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沉
楔子
我对白染很失望。
我和他在一起,如今细究起来,其实很荒唐。
我们是名义上的夫妻,他的府邸中早已蓄了位出了名受宠的老婆,而我呢,我原也是另有婚配的,只不过在婚期之前,我的贵族未婚夫背叛了我。
其实对方条件只能算过得去,也不是多高的门楣,倘论财富,还不如我。
可在我们巫族,男尊女卑,女子经商,锱铢必较,有违女德。我非名门之后,江湖飘零久,年岁日长,再染上被退婚的污点,门庭愈发冷落,无人再愿娶我。
累及爹娘颜面无光,我很愧疚。
非我存心隐瞒,这世上总有些事,对越是亲近的人,越是难以启齿。
就比如,我不会嫁人。早在八年前,我就暗自修仙。
又比如,我被人秘密告發。因女子修仙,是族中大忌。
据我的心腹来旺密报,王室正暗查我,一旦定罪,恐会强迫我嫁人,以破戒律。
内外危机交加,我内心愈是煎熬,愈是要稳住阵脚。
天不负我,叫我遇见了白染。他简直是一根为我量身定制的救命稻草。
然而,事与愿违。
一
白染是杏花楼临时雇来的厨子。
他的身份,辜负了他的长相,所幸他的长相,没有辜负他那好听的名字。
他长得非常的好看,像遥远的森林中,倒映着星星的上古黑潭,清,浚,遗世独立。
杏花楼是我宝家产业之一,也是我爹娘懒得做饭时,最常去的蹭饭之地。
见到白染的一瞬间,我娘呆了呆,眼睛直了。
我爹也呆了,他看了看同样出神的我,忽然福至心田,一拍脑袋,道,:“小兄台,若你肯娶小女翩翩,我替你赎身,且不收聘礼,赠你广屋阔厦,如何?”
巫族不慕钱财,慕虚名,尚死节。一个男人,宁可饿到喝北风,也绝不能为了铜臭,出卖自己的灵魂,屈尊去娶一个名声败坏被弃了的女人。
可惜我爹他不懂这些道理,他只是个单纯的暴发户。
更可惜的是,白染他也不懂。他全部的思想,都被一个大大的穷字所占据。
他娶我,单纯是为了得到丰厚的妆奁,改善生活。
而我,空有满腹的道理,又有什么用呢?我宝翩翩从来不讲理。
我嫁给他,不过是为了躲避王室追查,不过是为了让爹娘开心。
而我爹娘,为了让我开心,强迫他休了原配陆氏,降为府婢,连妾都算不上。
所有的人都在迁就,都活得都蹩手蹩脚,唯独白染,他能屈能伸,过得很逍遥。
他心安理得地大把大把花着我的钱,给陆氏买满橱的金珠锦绸,还将我的嫁妆都赏了她。
在我们巫族,为人妇,夫者大过天,在外人眼中,我的婚姻非常失败。
但我不以为然。
没有人知道,千挑万选,于厚厚一沓资料中选了他,精心策划这场相遇的人,是我。
我需要的,其实就是这么一个名义上的丈夫。
他不必爱我,不能干涉我。
每天夜晚,我独自捧着我的宝贝修仙谱,一页页细细揣摩。秘籍深奥,我不大看得懂,招式演练又需对手,我分身乏术,只能静坐观观心,修一修心法,暂时练不成绝世仙术。
但我很快乐,精神上很满足。
又是一天劳累,我强撑着精神,听完来旺颠来倒去,吹嘘他如何英明神武,缓解了财务上的危机。我洗了澡,挨着薄床板躺下,习惯性地伸手探进枕头中,忽觉不对。
我立刻起身,我掀开枕头,掀开被褥,拆掉大板床上的所有机关。,然而,那本精心藏妥的修仙谱,它始终没有出现。
白染站在门边,淡淡地看着我,墨黑的眼像远古的黑潭,清,浚,。相较之下,满室黯然,皆为污浊。我能想象的仙的模样,大抵就是他这样的形容。
他神色安宁,没有多余的表情,薄唇抿了抿,说:“它在我这里。”
一瞬是佛,一瞬是魔。
我浑身冰凉。
二
他越界,犯了忌。
我们有言在先,我的财富可观,可任由他置产,任由他的姻亲陆家挥霍,只要他白染不出声,我也就是不置一词的贤妻。
但他不该窥探我的秘密,更不该握住我的把柄,以此要挟。
他白染扮演的,不过是我抵抗巫族铁规的避风港,我对他非常感激,故而非常纵容。
而此刻,我意识到自己大意了。他只是个看不清底线的俗人。
他会怎样做呢?
无非是肆无忌惮地散些金银,再不济,便是明目张胆地攀花折柳惹风流。
可是,他那样娇宠陆姑娘,应该不至于辜负她。
那陆氏故作妖娆,乏善可陈,实在瞧不出她有什么好,我不能理解白染的品味。
看来我修仙,还是修得太肤浅,修出了心魔——潜意识里,我渴望白染辜负她。
我抬头对上白染清泉般的目光,想,大概他们成双入对,衬得我孤单寂寞。
可修仙人,怎能执着于我相,妄生五感?
我很混乱,很烦躁。都是因为他。
不,我不该迁怒于他,诸位神灵皆看得清楚,是我修为不够,生了凡心。
——可还是因为他。
我面无表情地向他伸出手,喝道:“拿来!”
他斜斜地倚着门框,修长洁净的手指轻轻扣叩着紫檀门板——十檀九空,一串紫檀手珠可供普通人家吃半年,他们暴殄天物,竟将珍贵的紫檀践贱用到这个程度。
我心中哂笑,除了出色的皮囊,他简直一无是处,枉我高看他。
白染毫不在意,嘴边的笑意若有若无:“娘子,我不知,你竟是……”似乎在斟字酌句,给我的人品下定论,但话到嘴边,却又囫囵咽下,“……是这样的人。”
——呵,此处无声胜有声,吃喝用度皆出自我,还敢腹诽我!
他认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应该是什么样的人?
他拎着那本薄薄的小册子,在我跟前抖了抖,我伸手去抢,他略略提高,;我踮起脚抢,他又略略提高,;我蹦起来抢,他再稍微提高一点点,我蹦跳着扑腾双臂,我跳我跳跳跳……
他好整以暇地望着我,拇指点着颌角,食指摩挲着下巴,兴趣盎然。
呸,诳我。
我退了退,盯着他袍角下的靴面,想,若我用力一踩,他吃痛弯腰,我再这么一抬头……
他进一步,微微俯身,声音近在咫尺:“想什么能笑得这样猥……”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猛然抬头,一手攀住他的肩,一手迅速探入他怀中。
书,书,我的书呢?他明明把书塞进胸口的呀。
面颊上软润润的有什么擦过,初初我没反应过来,片刻后脑袋里嘭得的一声巨响,炸成一片空白。
我机械地腾出一只手擦了擦,呆了。漫天菩萨在上,他他他亲了……我……我破戒了。
信仰崩塌,业火湮灭五毒红尘,我的血液沸腾得冒泡,灵魂蒸发,徒剩一枚具躯壳。
他比我淡定,呼吸轻轻喷在我的脸上,抬起手,手背挨了挨我的额头,一半疑惑,一半肯定:“没有烧。”慢慢下移,凉凉的手背挨着我的脸颊,“怎么又红又烫?”
我忽然想起了佛祖割肉饲虎而得道的故事。
倘若我将白染捆了去投喂饿得奄奄一息的老虎,那么救虎的功德,算我的还是算他的?
罢了,一个是破了戒的,一个是引诱破戒的,得道的可能是老虎。毕竟它替天行了道。
收拾行李,我要回家忏悔。
娘一见面就缠着我,问,:“翩翩,他可曾为难你?”
天下的娘皆是多心的,我摇头。
娘松了一口气,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呀。我们也不知,他竟就是白家的公子。当初同你定亲时,他还小,没长开,也没这般出色。早两年,白家公子一纸退婚书,单方面退了你的婚,火急火燎娶了旁人,你呢,转眼就大肆收购药材铺,吞并了他家的……呃,也是白家用人不察,不善经营。他既没有与你为难,倒是我同你爹,枉做小人之思了。”
我无语扶额,只当天降妙人于我,助我避劫,却不知竟有这样的曲折。
也怪我多年来我一心求仙,连未婚夫姓谁甚名谁也不曾过问,才致屡出乌龙。
原来他不过是在报复我。
冤冤相报何时了。
不过,既是钱的事,反而好办了。
三
在与他谈判之前,我修书一封,派千机鸟秘密送往莫干山。
我托师父,先从师弟处匀一本修仙谱来,待我手抄了,立刻还回去。
千机鸟前脚扑棱棱飞走,白染后脚便到了。
我坐在书桌前,将洗好的秃头小毫挂好,瘫在吱呀作响的椅凳中。
偌大的白府,只有这一间连着书房的简陋卧室,是我的歇脚处,。也只有这一处,是白府最见不得人的模样。它还维持着白府破落时的寒酸。
白染几次欲修缮,都被我拦了下来。钱多了也有钱多的难处,像我,就丝毫体会不到花钱的快感。住的好些差些,没多大分别。
但白染不同,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大俗人,面上虽平静,甚至还伪装出一丝疑惑,。我知道,他内心一定很愤怒,觉得我是故意刁难,讽刺他从前的失败。他大概看我很不爽。
都怪我太执拗,万事都順着他了,何苦就这一样和他顶争,搞得他不记得我的好,单就记得这一样的坏。倘若我早早将修仙谱换个地方藏一藏,或许也就没有今天的烦恼了。
我深深叹一口气,亡羊补牢,晚矣。
白染候了半天,心平气和地吐出两个字:“何事?”
哟,装深沉,。其实心中早乐开花,掐算着天文数字的封口费罢吧?
我高深莫测地望着他,伸出一只手。
这其实是我和跟爹爹做生意学来的做生意的一招,叫化虚为实,化被动为主动。
倘若我心中标了个五万,他猜五千,便宜就被我们捡着了,然而面上还是要装作吃了大亏的样子,无比肉痛地摇头,再压一压价。倘若对方猜五十万,倒又不同了,千万不能跳脚,叫人轻易摸了底,应当云淡风轻地笑一笑,冬天摇扇,夏天喝茶,务必在翩翩的凉风或翩翩的热气中,眼神迷离,用不知人间疾苦的爆发户气质迷惑他,比个手势,淡淡地道:,“就这价钱,也太看不起我宝某人了”。然后起身,甩袖,翩然离去。
往事不容沉湎,我收一收神,将手再次伸到他跟前,也回他两个字:“如何?”
白染怔了怔,淡定地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覆上我的脸,笑容有点邪:“你我本是夫妻,有些事,本就做得。怪我太忙,冷落了你,那就今夜吧,我们圆房。”
我的脸迅速红得像熟虾壳,捂住耳朵,抽身退退退,退得老远才道:“住口,休、休得胡言。”
腿磕到凳脚,痛了,我才冷静下来,顺势扶着椅子把。,我坐稳了,我清清喉咙:“白染,你就把书还给我罢吧,它对我很重要。”喝一口冷茶冷静冷静,“作为交换,我给你娶些个小老婆,姿色上乘,越过陆姑娘百倍,一口价,这个数,你看如何?”没办法,我祭出绝招了。
他墨黑的眼深深望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事情真棘手,对方胃口不小啊。五个嫌少,他是要十五个还是五十个?胭脂水粉倒是小钱了,小老婆多了,地方不够住,还得拓地,还得建房装修置家具……咄,胸口心肝疼。
“哐当——”吓了我一跳,回头但见绿色的绸角一闪,门外依稀有人,嘤嘤啜泣而去。
不用说,是偷听壁角的陆姑娘。
我与白染为数不多的几次正面交锋中,她都站在硝烟的背后,窃听隐私,窃以为爽。
灵光一闪,我在夹缝中寻了个既省钱又拍得马屁的法门:“咳,你出去寻花问柳时,她也这般不懂事的?这样,交予我,不出三日,包能调教出个大度如我的陆氏,如何?”
白染明显一愣,默了一会儿,声音冷冷的,说:“有你一个,还不够么吗?”
一阵清风吹过,白染消失了。不用说,追他的小娘子去了。
我反復咀嚼他的话,反复自伤。他这是多么的嫌弃我。
人贵自珍,师兄说的对。
八年前,爹爹静极思动,觉得我作为一个姑娘,自小的玩具就是大小铜钱串与元宝,缺乏飘飘仙气,于是将十岁的我女扮男装,送入莫干山巫老门下修身养性。
在那里,我有幸遇见了师兄。可于师兄而言,这却又是他的不幸。
由于我的缘故,师兄早夭,永远停留在十二岁。
修仙谱是师兄临终前托付我一定要秘密保管的遗物。他说,它是来日相见的信物。
可是师兄他还没交待代完,就在我怀中去了。
我搬不动他的遗体,凶匪又追得紧,只好就地埋了。再后来我领着师父去收敛殓,来来回回转了不下十趟,却趟趟迷路,只好作罢。可怜师兄孤鬼飘荡,整整八年,未得一丝香火供奉。
辞别师父,我归家接手冗杂的生意之余,左思右想,冥思苦想,终于参破了师兄的苦心。
他给我修仙谱,是要我修仙,修出天地人三通。
他浑身血窟窿,断了气,死得透透的了,此生算完了。若想再相见,除非我得道成仙。
我发誓,我一定不负所托。不管他几经世事,身处何方,我都要找到他。
而眼下这个白染,他是我修仙路上的绊脚石,是毁我道行的修罗刹。我要远离他。
四
我做足打算,另外托了来旺四处活络,重金寻购修仙谱。来旺越发能干,搞来了三大车的百家杂书,甚至还有一大箱修行器,诸如拂尘与罗盘。
就是没一样有用。
日子过得无聊迅疾,我不知今夕何夕。,直到白染他主动在来到我的书房中。
书房与卧室只隔了块破木板,从前白府换下来的老匾,我一眼就认出它是正宗的神洲仙木黄花梨,怕被陆家那帮不识货的糟蹋掉,亲自拖了来搁在房中,做了个简易隔断。
他坐在那头,我坐在这头。鉴于屡屡碰壁,我不打算自讨没趣。
我抖开信笺,。师父的信回得十分潦草,他说师弟认为,一个不能保管自己修仙谱的人,千万不能高估她保管好他人的修仙谱的能力,不能低估她企图将他人仙册占为己有的厚脸皮。
罢了,我早有此料,毕竟抠门是师门祖传的通病。
除了师兄。
师兄他不同,他善良,疏朗,如夜天空月轮之下横生的一枝梅,暗香独秀。
我的眼睛微微酸涩,我对不起他。
若非为了展示自己的淑良,我执意将最后一个馒头施舍给路边的小乞丐,害师兄饿着肚子应付劫财劫色的凶匪,他也不至遇难,。就是遇难了,也不至肚子空空。
我要找到他,无论他是鬼是畜,是何模样,我都要请他饱饱吃一顿饭,我要养他一辈子。
默默地憋回眼泪,化悲愤为力量,我翻开账簿,到底还是流出了泪。
枉我力挽狂澜,白家那帮老蝗虫,还是差不多蚀光了我数年的积蓄。
来旺苦着脸,感同身受地蓄着一泡泪,说:“小姐,来财汇报,老夫人花三百万买的东周王尿壶,鉴定是个赝品。”觑了觑我的神色,继续道,“旺财那头,说老爷近日赌心炽热,连输了五千万。”又觑了觑我的神色,鼓足勇气,“小姐,小的新娶了第十六房媳妇,能不能……”
这小子甚奸,买了一堆破烂,吃了满肚回扣,还来同我哭穷。不愧是我宝翩翩的心腹。
我挥挥手:“先从账上支。”他满脸衷心,拧眉忧国忧民,然而脚步轻快得像只兔子。
我叹息,佛祖也不过就饲了一头老虎,我却喂了一只又一只白眼狼,真真是功德无量。
白染静坐了半日,也叹了一口气,说:“你过来。”
我没有理他。他不再是我的救命稻草,他是拴住我这只流油肥蚂蚱的麻绳,愈挣愈紧。
“翩翩。”他的声音忽然近在咫尺,“它不行了,瞧它最后一眼罢吧。”
也不知怎么的,他一靠近我,我就紧张,僵直着身子不大敢动,。待看清了他的手中奄奄躺着的,竟是我的千机鸟,顿时血气上涌,愤怒地跳脚:“你把它怎么了?”
这世上总共有三样东西属于我,钱,托白染的福,败得七零八落;修仙谱,被他卷走了;。但没关系,钱能赚得回,只要有钱,莫说统编的修仙谱,就是绝世孤本也能买得到。
所以,我忍耐。
可是这千机鸟,它不同,它是师兄留给我的唯一活物。世上其他千千万万只鸟,哪怕长得再像千机,哪怕名字就叫千机,它们也不是我的千机。
如醍醐灌顶,我大彻大悟,明白了死亡的意义。
就如师兄,这世上再没有那样一个笑容明媚的少年。
我于千万人中选择了白染,不过因他与我师兄,神形俱似。他只不过是我曾倾心的那个人的赝品,是我追惜不可求的强求,是我宿醉八年相思,醉眼朦胧蒙眬,痴情错付的幻影。
万般容忍何用?宝翩翩,他不是你的那个他啊。
我的内心一片澄明。
我从白染手中接过千机鸟,将它捧在手心。它颤抖抽搐,大概很疼。
我轻轻抚闭了那一双乌溜溜直瞪着我的小眼睛。它去了。
白染似乎想安慰我:“翩翩……”他的手搁在我的肩上,很惋惜,“没能救活它,抱歉。”
不想听他辩白,我有些倦。
五
然而,命运不予我休息的机会。
陆氏带着清教宗的铠甲兵将这间破屋子围得像铁桶,指着我:“抓住她。”
看我似乎不明所以,陆氏得意地站在白染身旁:“宝翩翩,不要再装傻了,你做了什么,自己最清楚。”说着,她扬了扬手中裹得很严实的小包袱,“我这里有铁证!”
一定是我的修仙谱。难怪我一再像向白染索要,他不肯给我,原来拿去讨好陆氏了。
“这个吃里扒外的混蛋!”他迎上我的目光,声音没什么情绪,“你大概如此腹诽我。”
我已不耐烦同他周旋,只朝陆氏淡淡地一笑:“你确定,手中的碎花包袱皮是我的?”
一只个大头兵愤愤不平:“休得抵赖,那只鬼祟偷听的鸟被我击伤了,它就是证据。”
我从怀中掏出僵硬的千机,哈哈大笑:“它?作证?做下酒菜倒还差不多。”
白染用身形将我一挡,护住了尖叫连连的陆氏。陆氏越发柔弱无力,半依半靠,十分触目。
岂有此理,男女授受不亲,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陆氏咬牙:“你欺得了我,欺不得大人。”又撼了撼白染,“此女擅狡辩,需上刑啊,大人。”
大人?谁?他白染?
枉我自作聪明,原来钻进了他们一早设下圈套,原来从头至尾,他是都在同我演戏。
我怒极反笑:“在下不比大人坚贞,连办案也得带上自己的心上人,浓情蜜意,演一场夫妻。不错,我是在修仙,且这个仙修得十分刁钻,认为凡胎累赘,托付给谁都一样。大人也不过是小人作秀的假丈夫,原意欲躲避清教宗,不察偏偏羊入虎口,眼拙罢了。”
白染语气很冷:“如果你当时遇到的人,不是我,也肯嫁?”
我点头:“当然。”诧异于他的自恋,“难道大人觉得自己倾国倾城,合该坐拥全天下所有的女子么吗?不妨告诉大人,您容颜虽好,倒也不算是此世间的唯一。”
陆氏号令铠甲兵,却被白染一个手势止住,他似乎很有兴味:“你说下去。”
我默默将手放到桌子下面,摸到一个开关,微微用力:“还有什么好啰嗦的,实话告诉你,本姑娘和你成亲,不过是睹物思人罢了。”
陆氏怒了:“放肆,竟敢说大人是个物件,是个东西!”
我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白染一眼:“真是对不住,冒犯你们家大人,他本不是个东西。”
陆氏再控制不住,一掌挥下来,。我趁机一闪,手掌狠狠拍在旧木桌上,掌风颇有劲道,内力霸道,终于撼动了那只因贪了点小便宜,不多日便锈迹斑斑的机关锁。
我往后纵身一跃,遁迹于身后的墙上轰然而开,又轰然关塌闭的石门。
托我纨绔爹的福,非要我建个密道,方便他来白家偷挖祖传秘酿的陈酒喝。
然而我高兴太早,甫一出洞,就被一张大网兜住,呼啦吊上了天。
底下站着白衣翩翩的白染和一帮傻兵。那个陆氏,涂脂抹粉的一张花脸,望着我甚是得意。
我端坐在网兜中俯视众生,心灰意冷。
白染,若说我从前对他还怀抱着情愫不明的侥幸,此时此刻,我对白染他,真是失望透顶。
六
我被投入大牢之中。
白染背对着我,面容凛冽,十分潇洒地吩咐狱卒小弟:“除却我,任何人不得探视她。”又抬起手,淡淡一挥,“都下去吧。”
他有话说。他败光了我的家产,抓我坐牢,大约会说对不起我。
“翩翩。”他叹一口气,一根手指勾住我的下巴,摩挲着我的脸,“你怎么这么傻?”
我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继而平静下来,无聊地捡起一根草枝:“没旁的事,我先睡一会儿。”
“你真以为,自己犯的,不过是女子修仙的罪?”
“你爹娘,原本不过是土乡绅,如今富可敌国,你就没想过这当中的缘由?”
我怔了怔,没有说话。
我当然知道这其中的缘由。我爹娘当年派我去莫干山,不是为了什么修身养性,而是为了盗取巫族宝藏图。确切地说,他们根本不是我爹娘,他们是掠杀我宝氏满门的山匪。那时候我五岁,所有的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我为了活命,我便假装失忆,认贼作父。
我们宝家世代镇守巫族藏宝图,爹娘威武不屈,誓死不肯说藏宝图的秘密,相继被杀害。十岁时,我自恃腿脚轻便,为了逃脱,故意装作童言无忌,告诉山匪爹,梦里有一座山叫莫干山,山上冒金光。
于是,他们将我送去了莫干山。
我欲寻师父帮助,却发现师父与他们是一丘之貉。山匪何惧,他们的幕后主使才可怕,是巫族王室的大祭司,是当今巫王人人称颂的亲兄长。
他们控制了巫族半壁江山,企图颠覆皇权。我如蚍蜉,何撼大树。
我很绝望。我怂恿师兄带我外逃,却连累师兄无辜命陨殒。
多年来,我一直以一颗棋子的身份,活在监控之中。但我假装不知。
我故意在贪小便宜的来财跟前说,举报女子擅自修仙,可得一笔巨额赏金。
来旺不负所托望,很快就把我卖了。我等待着巫王派人调查,我等待面圣陈情的机会。
大祭司把持朝政,很快递消息给我的山匪爹娘,务必速将我嫁人,打破我修仙的谣言。
但大祭司不知道,巫族严禁女子修仙的缘由。这句话,不过是我宝氏与王室约定的口令。
倘宝氏大难,或有人谋反,寶氏必定会放出女子修仙的消息。
我等待着巫王派人来救我。
来人是白染。
但显然,白染他是大祭司的人。
因为那一日,他站在紫檀门前,叩击门板的音律,是祭言。大祭司祷天的祝词。
忍辱负重一世,却功亏一篑,我不甘心。我一遍遍试探,继而一遍遍失望。
白染先是偷走了修仙谱,他以为是藏宝图,再是击落了我故意派出的千机鸟。修仙谱不过是师兄昔年修仙的通本,不是什么宝物,鸟脚上束着的,也不过是一张空白的纸条。
巫族变天,倾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宝翩翩早就做好了死节殉国的准备。
白染指尖夹着一只酒杯,放在我的掌心:“你懂的。”
我懂。我这悲剧的一生,临到死,却老铁树开花,错爱了一个人。
一饮而尽,满嘴苦涩。我懂他,他却不懂我。
七
我没想到,自己居然还会醒来。
来旺手里端着一盏药碗,硕大的肥脸凑在我跟前,瞧了半天,欣喜地道:“小姐,你醒啦!”
枯树,茅屋,破瓦。我一时不知身处何处。
来财正生火做饭,灶膛里滚着红红的火苗,锅里噗着白汽,闻起来很香。
我推开门,门外的旺财见是我,松了手中的大宝刀,笑露灿灿的白牙:“原来是小姐。”
显然是一计金蝉脱壳,有人救了我。
“白染呢?”我喝着野鸡汤,故作淡定,问左右,“我睡了一天了罢吧?”
来旺脸色白了白,勉强笑道:“白少爷他……暂且有事,。小姐好睡,小的们候了你半月了。”
我看来财,来财盛饭的锅铲掉进了汤盆,;我再瞧旺财,旺财不自主然地移开视线,默默将大刀由右手换到左手。我再次转向来旺,等他开口。
果然,他擦了擦眼泪:“大祭司谋反,作为卧底,少爷他……他被……”
来财说,白染以寻找前朝宝藏和兵器对抗朝廷为由,将大祭司诱进莫干山上的陷阱,连同十万叛兵,被炸得尸骨无存。
我默默地咬一口鸡腿:“哦,他行动前可曾有什么要你们交给我?”
一本修仙谱。一本封皮破破烂烂,写着“修仙谱”三个字,内里却是素女十八式的禁书。
正是我的宝贝。师兄给我的宝贝。
那时候,白染他说,:“想不到,娘子,你竟是……是这样的人。”
他曾唤我一声娘子。而他如今死了,且至死都认为,我是那样不堪的人。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来旺、来财与旺财一面偷瞄禁书,一面陪我哭。
他们大概是觉得,作为男人,这么晚才看到这样好的东西,真是太不男人了。
泪水濡湿了纸张,来旺羞涩地指着书:“咦,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出来了……”
我抹了抹泪,低头一瞧,破涕为笑。纸触到了水,竟慢慢显示出一副幅地图。
我苦参八年不破的秘密,终于大白于前。
“白染,他可能还没有死。”
八
我们找到白染的时候,他躺在破洞中,怀里搂着奄奄一息,半身赤裸的陆氏。
我愤愤地叉着腰:“你们……我星夜赶来,你们居然给我看这个!”
来旺揉了揉眼睛,声音小小的:“陆姑娘她……她她她的胸呢?”
陆氏饿极了,大嚼特嚼我们带来的鸡腿,我也很难相信:“天哪,吃相真像个男人!”
陆氏闻言抬起头,一双眼亮晶晶地望着我:“不愧是师姐,竟瞧破了我完美的伪装!”
我仔细辨认那张脏兮兮的脸,有些迟疑:“师弟?”不大相信,“你何时下山的?师父还好?你又怎么和……”
陆师弟泪眼汪汪,拉着白染:“师父与我多年来忍辱负重,与恶势力顽强斗争,终于在半年前,天可怜见,与大师兄重逢。”
如晴天霹雳,我不可思议地望着白染。他他他是师兄?师兄当日明明被我亲手埋了啊。
药,对,一定是那假死的药。
白染咳嗽了一声,这才开了口:“翩翩。”顿了顿,“我说过,修仙谱是我们相认的信物,。你,你怎么将好好的一本书,画成这个样子?”
众人眼光灼灼,来旺按了按喷薄而出的鼻血,尤其钦佩我,不愧是我的心腹。
我支支吾吾:“呃……呃……我我我……我怕山匪怀疑我天天盯着本空白书……”
白染站起来,一步步逼着我:“哦?”他将我困在墙壁与手臂之间,鼻尖几乎挨到我的鼻尖,“这一招招的姿势,你从何处知道的?”
进攻是最好的防守,我兴师问罪:“你不地道,一个人假死,留着我孤军奋斗。”
白染淡淡一笑:“我知你跑得快,他们追不上你。”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白染他竟舍得夸我。我很羞涩。
他握住了我的手,特别温柔:“来,告诉我,你画得的这些,都是从何处学来的?”
和陆师弟并排坐在一起啃鸡腿的,还有一个烂抹布一样的老者,忽然打了个寒颤战。
我手指着他:“师父教我画画儿,换钱给他买酒喝。”
白染很平静,没什么不开心,他紧握着我的手,一脸正经,与我一同勾画未来的蓝图。
“家产都转移上交国库了,我们得从头再来,。师弟跟着我们,我们还得努力,给他攒老婆本。”顿了顿,又道,“所以,从明天起,我们要裁员,吃闲饭的一个不留,。至于师父,他有胸口碎大石的本事,明日起,叫他卖艺吧。”
我握着他的手,只觉得幸福溢满胸口:“好啊。那我呢,我做什么?”
他扬了扬手中的书:“你么嘛,就和我,一起参悟这本修仙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