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琴
政治心理上,位于华盛顿特区北部的马里兰,正好处于梅森-迪克森一线之滨。南北战争时,马里兰是南北交战之前线,造成不少家庭成员之间冲突,有父亲支持联邦,而子女投奔邦联。马里兰人常用地理修辞来解释本州政治上的模糊分界及不确定性,历史系秘书常戏称:“我们马里兰处于中部大西洋,是南方结束,北方开始之地,所以冬有暴风雪,夏有暴风雨,都不足为怪。”
受南、北交界的地理位置影响,马里兰四季分明,植物与动物种类多样。马里兰人喜欢花草果树,更喜来自世界各地的花草植物。来自日本的樱树,种满马里兰的山坡及后院。邻居们不仅喜种樱花树,前院亦种有牡丹,后院中有金银花及迎春,庭中柳树桑椹交杂,全不理会中国人“前不种桑,后不种槐”的风水古训。更有甚者,在庭院中建有小小花园,水中游鱼,上有少许荷叶,旁立数石。文征明笔下拙政园中的花花草草,皆可在马里兰人的后花园中找到一丝丝痕迹。
美国新格兰地区及中部大西洋地区的东方物种的历史可追溯至十六十七世纪的欧洲大陆。先是耶稣教会的教士们,不仅将西方的天文知识、望远镜、西洋古典音乐及乐器带到中国宫廷,亦从中国带回到花草物种至欧洲。十六世纪末,耶稣教会教士介绍人参的著作在法国出版,让欧洲人第一次了解到中国人如何种植、收集及食用人参。与此同时,耶稣教会也将人参种植及收集知识东传至日本,掌握人参知识的日本人也因此截留了部分美洲流向中国的白银。
此外,商人們亦是传播东方花草植物的主力。商人们将经济植物带回欧洲,获取丰厚报酬。英国人通过东印度公司将中国茶种带至印度种植,从而送减少直接进口茶叶的成本;与时同时,他们与法国人合作,力图在荷兰人商业贸易控制圈-马六甲之外,种植东方香草,与荷兰商人竞争。
耶稣教会教士们将在中国看到的花园,绘制成图,写下脚注,在欧洲发表。这些中式花园成了欧洲贵族王公们竞相模仿之物,而东方花园中的花草植物亦落户于欧洲花园。东方花草装饰了花园的异国情调,亦成为欧洲人了解东方的新空间。科学家、探险家、园艺师、画家们,甚至这个时期的怪人们通过画笔、书信,礼品交换,出于异国情调、经济目的、科学探险、或政治意识,创造并保留着东方植物的知识。
十八世纪理性启蒙运动在欧洲兴起,中式花园又成为欧洲理性运动启蒙者眼中的政治武器。中式花园讲究花草顺应花园本来空间,不讲究对称,与同时代法国花园的严格对称原则大相迵异;耶稣会教士图例中的中式花园,娇小玲珑,与法式花园的雄壮对称差之万里。这种不同于法式花园的布局成了欧洲理性运动中知识分子批评法国极权主义及王权特权的政治子弹。在理性运动启蒙者的眼里,中国的花园体现了儒家的道德及文明秩序,体现了统治者的“仁者之治”。中式花园并非要体现超越自然的壮观之美,不是表现王室的奢华,更不需人工制造;相反,中式花园体现自然之不规则之美,不讲究人造之对称,表明了中国儒教传统下的理性社会与政治秩序。
此后,英、法两国花园都遵从了中式花园之审美趣味。十八世纪中期,在乾隆朝任官的法国耶稣会教士王致诚(Jean Denis Attire,1702-1768)向欧洲推荐圆明园时,重点介绍装饰性花草,如垂柳、莲花、竹、牡丹等,更着意说明中国园丁如何利用普通花草树木如菊、兰等创造出超越自然的自然景观。此时欧洲对中国花园的态度是赞扬且羡慕,中式花园是欧洲人心目中的理想花园。相应地,东方花草亦是欧洲知识界及艺术家们推崇之物。意大利及英国人的花园中有牡丹、栀子花、垂柳,甚至桂花树等装饰性花草,东方花草创造了异国情调,更是刚兴起的资产阶级及知识界对东方花园所体现的政治秩序的异邦想象。
十九世纪中后期,欧洲人对中式花园及其花草想象发生变化,由赞赏、羡慕转变为负面及蔑视。1792年苏格兰人植物收集者缅恩(James Main,1765-1846)前往广州收集物种,他眼中的中式花园不再是自然之作;相反,中式花园中的假山,叠加堆砌,一只手就可以拿起带走,全无美感;而园中一切以“小”见大,古树只有寸许,松柏只是蕨草的堆垒,绝对的中国特色;缅恩眼中的中式花园,虚空,不真实,无法与西式花园的复杂技艺相媲美;稍后,美国来的传教士,称广州的中式花园,品味不好,称“千层石指代山景,如同一片砖瓦便可指代一间房”。
欧美对中式花园的态度转变,与十九世纪清帝国衰落有关。第一次、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清帝国国力式微;西人眼中的中华帝国从理性的“仁者之治”变成了一个没落且不愿与外界接触的非理性帝国。相应的,中式花园中各种花语、体现统治秩序的空间比喻变成了非理性且落后的帝国极权统治。1856年,美国作家泰勒在上海一园艺展览上这样评价中国园林,“中国的园艺师们尽可能造出一个非自然的自然”,“中国人欣赏的是怪异之趣”,“崇尚扭曲与非自然之美丽”,泰勒对中国花园及园艺师的偏见显而易见,在他看来,这种对“奇”及“怪”的追求,反映中国人对自然的扭曲态度及价值观。
与此同时,欧美世界对东方花草的异国情调想象却延续着。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英国植物收集者富勤,参观了上海地区的英国人的花园,对园中一半中式、一半英式的花草赞赏有加。不经意的花草布局,满目映山红,加上一年前从英国移植到上海的苹果树,花满枝头,符合富勤的审美口味,亦反映了十八世纪以来兴起的英国资产阶级东西混杂之审美趣味。中国的花草植物不仅意味着异国情调,更意味着英国——一个日不落帝国——在花草世界的疆土延伸。富勤勤奋地收集来自东方的花草物种——茶、竹、莲等,并将之送回英国。
此时,欧洲人对东方花园的关注转向对花草的关注,从对花园的政治喻意关注转向物种收集、科学探索及经济利润。缅恩并不喜欢中式花园的布局,但对中式花园中丰富的花草植物由衷赞赏。富勤为收集物种,前往浙江的慈溪、宁波,收集了月季、竹、杜鹃(映山红)、茉莉、白玉兰等不同品种。凡其所见而英国所未见之植物,富勤都会尽心收集,并送往英国。此时,除了观赏性花草,植物收集者亦注目于经济价值较高之植物,如荔枝、茶树、大黄等。
富勤对中国花草植物之爱,也影响了他对中国花园的态度。与同时代很多人想法不一样,富勤认为,中国园艺师追求“奇趣”,反映了他们认真的科学态度,对自然耐心。在作家泰勒看来,中国园艺师的“奇趣”说明了中国人道德低下,而在富勤看来,“奇”、“怪”之趣,反映了中国的聪明及工作道德,如果没有耐心及智慧,这样的盆景微观自然也无法可见。此后,欧美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态度,交替错杂,并延续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
欧洲文明对东方花草的兴趣在十八世纪后期延展至新大陆,特别东岸地区。华盛顿与富兰克林是最早关心中国花草植物的美国政治家。十八纪纪末,刚刚打败了英国殖民主、建立起十三个州的合众国的美国第一代领导人关心革命、关心世界,亦关心花草蔬菜。他们两人从未去过中国,但对地球另一端的好奇心与生俱来。华盛顿对中国的兴趣更多在果园及农作物上,特别是在中国花草物种上;富兰克林从欧洲旅行及书本上了解到中国,他印象中的中国“人人穿丝,还有大量多余生丝及熟丝出口”。读到任何有关中国桑丝业的材料,他都要记录下来,认为有些方法美国可以学习。有次谈到中国浙江农户一年两次收集桑叶喂蚕,富兰克林指出这可能是中国丝业发达的主要原因,但他注意到意大利人从未用过這类方法,不知此法在美国是否可行,但仍建议“不妨一试”。富兰克林后旅行至欧洲,在欧洲见到桑树,并从欧洲寄回蚕卵及桑树枝,希望桑丝业在美国发展起来。尽管不了了之,但美国政府及政治人物对东方的经济植物的兴趣可见一斑。
今天的马里兰的不少后院及街边都有桑树,但蚕大都作为宠物喂养。每年五六月,紫色桑椹挂满枝头,无人采摘,任凭鸟儿摘食,食者很少。邻居称,不了解桑椹果会引来何种昆虫,多数北美居民不敢食用。想想也是,当中国桑树引入美洲之时,富兰克林等政治家及林业学家看中的是桑树与丝织工业,从未想到桑椹可以像蓝莓及黑莓一样食用。
花草从东方来到欧美,大多装饰着西人的花园或篱笆;但大多数在东方可食用的植物并未进入西人的食谱。东方植物进入西人食谱要等到二十世纪下世纪。美国农业部成立于美国内战期间的1862年,意在为美国农户提供优良物种,发展农业。农业部第一任物种官员牛顿认为美国虽然有先进的机械农具,但在农业种植方法上仍需向有二千多年耕种历史的中国学习。上任后的牛顿着手的第一件事,就是提议将受到良好教育的年轻人送往中国收集中国高梁种子,他认为高梁富含糖份,应为美国榨糖首要植物。之后,此建议是否成行,无从考察。但内战期间,美国政府对中国花草的想象很正面,且多从农业经济的角度考虑物种的引入。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美国农业机械化出现,现代化农业不仅是美国政府的愿望,亦是美国农户的愿望。与此同时的美国西进运动,亦让美国考虑收集世界各地的经济植物物种,以助美国农业的商业化。二十世纪初,美国农业部开始引进中国与日本的板栗树,意将矮小的东方板栗树果园化。比起大个头的美国板栗树,东方板栗树用地少、结果多,是理想的果园化经济作物。不巧的是,这批最早到达美国的板栗树,带来的一种枯萎病菌的森林病害,日本与中国的板栗树对此森林病害有很强的抑制能力,没太大问题地生存下来,但染上此病害的美国板栗树却一病不起,本来东岸森林大片的板栗树成片枯萎,且寸木不留。今天美国本土的板栗树,多为东方与美国板栗的杂交品种,农学家希望杂交的方法重新恢复十九世纪末的美国板栗物种。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农学家开始采用亚洲及美洲板栗树杂交的方法恢复美洲板栗。东部不少小城小镇通过板栗基金会资助,想尽办法一点点地恢复东部曾经的森林之王——板栗树。
受此影响,此后美国对来自其他洲的物种不敢随意引进,同时政府制定严格的海关政策,控制来自东亚的物种、花草甚至昆虫等。这一时期的例外是,华盛顿特区接受日本政府的万株樱花树,但也常受到海关的严格检查。
严格的海关政策并未阻止来自东亚的花草。通过移民,东方花草、特别是蔬菜、各类中草药植物及东亚野菜亦源源不断地进入美洲。白菜、卷心菜等东亚蔬菜植物,出现在华裔菜园及华人商店内。上个世纪六十、七十年代,随着东亚文明,特别是中日文化在美国两岸的重新兴起,东亚传统医药变成现代西药治疗的补充,各地的中医学校兴起,中草药种植亦成为潮流,鱼腥草、萱草成为各地中医学校种植、收集及使用的重要中草药,除从东亚各国进口之外,美国亦有不少种植者。此外,随着健康饮食概念的兴起,上个世纪九十以年来,东亚的野菜亦进入美国营养师及厨师的菜单。明尼苏达州还推行绿色野菜,鼓励人们在认真辨别之后,食用荠菜、韭菜等东方人餐桌上绿色植物。今天,北美的山坡上一到春天,荠菜、马兰头满眼,加上土地肥沃,长得壮硕无比,刚进四月,只要温度足够高,荠菜、马兰头处处,不少人不仅挖食,还自己种食。
与此同时,东方式花园逐渐在美国各地兴起,人造湖池、盆景假山、池塘鱼影,这些在十九世纪遭遇批评的东方园林理念,自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又重新在美国各地兴起,东方花园又赋予了新意,一种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一种新生的人与自然相互适应的关系。奇与趣不再是花园主人的刻意追求,盆景成了人们修身养性的新方式,东西结合及东西方花草植物合璧的花园再次成为时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