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玮
几十年来,她保持沉默,没有披露有关情况。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王佩玲这才公开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在军事博物馆珍藏有9本雷锋日记,其中一本绿缎面烫金广为世人关注,首页写有“你姐黄丽”的“临别留念”。
雷锋是孤儿,怎么又冒出了一个姐姐?并且姓“黄”?许多人在目睹这件国家一级文物后,都非常费解。
“……在临(别)之前,要把我内心的千言万语说完是办不到的,我是不愿意与弟弟离开的。”这篇不太通顺的留言情真意切,并预言“亲如同胞的弟弟”雷锋会“把光和热发(传)遍到全世界”、“人们都知道你的名字”、“都热爱你和敬佩你”。这份赠言引发人们的各种联想,也被加以各种演绎。
这些年来,记者一直跑在红色寻访的路上,尽管反感社会上炒作雷锋的私人情感世界,拒绝“恶搞”英模的丑陋行径,但是认为自己有必要追寻真相,还原内情。毕竟,雷锋不是神,没有什么可回避的。
在湖南雷锋纪念馆原馆长雷孟宣的陪同下,记者寻访到了“雷锋初恋”传闻的女主角王佩玲老人,她坦言自己就是写“临别留念”的“黄丽”。原来,当时人们思想比较保守,怕别人有闲话,为了避嫌,雷锋就给她改名为“黄丽”。“我认为他改得很好,挺喜欢他给我取的这个名字。”对于多年来有人称她是“雷锋的初恋女友”的传闻,王佩玲予以否认,她强调说“我们不是恋人,只是姐弟关系”。
一个笔记本和一张全身照的背后
1958年2月底,湖南望城县全县精简机构。21岁的王佩玲从望城县坪塘区供销社被下放到团山湖农场劳动。
到农场不久,一个拖拉机手的身影便映入王佩玲的眼帘。一天下午放工后,她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这个小青年的身影又在她的眼前闪现。他手拿一本书,边走边看。平时也喜欢读书的王佩玲禁不住好奇地喊了一声:“小鬼,看什么书,能借给我看吗?”他回过头看着她,一脸的笑容,爽朗地说:“好,你拿去吧。”
王佩玲接过书一看,是一本《刘胡兰小传》。小青年头戴一顶鸭舌帽,一绺漂亮的刘海儿露在前额,身穿一件深蓝色棉衣,面带笑容,两眼炯炯有神,显得十分英俊。王佩玲不经意地冲口说道:“呦!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眼前的小青年叫雷正兴,以前在望城县委当通讯员,去过望城坪塘区供销社,因此他们见过面。
王佩玲就这样和当时取名雷正兴、年方18岁的拖拉机手雷锋相识了。两人年龄相仿,性格相投,自然就走得比较近。王佩玲回忆说,“雷锋性格乐观,整天乐呵呵的。由于我比他大3岁,我叫他小雷,他喊我王姐。”
“雷锋可聪明了,特别能吃苦。学开拖拉机,他7天就会了。白天不懂就问师傅,晚上借了书自学,很快就搞懂了原理。1958年3月10日,雷锋试车获得成功,大家都热烈祝贺他成了全县青年中第一个拖拉机手。”当天晚上,雷锋伏在灯下,满怀激情一气呵成写下《我学会开拖拉机了》的稿件,刊登在3月16日的《望城报》上。
文章发表了,雷锋很高兴,拿着还散发着油墨香的报纸给王佩玲看,带着自豪的口气对她说:“王姐,你看,我写的稿子登出来了。”王佩玲为他高兴,既佩服他聪明能干,也羡慕他的写作才能,但故意对他说了一句俏皮话:“登了报纸,蛮巧(湖南话,意思是说“有什么了不起”)!把你喜得咯样的。”雷锋只是望着王佩玲傻笑。随后,王佩玲把文章特意剪下来夹在日记本里,一有时间就悄悄拿出来看,不几天几乎可以背出来。
“雷锋空闲的时候,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书。”王佩玲记得雷锋有个藤条箱子,里面放有不少书,里头有《黄继光》《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等。王佩玲经常找雷锋借书,时常交流读书心得,这样他们的交往就更多了,渐渐成为好友。当年,两人还规定看了书之后必须写读后感,写好后两人交换看,有不同的意见和见解还要一起探讨。
一天中午,雷锋突然来到了她的宿舍,笑嘻嘻地给她送来一个笔记本,扉页写有赠言,笔记本里头还夹着一张他的全身照,背面写着:“送给王佩玲同志留念。雷正兴赠。1958.3.13”王佩玲很喜欢这两件礼物,现在这两件物品珍藏在湖南雷锋纪念馆里。
几十年过去了,王佩玲记性挺好,她一字不差地把雷锋写给她的那段话背了出来:“王佩玲,你是党的忠实儿女,你的青春像鲜花一样,在祖国土地上散发芳香!伟大的理想,产生伟大的毅力!请你记住这两句话,在平凡岗位上,成为一个真正的战士!”
“好弟弟”俨然像大哥哥的体贴和照顾
当时,雷锋是团山湖农场第一个、也是惟一一个拖拉机手。王佩玲在第四工区工作,但他们住得很近,收工后雷锋经常跑去找她,陪她到水塘洗衣服。
王佩玲说,因为出工、收工两头黑,洗衣服都得在晚上。“我们去水塘边洗衣服时,雷锋总是在塘边给我们打手电。他是担心我们的安全,怕我们不小心掉下水。”
一次,王佩玲生病没有出工,雷锋闻讯请假赶来给她送药递茶,忙得团团转,并守候了半天,直到她好转才离开。王佩玲印象很深,当年自己生病时,雷锋对自己无私的照顾。“那段时间,我常常闹病,雷锋就一天三五趟地来看我,送饭送茶,还叮嘱我好好休息,按时吃药。每天早上还送一大罐稀饭来给我喝。在生活上,雷锋俨然大哥哥体贴我,照顾我。”
一份特殊的“姐弟情”就這样一天天地加深。不觉到了4月草长莺飞的时节,雷锋在周末约了王佩玲去县城逛街,路经一处照相馆时,他突然走到她的面前,用恳切的目光望着她说:“王姐,我们合个影怎么样?”王佩玲羞涩地低下头,随后又点了点头。于是,两人留下了一张合影,摄影者就是当地有名的摄影师戴杰。
“那个年代的人非常单纯,我和雷锋思想也很单纯,从未考虑谈恋爱,只是纯粹的姐弟关系。因为要好,我们一起并肩走到城里,一路上聊着今后的打算,还一起去照相馆拍了一张合影。当时如果我俩心里有什么的话就不敢这么公开了。”晚年回忆起到这里,王佩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雷锋的个子不太高,额前有刘海式发型。确实看来有外在的美和内在的美,也是个聪明、有才智、有远见的人物,是一个英俊的好小伙。他对任何人都是笑嘻嘻的,确实像春天一样温暖人心。”那个年代,人们的思想还比较保守,慢慢地有人开始在背后议论王佩玲和雷锋如何如何。
6月下旬,场部派王佩玲等去湘潭专署农业干校学习。“有人提醒我说,我被安排到外面学习,这可能是因为我与雷锋交往密切有关,我百思不得其解。临行前,雷锋帮我们提行李,从杲山庙一直送到轮船码头,足足送了五六里路。这个平时喊王姐的弟弟,这时倒成了老成持重的哥哥,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好好学习,不要偷懒,要像保尔那样顽强拼搏。学习期间,他写过几封信给我,继续鼓励我用功学习,提高文化业务水平,以便回农场作贡献。我也曾回信他,每次信的开头都写‘亲如同胞的弟弟,但信的内容无非是谈自己的学习,也谈一些理想和个人苦恼,并鼓励他勤学苦钻,提高驾驶技术,使用好铁牛,做一名优秀的拖拉机手——没有半点过分的话。”
9月,学习结束后,雷锋见王佩玲回来了,十分高兴。他端详她好一会儿,还俏皮地说了一句“你晒黑了”。
350多字“临别留念”和近20年的寻找
九十月间,由于人民公社化运动,团山湖农场所在地区成立五星人民公社,雷锋就去公社当了通讯员。这期间,雷锋仍然经常跑来看王佩玲。一次相聚时,王佩玲谈起他写给她的信被同事看了被取笑、误解的事,说:“你给我取个假名吧,今后写信就用假名,别人不会知道。”雷锋摸摸脑袋,眯着眼一笑,点头说“行!”沉思了一小会儿,雷锋抬眼看着她说:“我看就叫‘黄丽吧?‘黄与‘王在我们湖南音不分,‘丽就是‘美丽、‘天生丽质的意思。”
1958年11月初的一天,雷锋告诉王佩玲辽宁“鞍钢”在长沙招工,他去报名已经被录用了,过几天就得走。王佩玲回忆道:“当时我就愣住了,这个消息对我来说太突然了。但是,我除了表示支持,还能怎样呢?”
雷锋安慰王佩玲说:“别难过,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的。”那天,雷锋逗留了一上午,并与王佩玲一起吃了中饭。
第二天,王佩玲买了一个烫金塑套笔记本,本子前面还特意写了一段赠言,并首次署上了雷锋给她起的别名——“黄丽”。在军事博物馆里,收藏着雷锋的诸多遗物,其中就有王佩玲赠送给雷锋的那个烫金塑套笔记本。上面写道:“亲如同胞的弟——小雷(临别留念):你勇敢聪明,有智慧,有前途,有远见,思想明朗,看问题全面,天真活泼,令人可爱,有外在的美给(和)内在的美。对任何同志都抱着极其信仰(赖)的态度,等等。这一切结合起来,真算得我心爱的弟弟,忠心的朋友。……弟弟,干劲和钻劲使你勇往直前,希望你在建设共产主义(事业)中把你的光和热发(传)遍到全世界,让人们都知道你的名字,使人们都热爱你和敬佩你。弟弟,希望你实现姐姐的理想。……你姐黄丽 乱草”
这封350多字“临别留念”尽管错别字很多、不太通顺,但是日后牵动了很多人的心,成为雷锋生命历程中久久得不到破解的一个谜。雷锋走后一个多月,因组建人民公社,团山湖农场撤销,王佩玲被调到了坪塘水泥厂,后来她的工作又数次调动。雷正兴到鞍钢后,便改名叫雷锋。自此,她与雷锋失去了联系。王佩玲没想到当年团山湖农场一别,竟成永诀。
1963年3月的一天,在望城县坪塘公社观音港大队工作的王佩玲随手拿起当天的《湖南日报》,顿时愣住了,一眼就看到雷正兴的照片。再细看文章,王佩玲惊呆了,原来雷正兴已改名叫雷锋,并且牺牲好几个月了。她怎么不相信这事实,再端详——烈士“雷锋”就是当年的“小雷”!王佩玲十分悲痛,眼泪一涌而出,为失去了一位好“弟弟”而悲泣。
许多年过去,王佩玲才知道,雷锋当兵后,曾和战友提起过自己,也曾多次通过信函或者借出差机会向家乡的熟人打探王佩玲的去向,但都没有结果。
1965年,28岁的大龄姑娘王佩玲才和在湖南省日用化工总厂工作的工人丰振泉结婚。不几年,他们生了一男一女,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庭,生活得很宁静。
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雷锋的研究者们一直试图寻找这个神秘的“黄丽”,四处奔波、打听。曾在望城县委机关与雷锋共过事的胡道明,访遍了雷锋曾经工作和生活过的地方,都没找着‘黄丽。1991年,他终于得到一条线索:原望城县坪塘区供销社有一个叫王佩玲的营业员,1958年曾下放到团山湖农场与雷锋共过事,并有过密切的交往。于是,胡道明兴冲冲地来到王佩玲家,问起“黄丽”之事,王佩玲却让他深深地失望了。不久,胡道明又和湖南雷锋纪念馆馆长雷孟宣多次登门了解情况,王佩玲都守口如瓶。
晚年,王佩玲说:“看着他们失望而去的背影,我非常痛苦。我并不是有意隐瞒些什么,只是雷锋已经是一个万人传诵的名字,而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们相差太悬殊了。我所能做的,就是把他埋在心里,永远地怀念。”
1997年3月4日,湖南省望城县政府在雷锋纪念馆草坪上举行“纪念革命领袖为雷锋同志题词发表34周年”大会。在这个特殊的场合,一个花甲老人情绪很激动,虽然在努力地控制着眼泪,但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我叫王佩玲,今年60岁。我就是大家多年来苦苦寻找的那个‘雷锋的姐姐——黄丽。”
“这一年,我已经60岁了,如果再不说出来,以后也许就永远没有机会了。于是我就向社会公开了我的身份。”王佩玲强调,雷锋是一个伟大的人物,而她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百姓。
在天堂再续不了的姐弟情
同行的雷孟宣老人说,现存有两件物品证明了雷锋和王佩玲之间的深厚情感:一件是湖南雷锋纪念馆里陈列着一本红黑两色封面的笔记本,里头夹着一张雷锋的全身照,背面有“雷正兴赠”等字样。另一件现存于军事博物馆,是1958年王佩玲化名“黄丽”赠送给雷锋的一个烫金塑套笔记本,并写有赠言。
雷孟宣称,其实雷锋和王佩玲的所谓恋爱关系在那个年代曾遭遇到猜疑。时任团支部书记的孙国华曾找雷锋谈话,问他爱王佩玲同志吗?雷锋只是回答:“我怎么不爱她呢?我爱全中国人民!”
王佩玲则表示,她与雷锋之间的姐弟之情,是纯洁的友情。她从未说过自己是雷锋的女友。可是曾有大量报道称,某本新传记中有300多张首次公开的雷锋照片,其“初恋女友”王佩玲的照片也将一并与读者见面。之后,文章被各地网站大量转载,“初恋女友照片首次公开”甚至被做成了醒目的标题。将凭空听来看来的一点花边新闻添油加醋,写成很具有轰动效应的文章或报道,于是乎,一个所谓“时尚雷锋”的形象便出现在广大受众眼前。反对者称,现在有的人为了私利,将“雷锋初恋女友照片首次公开”作为一大卖点实在不应该,让九泉之下的英灵也为之愤慨。惟有认认真真地“向雷锋同志学习”,只有让雷锋精神大放光芒,才能使我们这个社会更加和谐。
采访结束,王佩玲在记者准备好的留言本上留言:“雷锋弟弟是我永难忘的。他的一切都是我的榜样和目标。生前的黄丽姐王佩玲”
王佩玲说,雷锋的精神一直激励着自己。每到雷锋生日、忌日或学雷锋纪念日,王佩玲都要去附近的雷锋纪念馆或雷锋故居看看。这些年来,王佩玲以自己的方式纪念着心目中永远的“好弟弟”。
2017年5月11日清晨6点多,浙江金华雷锋文化博物馆馆长、学雷锋老人曹荣安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他突然记挂起远在长沙的雷锋“姐姐”王佩玲,便给她的女儿丰琴发了一条消息:“你妈妈最近好吗?”不料,电话那头传来噩耗:“我妈妈在昨晚8点48分已经走了。”
曹荣安立马乘坐上午9点53分的一班高铁去长沙。“王佩玲走了,我是一定要去送送的。”两人认识10多年,每隔一段时间,他们都会互致書信。日积月累,到现在已有近百封之多。曹荣安多次去过王佩玲家,后者也曾应曹荣安之邀到金华参加学雷锋活动。曹荣安说:“在我看来,王佩玲是一个家庭妇女,很朴实很低调,她不希望大家过多关注自己,宣传自己。她崇敬雷锋,希望为学雷锋事业做一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自己也能一如既往做个好人。”
王佩玲从街道企业退休,退休金微薄,生活比较拮据。2015年,曹荣安每月给她寄数百元钱作为生活补贴,有时也会邮寄金华酥饼和金华火腿。每隔一段时间,王佩玲会寄一些土特产过来。8个月后,丰琴告诉曹荣安:“不要再寄了,我妈妈不愿意收您的钱。”在生病期间,王佩玲在信中说:“这辈子没办法来报答你,若来世有缘,一定报答你的恩情。你就像雷锋当年对我一样那么关心,那么体贴。”
因为学雷锋,王佩玲与长沙雷锋纪念馆、金华雷锋文化馆联系密切。丰琴说:“即便是在弥留之际,我母亲依然挂念学雷锋的同志们,长沙雷锋纪念馆来人之后,她才安心地闭上双眼。”
王佩玲曾对曹荣安说:“雷锋是我弟弟,你也是我弟弟。”对于79岁的曹荣安来说,这份源于学雷锋的姐弟情,弥足珍贵。
如今,王佩玲走了,在天堂里与雷锋共话当年的往事,再续不了的姐弟情……
责任编辑 王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