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蓝
波鸿,位于德国鲁尔工业区。重工业发展的洪流下,红褐色的污水、灰黑色的煤烟在波鸿堆积,将原本清澈的鲁尔河染成了煤灰色。
“一定要还鲁尔区一片蓝天!”60年前,时任德国总理勃兰特发下宏愿。1973年,波鸿关闭了最后一个矿区。
波鸿也开始了迈向建设大学城的转型之路。
如今,在很多老德国人的印象里“最脏最无趣的地方”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人文和学术气息兼具的大学城。
初识波鸿
2015年,我来到波鸿的鲁尔大学,开始进行为期一年的留学交换生生活。在飞行了11个小时,又坐了近3个小时的大巴后,我终于在傍晚时分走进了这座小城。
秋雨淅淅沥沥,能闻到田野里青草的芬芳。眼前的波鸿,一片田园景象。谁能想到,这曾是煤烟笼罩的工业城市呢?
波鸿仅有的一条地铁线路,连接着大学城与市区,地铁一端的终点就在鲁尔大学附近。
接待我的教授叫福禄克,已年近八十,在波鸿生活了一辈子,也见证了波鸿的转变过程。
在老一辈德国人心里,柏林有着高雅而深厚的欧洲文化积淀,而波鸿只有下里巴人的矿工文化。但福禄克教授是个固执的德国人,他一直以波鸿的矿工文化为豪,因此每次接待外国学生都一定要带他们到波鸿的德国矿业博物馆参观。我也不例外。
博物馆的前身是洗煤厂,解说员是以前的工人。博物馆仿佛再现了采矿时的场景:深入地下的矿井、各式各样的采矿工具、矿工的服装以及采矿时的幻灯片,一一呈现在眼前。
在工业兴盛时期,时常有满身尘土的矿工成群结队地走在大街上,高声说着话;在公交车上,大口喝着啤酒。时至今日,工业痕迹在建筑上也完整地保留了下来——波鸿的楼房仍然呆板又生硬,没有尖尖的石头房顶或者精雕细刻的门廊窗台,全无“老欧洲”哥特式或巴洛克式那样典雅的建筑。在一些商店门口仍然还挂上写着“Glück auf”(意味“好运”)的木牌,这是因为波鸿曾经矿难频发,矿工们下井前都会互祝好运。
但如今,煤矿业对于波鸿来讲更多的意味着过去和历史,它的物质依托已经消失,只留下一座矿业博物馆留予世人重溫它往昔作为工业大城的辉煌。
小城的温情
从宿舍到地铁站的路上,要经过一个小山坡,坡上零星有几栋别墅,被树叶缠绕遮挡,宛若童话里的精灵小屋。
从这里经过时,总会听到邻居们相互问好,他们也会向每天经过于此的我道一句“你好”,小城的温情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不再从事工业的人们开始了新的生活:农场、牧场、咖啡厅和小商店取代了矿井和煤炭。现在,充满小资情调的大大小小的咖啡厅里,总是坐满了当地人和外来的大学生。在市中心星巴克门前的小广场上,肥大的鸽子踱来踱去地啄食。
每周六下午,都会有一个叫西蒙的高个男生来广场弹唱。一只乖顺的金毛犬趴在他脚边,不时抬起头来,仿佛听到了歌里的动情之处。
西蒙是鲁尔大学的学生,也是波鸿本地人。他的父辈们曾是矿工,现在经营着一家吉他店。西蒙在广场唱歌出于爱好,但偶尔还是有人在他吉他盒里放几枚硬币。
“我是摸着吉他长大的。”西蒙和他父辈的生长环境已经截然不同了。
圣诞节期间,我寄宿在一户波鸿本地人家里。寄宿妈妈叫尤塔,是一位已退休的独居英语老师,她的丈夫生前也是矿工。像每位严谨的德国人一样,尤塔的时间观念很强,她每天清晨七点准时带我出门遛狗,七点半开始做早餐。这时,我得在花园里等待社区的垃圾车。
波鸿的垃圾分类十分严格,周一收废纸盒,周二收厨余,周三收玻璃……要是不小心错过了,尤塔会埋怨自己好一会儿:哎,这可又要等一周了。“我听说中国人过年时,一整个家族都要聚起来吃大餐,今天就算是我们德国人的新年,希望你在这里不会感到孤单。”平安夜那天,热心的尤塔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晚餐后,邻居们都端着酒杯走上街头,彼此祝福问候。烟花绽放,所有人高举酒杯,一声声“圣诞快乐”回荡在缤纷的夜空中。
波鸿的中国风
波鸿的城市转型一半在于自然环境,另一半在于建设鲁尔大学这样的人文环境。
波鸿鲁尔大学建于1965年,也是鲁尔区开始产业调整的时代。
大学创立之初受到了多方重视和资助,优质的教育资源吸引了外地甚至外国的莘莘学子,学生们反过来又为这座城市带来了新的活力和文化。
在鲁尔大学内,有一座中国式风格的园林——潜园。这座园林坐落在学校植物园一块满山林木、遍地花丛的坡谷之中,是1987年由同济大学张振山教授主持设计的,而同济大学是1907年由德国人创办的。当时,上海流行病肆虐,“同济”寓意着德国人与中国人同舟共济;“同济”二字还从德语“Deutsch(德意志)”在上海话中的谐音而来,意蕴合作共济。这种精神在同济大学与鲁尔大学之间传承至今。
除了潜园,波鸿还有很多中国元素,最常见的就是美食了。广东人在市中心开了一家中餐自助餐馆,菜品经过改良,成功俘获了中德两国人民的心和胃。餐毕,老板娘还会给每位客人送上一个幸运饼,这里面藏着一个惊喜——饼干里有一张纸条,里面写上今日运势或名言警句,颇受大家喜爱。
在德国,只能在柏林、慕尼黑这样的大城市找到一两家KTV。但波鸿小城的鲁尔大学里,却时常出现“KTV”——东亚系的学生们定期会举办卡拉OK聚会。
中国的留学生们一开始颇为拘谨,只是坐在一旁喝酒聊天,但几杯酒下肚,就显露出了“麦霸”本质,像在国内的KTV里一般毫无顾忌地唱着跳着。
偶有几个会唱中文歌的德国学生像模像样地唱《难忘今宵》,聚会往往到了最后已经不分你我,不分语种,成为了全场大合唱。
聚会散后,在路过回宿舍的田野时,听见有人叫一声:看!那边有野兔!德国友人们并不稀奇,近几十年来,随着生态的恢复,野兔已是常见之物。
波鸿冰冷的工业气息、煤炭气味早已经逐渐淡漠,也许人们只能在那些庄重严谨的建筑物和博物馆珍贵的收藏里,寻得一丝这座城市曾经的工业痕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