭着,看上去很冷,浑身都在顫抖。外婆搬一把椅子坐在南面的屋檐下面,把看起来最严重的两三只揣在自己胸前的衣服里。我外婆在我印象里一直是个严厉的人,情感不轻易外露,那个情景好像是我对她流露温情的最深刻记忆。
一些人觉得不应该让小孩养宠物,因为宠物去世的时候,小孩子会伤心。我的一个同学说,她小时候养兔子,一旦兔子死了,她爸爸就会悄悄弄一只长得差不多的搞“狸猫换太子”。现在回想起来,这样的担忧,其实不是孩子无法接受死亡,而是大人不知道如何面对。
从前读到过一个故事,一直特别喜欢。一个外国父亲总是带着儿子去树林里散步,有时候就会碰到一些死去的小动物的尸体。终于有一天,男孩产生了好奇。父亲顺水推舟,将此作为解释死亡的好机会。从那以后,男孩总是会有许多疑问。他分不清:如果一个人死了,那他的腿是不是也死了;如果恐龙已经死了,那么它们为什么还会出现在电视上?爸爸告诉孩子,恐龙还会出现在电视上,但那不是真实存在的。一些人和动物死了,但我们还可以常常想起他们,就好像他们还活着一样,这就叫怀念。后来孩子的祖母去世了。在葬礼上,小男孩突然说:“我看到祖母和一个人在说话。”父亲愣住了。孩子接着说:“爸爸,这就叫怀念,对吗?”
多好啊!可我小的时候,没人和我说这些。我童年时代最亲密的朋友是一只仓鼠。仓鼠死于衰老。在它迟暮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天上学前我去看它,它瘫在笼子里一动不动,我用手指头叩一叩笼子,它还是不动。我疑心它已经死了,可是我不敢发问,也不敢更剧烈地晃动笼子。死亡好像是躲在一块黑色幕布后面的妖怪,我不但没有勇气掀起一角看一看,甚至还要用幕布把它裹得更好,好像只要我装作不知道它在那儿,它就并不真的存在。我抱着怀疑和忐忑去上学,到了放学的时候,忐忑重新找回来:我告诉自己,回到家的时候,他们会告诉我它死了。那它就真的死了。
记忆肯定是有保护功能的,它会屏蔽掉我们最不愿意记得的那些瞬间。我那么清楚地记得早上去看它的情形,我甚至还能看见放学路上,坐在父亲自行车后座上忐忑不安的自己。但仓鼠真的死去的那一天发生了什么,我却一点都不记得了。我也不记得,奶奶怀里的那些小鸡到底活过来没有。后来想起来,令我恐惧的其实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一种无措:大人们看上去那么淡定地面对死亡,我不知道我的悲伤是不是一件对的事情,如果它是对的,我又该如何去表达。结果最后,我只学会了用一种方式去面对它:当作一切没有发生。
还有一件事,我也当作没有发生。我养过很多小动物,刺猬和乌龟养在后院的脸盆里,它们不是我的宠物。它们到我家的时候,就命中注定是要被吃掉的。但是大人们总是觉得,好玩的小玩意儿,小孩子喜欢,就让她养几天嘛。还有一只土狗,曾经拴在后院角落的一棵好像永远长不大的橘树上。它来的时候身份暧昧,大人们似乎没有对我明说,但我知道,它不久就会被吃掉了。有些事情,你根本瞒不过孩子。它们被端上桌的那些饭是怎么吃的,我也一点都不记得了。
对于它们,我并不很悲伤。我们相处不久,感情没有多深,但它们的死足以让一个小孩深深理解无力感,对成人世界产生深刻的怀疑和不信任。后来,我爸爸偶尔还会在饭桌上提起这些往事,每一次我都一言不发。最近的一次,他提到一件我从来不知道的事情:小时候我的扁桃体经常发炎,大人们听了偏方,还偷偷给我吃过猫肉。我心里一惊,想起一只曾经与我那么亲热,但却走失的小猫。应该不是它吧,它那么小,肉都没有多少呢。可我没去求证。那是幕布后面的另一只妖怪,我都这么大了,还是没有勇气掀起幕布来看它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