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话纪略

2017-06-28 08:02车前子
东方艺术·国画 2017年2期
关键词:书卷气任伯年画里

车前子

1

吴昌硕说自己“苦铁画气不画形”。这个“气”,最为难说。中国人说的“气”,与中国人喝的“茶”一样,千变万化,花样繁多。在我看来,吴昌硕说的“气”,是书法气(或日金石气),他“画气不画形”,不是说不要“形”,而是告诉欣赏者,此“形”乃书法气裹挟而来,画中之“形”既不是“忘形”,也不是“变形”,完全由“气”所化,可谓“化形”。“化形”的“气”气不打一处,两仪,三生,四维,五行,六合,七窍,八面,九原,十方,各方各“气”,诸位诸“形”。

2

“忘形”是中國画的哲学:“变形”是中国画的末路:“化形”是中国画的法门。法门不入,不说称尊,就是念佛也成问题。只有“不二法门”了,才能“一心念佛”。他又说“是梅是篆了不问”,吴昌硕了不问,我也问不了。

画画就画画,不要多事。

3

吊诡的是吴昌硕画里居然没有多少书卷气。

不要以为读点书,写点诗,画出的画就有书卷气。书卷气终究是前世的事,今生读书为时已晚,今生读书实在——只是积德。

4

从吴昌硕画里,能看出是穿长衫的。他绘画上取法不远,明清的画都像穿着长衫。那么,他以来的画家呢?

齐白石的画是穿蓑衣的。蓑衣当然乡土浩荡,洞房花烛夜还穿蓑衣,反正也挺怪。老人率真,率真得真要作伪,只要他想的话,能把我们作死。

潘天寿的画穿中山装,风纪扣扣得太紧,脖子就有点僵硬。

看李可染的画,穿列宁装的(何谓列宁装?摆渡去百度)。

林风眠的画穿红帮西装,左胸口插着根胡萝卜,唉,这是马雅可夫斯基与他兄弟们做派。这群未来主义者,他们是左派。林风眠也是中国画里的左派。李可染万山红遍,但他不是。早期的石鲁也不是,石鲁晚年是左派。左派不是题材,左派是一种具有先锋精神的艺术观。李世南是左派,张桂铭是左派,吴冠南也是。文学艺术中创造性作品,19世纪末以来,大抵都是由左派创造的。吴昌硕相比任伯年,吴昌硕是左派,任伯年是右派。

当代画家的画我反而看得少(他们藏得好好的,不给我看,哈哈),粗浅的印象是穿短裤的多,穿比基尼的也不少。也有什么也不穿,皇帝的新衣大家有点明白了,他们能玩我们一时明白不了的皇太子的新衣。

5

明代以前的画家,尤其元代画家,他们的作品穿的是——天衣。天衣无缝,混沌元气。元代这个朝代名字取得好,让画家元气十足。明代这个名字白亮了点,画面暗不下来,笔墨直露干硬。清代清汤寡水,整体气息不免单薄。

6

吴昌硕说“石不在玲珑,在奇古。”他画的石头古而不奇。

吴昌硕说“画荷最忌呆黑。必须粗中有细,从大片水墨中显出分明层次来才好。”他画的荷叶分明是分明,层次未必有层次。说说容易做做难,我也就不说。

7

说点轶事。

吴昌硕潦倒之际,伪造过方“渡辽将军”的假汉印,高价卖给吴大澂。不料这个假假大了,吴大澂买到后大喜过望,以为是立功关外的吉兆,那时正是甲午年间,日本侵略朝鲜半岛,朝鲜半岛旧称辽地,既然已是“渡辽将军”了,吴大澂于是请缨杀敌,结果大败而归,误了家国,革了官职。当时有一副对,时人把这事和翁同龢苏联系起来,做了副对:“翁常熟两番访鹤,吴苏州一味吹牛”。“访鹤”说的是——翁同龢是主战派,李鸿章是主和派,两个人争执不下,这时翁同龢不巧丢了两只仙鹤,他忙放下争执,仿佛丧家之犬,嚯嚯蹿蹿寻找起仙鹤。

附记

以上七段——昨晚我和她熬夜等待看“世界杯”时的闲聊,《青藤》要做个“吴昌硕专题”,她说,你把刚才讲的记下,蛮有意思的。

看完巴西与克罗地亚比赛,东方大白于天下,一点睡意也没有,就把夜话记下。早饭后看看,一点意思也没有。说的时候语境、声调、手势,或许好玩:记下来,“清汤寡水”。就这样吧。本来还想改改,其实没什么好改。江山好改,文章不是江山,文章是本性,本性难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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