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发的诗

2017-06-27 21:30陈先发
扬子江 2017年3期
关键词:小洞白鹭饥饿

陈先发

不可多得的容器

我書房中的容器

都是空的

几个小钵,以前种过水仙花

有过璀璨片刻

但它们统统被清空了

我在书房不舍昼夜地写作

跟这种空

有什么样关系?

精研眼前的事物和那

不可见的恒河水

总是貌似刁钻、晦涩——

难以作答。

我的写作和这窗缝中逼过来的

碧云天,有什么样关系?

多数时刻

我一无所系地抵案而眠

其身如一

从多义性泥泞上挣脱而出,

如今我敢于置身单一之中。

单一的游动,

没有蛇。

单一耸动的嗅觉,

无需花香。

单一光线中的蝇眼紧盯着

玻璃被洞穿时状态的虚无

我驻足于它的

一无所见。

单一的味觉掀翻了

压在舌尖上的

每一垄菜地,

无需那么多的名字。

春枝繁茂,

湖心一亭,

我坐等它的枯竭。

我坐等每一次的我

在它每一种结构中的

枯竭。

我未曾顺着一根新枝

到达过它的尽头

我未曾料到这

单一中的

枯竭,要成为我的源泉

云端片刻

总找不到自体的裂隙

以便容纳

欲望中来历不明的颤动。

直到一天夜里

裸身从卧室出来

穿过门口穿衣镜

一束探照灯的强光从窗外

突然斜插在我和

镜子之间

我瞬间被一劈为二

对着光柱那边的自己恍惚了几秒

这恍惚也被

一劈为二

回到燥热的床上,我想

镜中那个我仍将寄居在

那里

折磨、自足

无限缓慢地趋淡——

那就请他,在虚无中

再坚持一会儿

岁聿其逝

防波堤上一棵柳树

陷在数不清的柳树之中

绕湖跑步的女孩

正一棵棵穿过

她跑得太快了

一次次冲破自己的躯壳

而湖上

白鹭很慢

在女孩与白鹭的裂隙里

下夜班的护士正走下

红色出租车

一年将尽

白鹭取走它在世间的一切

紧贴着水面正安静地离去

天赋鸟鸣

紧贴雨后的灌木

听见鸟鸣在平滑的

听觉上砸出

一个个小洞

乌鸫的小洞,黑尾雀的小洞和

那些无名的

粗糙的小洞

耳朵在修补裂隙中尽显天赋!

每一株灌木中都有

一只耳朵

微妙地呼应着我们

在喉咙中搅拌的这泥和水

我试图喊出

一些亡者名字

我只有听觉的美妙世界

平衡着冷战以来的废墟

难道让我去重弹那崩坏的琴?

我全身的器官

都浪费掉了

只剩下耳朵来消化

排山倒海的挫败感

一把搂过来这看不到边的雨中灌木

再无力提起

早在雨水中烂掉的笔

一把搂过来这剥了皮的宁静

鸟鸣中的这个我

终于来了——但我不可能

第二次盲目返回这个世界

早 春

风在空房子的墙上找到一株

未完成的牡丹

久久吹拂着她

有一个母亲

轻手轻脚地烧早餐

窗外

雨点稀疏

荷花仍在枯荷中

大河澎湃

银白的鱼从河中

一跃而起

如果角度倾斜,我们看见河是直立的

这条鱼和它紧密的墙体

突然被撕裂了

有一次我在枯草中滚动

倒立的一刹我陡然看见

鱼在下

浑黄浩荡的大河从这个

晶莹又柔弱的

支点上

一跃而起

涌向终点

一个不可能的终点

以头击地

仿佛同时接到一份密令

广场上数百人突然

停下,然后一起凶猛地跺着脚

一声不吭又

僵尸般一致

汹涌的闷浪让四边建筑瞬间变形

这是一个

冬夜

枯叶贴地而舞像无头的群鸟

我忽然想,如果是

以头击地呢?

数百人一起以头击地

这么重的浮世

有这么多的铜像和锈蚀的

灯柱

这是不是个奇幻的

梦境?而我记得我的羞愧

我的脚上

母亲的棉鞋底厚达千层

无法响应这举世的铿锵

那年我从安徽乡村

踏入上海

二十出头,是刚刚

挣脱绞索的新人

湖心亭

老柳树披头散发

树干粗糙如

遗骸

而飞蠓呢,它们是新鲜的

还是苍老的?

飞蠓一生只活几秒钟

但飞蠓中也有千锤百炼的思想家

也攻城掠地

筑起讲经堂

飞蠓中的诗人也无限缓慢地

铺开一张白纸

描述此刻的湖水

此刻的我

在它们的遗忘深处

堆积着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它们悠长的

睡梦中

早春造型的冲动

也一样起源于风?

在这个充满回声、反光

与抵制的

世界上

这几秒越磨越亮

它们的湖心亭

我的湖水

面壁行

假如早春的饥饿是

万木复萌之前

最后一次破壁

我们缓缓踏入茅山的

面壁之行又将

填充些什么?

盘山公路若有若无

我听见饥饿正

散入三月的山林漫游

短尾雀东一声西一声叫着

像在晨雾中

丢失了自身

我听见半圆的露珠

饿着

土拨鼠饿着,老斑鸠饿着

栎树和乌桕并排饿着

寺院饿着

风饿着

干旱妨礙着野杜鹃体内

那一碰就疼的

红晕的形成

野杜鹃饿着

发动机饿着

鱼贯而入的进香者饿着

那么

一座山呢

一座山的饥饿正来自老蕉未展

青虫尚幼

而殉道者的遗骨

缺席于

某些特定的时辰

一车人忍受于语言的

饥饿中——

听见雾中的咳嗽

墙另一侧的我们将

凿光透壁而来

与这一侧的我们合二为一

此时甚好,此地甚好

初阳斜入

欲望的水银柱勃然上升

饥饿略小于我们的胃而

数倍于

我们的眼睛

硬木之名十四行

柞木制成绞刑架违背了它

自身意愿吗?树干溃烂的巨瘤

倒像它敞开伤口在告诉我们

一切已准备好了:只等我们取出。

无数世纪前我们寄托其中的惩罚

历经光与影的折磨如今成为

它强大的心脏。那么从黄檀中

取出一副剑柄,从梧桐根部

取出一张琴呢?硬木纯净的本性

令人着迷。我们俯耳仿佛耳朵长在

它的内部,什么样的余响回应我们

严酷的形式约束着至秘之物的溢出

与其说一张琴取自焦桐,不如说取自

这场清恍小雨,或我们与雨神奇的缝隙

鸟鸣山涧图

那些鸟鸣,那些羽毛

仿佛从枯肠里

缓缓地

向外抚慰我们

随着鸟鸣的移动,野兰花

满山乱跑

几株在峭壁上站稳的

在斧皴法中得以遗传

依壁而起的庭院,老香榧树

八百余年闭门不出

此刻仰面静吮着

从天而降的花粉

而白头鹎闭目敛翅,从岩顶

快速滑向谷底

像是睡着了

快撞上巨石才张翅而避

我们在起伏不定的

语调中

也像是睡着了

又本能地避开快速靠近的陷阱

茅山观鸟

众鸟在杜撰冥想的边沿

但是谁又

真正看清过一只麻雀的眼神?

暮晚的雀群重如铅云轰鸣

父亲临终时抓着我

他曾见

几只麻雀从饿死的

祖父喉咙飞出

远处,晚霞煮烂孤亭

那些斗檐

正软下来

这熔化正为再生的鸟群镀金

我记得饿死的亲人有十七位

我听见一些喃喃自语

我担心有一只麻雀

突然地

认出我

此时此地的诗

只配被碾为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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