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诗人最早是用花来比喻美人的。尽管流行着这样的话:第一个以花比美人的是天才,第二个是庸才,第三个便是蠢材了。事实上,由第四个到第无数个,人们仍将不断地比下去。这句话的意思,只能理解为重视创新,反对因袭,不好死抠字面。否则,诗人想要不做“蠢材”也太难了。试想,人间最动人的是美人,自然界最动人的是鲜花,欲写美人,怎能不借用花的娇艳呢?问题只在怎样比得新奇巧妙,不落俗套。
反过来,诗人发现了以花比美人以后,又发现可以用美人比花。古代南朝盛行咏物诗,许多咏花的作品中就有一些零星的句子。譬如萧纲《咏初桃》中:“若映窗前柳,悬疑红粉装。”便是说,那窗前柳树下初开的桃花,隐隐约约好像是一位盛装少女。唐玄宗陪杨贵妃赏牡丹,召来李白写新词,其《清平调》三首,第一首以花比楊贵妃,第二首以汉成帝之妃赵飞燕比牡丹,第三首将花与美人合写,都是很有名的传世佳作。
到了宋代,这种写法就更多了,也写得更细致。
苏轼贬官黄州时,有一首咏海棠花的诗,其中两联十分漂亮。一联是“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一联是“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前者以美人喝酒后红晕生脸的微醉之色,比喻海棠花的娇艳,以美人之翠衣与肤色相衬的情状,比喻海裳红衣与绿叶交映之美;后者则把雨中、月下的独株海棠,比作哀伤清绝的美女,写出某种特殊的情调。很明显,这已经不是像李白那样作笼统的比喻,而是使用了奇巧联想,细致描摹的比喻。
宋末词人王沂孙以善于咏物著称,以美人写花,也非常精美。如《庆春宫》咏水仙:“明玉擎金,纤罗飘带,为君起舞回雪。柔影参差,幽芳零乱,翠围腰瘦一捻。”他紧切水仙的特点,句句写舞女的轻柔灵巧,绰约身姿,几乎不知是花是人。 有趣的是,感情丰富而又注意自我节制的诗人,往往喜欢写花,喜欢用娇艳美丽的女性形象比喻花。文征明的情况也是如此,下面就来读他的《钱氏西斋粉红桃花》:
温情腻质可怜生,浥浥轻韶入粉匀。新暖透肌红沁玉,晚风吹酒淡生春。窥墙有态如含笑,对面无言故恼人。莫作寻常轻薄看,杨家姊妹是前身。
在这首诗里,一株桃花被当作一位娇艳、温柔而又清雅的女子来描写。诗的特点,是始终切合咏桃花的主题,同时完整地写出一个女性形象,而不是片段比拟。首二句写“她”的气质与风采:温情、细腻,令人怜爱,滋润而又轻柔的春光均匀地融入“她”的脂粉,散发出迷人的光彩(这里关合桃花的粉色)。三四句写“她”的肌肤与面容(关合桃花的红艳),是从苏轼咏海棠的名句脱化而来,但写得更细致:因为天气晴暖,从“她”的肌体内有一种鲜丽的红色渗透到玉一般的皮肤表层,脸上的红,则是因为喝了点酒,又被晚风吹拂的缘故。五六句从动作、情态着笔,最能传神:“她”从墙头上探出身来,微微摇曳,似笑非笑(关合桃花临风的形状);但若走到“她”的面前,“她”却故意不言不语,引人苦恼。由于一向有“轻薄桃花”的说法,末二句又特地声明:“她”可不是轻薄女子,高贵的杨贵妃姊妹是“她”的前身。
这首诗当然可以作为单纯咏桃花的诗来看,但实际牵动读者感情的,却是用作比喻的女性形象。这样的女性,也许是文征明心底里很喜欢的,不过他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在他现存的一千四百多首诗词,甚至包括属于俗体的、拘忌较少的散曲中,都看不到直接用细致笔触描摹美女的作品。这种写法只是大量地出现在咏花之作中,像“娇姿带笑情千种,弱质含羞意十分”“云归巫女妆犹润,浴出杨妃醉未醒”等,可以列举出很多来。终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宜写人,便移嫁于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