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沟和下沟（组诗）

牛庆国

喇嘛墩小史

喇嘛墩上起黑云

岔里人的脸就黑了

黑云里裹着白雨 白雨里带着冰雹

有人在那里作法 天也在作法

喇嘛墩上的黑云

像是天上过着队伍

这一年 杏儿岔连着下白雨

有人半夜听见蛇来拍门

越墙而逃 留下一座空院子

这一年 有人遭了雷殛

岔里人就担心有一双眼睛

总在暗中盯着自己

用土炮轟云 是人对天的报复

岔里人看见头顶的闪电

在哈哈大笑

后来我们在喇嘛墩上烧生灰

就是把黄土烧成红土

地上升起的黑云就被天空收留

把生灰背到地里的时候

我们就像是在四处放火

现在已不记得那年的收成

上沟和下沟

上沟里埋着祖先

下沟里住着后人

有时候上沟里流下来的山水

吹出下沟里的树根

岔里人就看到了一些地下的事情

上沟和下沟

像一根扁担挑着的两个筐

有时上沟重些 有时下沟重些

一个人走到上沟和下沟的中间时

心里有些犹豫

月光很亮的晚上

有人在下沟起舞

唱着祖先的歌谣

上沟和下沟就都在月光下晃悠

温 暖

感到冷了 就躺在你的身边取暖

几十年了 都是如此

是我把你身体里的温暖 一点点取走

在温暖自己的同时

也去温暖我要温暖的人

而且 我还用你的灯盏

把我的灯盏点亮

像人间的两颗星星

照着星光下行走的亲人

有风的时候 亲人们就伸出双手

小心地呵护住我们的光芒

那年冬天 睡在你的炕上

我们就互相照亮着 说些温暖的话

把屋子的每个角落都暖热了

有时什么也不说

只是呼吸均匀 胸脯起伏

让时光的脚步

在我们的身上翻山越岭

再靠近点 我们就听见彼此的心跳了

一颗已经苍老 另一颗即将苍老

母亲啊 想到幸福这个词时

我就只想幸福 不想别的

走夜路

以前岔里走夜路的人

有几个从野鸽子坝上掉了下去

睡着的人不知道

只有星光和月亮高高地看着他们

父亲曾喊我一定要跟紧了他

可后来我还是落了下来

想起在夜里一直走向天边的父亲

我怀疑他长有一双夜眼

从此 山高路远 黑夜辽阔

一个人既担心身后有什么跟着

又害怕前面有什么等着

只听见所有的路都在周围喘着粗气

大声地唱着什么 歌声就是一条道路

用手摸摸自己的头发 头上就会发出光芒

或者紧紧地攥住自己的命根

就不会在夜里丢掉性命

这都是老人们告诉我的经验

没走过夜路的人不知道

一个人摸黑赶路

其实是路把一个人逼到了黑里

好在这都是以前的事了

在会宁的时候

在会宁的时候 我经常去南关的毛毛利皮鞋店

鞋店生意惨淡 小老板常在鞋盒上写诗

他的诗里有一种新皮鞋的气息

我和小老板互递着抽劣质香烟

并在他的火炉上熬罐罐茶喝

有时老板娘一脚把一只鞋盒踢出门去

我们就从诗歌的云端跌到皮鞋店的板凳上

有时 街上所有的路灯都已经灭了

只有南关的这间小房子亮着

两个下决心要当诗人的人 眼里的光芒

比鞋店的15瓦灯泡亮

那时 我们的身体里有很多可以发光的东西

当我们为一行诗而苦恼的时候

就听见有拖拉机或者卡车轰响着从街上驶过

过一阵有几个在舞厅里喝醉酒的人

高声大气地吹着牛从门前经过

街道上的垃圾被他们一下下踩响

他们是县城里活得现实而潇洒的一类人

在那里我没有几个朋友 鞋店的老板算是一个

忽然罐罐茶溢了出来

冲天而起的灰尘就落得我们灰头土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