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为宝
鸟之道
文/叶为宝
火车有铁道,飞机有航道,轮船有水道。人,不仅处处有人行道,还有为人处世之道。可见,世间万事万物皆有道。
然而,诸多之道,最让我称奇的是鸟道,而鸟道的非常之处,最值得人赞美的是它目标专注,信守承诺,这恰如老子所言:“道可道,非常道。”
营盘圩牛头坳“千年鸟道”,是江西省遂川县营盘圩乡与湖南省炎陵县下村乡交界地带的一条著名鸟道,是我国的第二大候鸟通道。国家林业局在此设立了鸟类环志所,每年许多国家的鸟类研究专家、学者和爱好者,都会争先恐后地不远千里来此观鸟、号鸟和护鸟。2002年,中日江西营盘圩鸟类环志研讨会也曾在此召开。出于爱鸟和好奇,我慕名登临了“千年鸟道”。
秋分后的一个下午,正是候鸟迁徙的旺季,也是《野生动物保护法》颁布28周年之际,我兴致勃勃地来到牛头坳。在这里工作的遂川县野生动物保护站站长何斌热情地接待了我。他先是领着我参观设在这儿的候鸟环志所。然后,递给我一顶草帽,手往山顶一指,“走!我陪您登山观鸟去。”说罢,我们就朝牛头坳山顶出发了。
沿着新修葺的水泥台阶,我开始了登山之旅。初时,秋阳高照,令人神清气爽。可不一会儿,才登了约二百米的台阶,天气突变,下起了小雨。此时的雨是温柔的,细细的雨丝,宛若朝露,缠绕在我的身上,涔涔的、凉凉的。这真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我们踏着台阶铺设的山道拾级而上。山道的内侧,是坚硬的山岩,山岩上长着青苔和一些不知名的小植物,泉水像裂了缝的大水缸,从山岩上往外渗。山泉水流经的水沟,偶尔可见小鱼小虾在清澈的水中嬉戏。何站长告诉我,这些小植物和小鱼虾,是在这里栖息的候鸟最喜爱的“美食”。山道的外侧,是深不见底的山谷和生长在山谷的乔木林。
行至山腰,雨大了起来,何站长问我是否还要往前走。我观鸟心切,毫不思索地回答:“继续走。”我头上的草帽不停地往下滴水,丛林里开始响起雨滴敲打树叶的声音。秋风吹着淡淡的雨雾一阵一阵地向我们袭来,将我们裹挟,行走攀爬在这山间曲径上,犹如置身在烟岚缥缈的仙境里。我们在雨雾中又攀登了几百米的山道,突然峰回路转,出现了很长一段又平又直的山径,山径上有一张约十米长、两米多高的尼龙网,网眼上聚满了晶莹的小水珠。我指着这张网不解地问:“何站长,这是作什么用的?”“那是用来捕鸟上环志用的。”何站长答道,“山顶的牛头坳坳口,这种网更多更长。”
于是,我们朝着山顶坳口继续前行。雨在滴滴答答地下着,滋润了山林,也打湿了我们的衣衫和鞋袜,但我们目标明确,信念坚定,什么也阻挡不了我们登攀的步伐。及至傍晚时分,我们终于登上了牛头坳的第一个坳口,到达了目的地。说来也怪,可能是我们的虔诚和意志感动了上天,一登上坳口,雨霁天晴。登高望远,夕阳似火,碧空如洗,枝叶上的水珠,闪烁着柔和的银光,空气清新得让人真有“醉氧”的感觉。我脚下是一块约300平方米的平地,平地上架着两张巨大的捕鸟网,网的尽头是一间供候鸟巡护员休息、避雨的简易工棚。我对何站长说,如果此刻有群候鸟打此飞过,将是一生难得的幸事。可是,何站长告诉我,像这样的天气,大雨刚停,一时很难见到成群的候鸟,要有,也得等到天黑后才有可能见到。我驻足远眺,雨后的牛头坳,只见万山鸟踪灭,林静秋虫鸣,但我心中还充满着憧憬和期盼。
天快黑时,我钻进工棚里,和一名叫曾昭富的候鸟巡护员攀谈起来。他是牛头坳山麓营盘圩乡桐古村的村民,今年59岁,世代以狩猎捕鸟为业,兼种农田。他熟悉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1989年,国家《野生动物保护法》颁布施行前,他是一名捕鸟狩猎的高手。1989年之后,环志所看中了他的一技之长,聘请他当候鸟巡护员。他积极配合环志所,为三万多只候鸟登记并上了识别环志。我问他,今晚能捕捉到候鸟吊环吗?他坚定地回答:“没问题。”
说罢,他拿件雨衣往地上一铺,招呼我坐下喝水吃干粮,转身就提着节能灯到工棚外去了。不一会儿,我到外一看,十几盏节能灯在两张大网下架设好了。这时,太阳已经西坠,夜幕徐徐降临。瞬间,碧绿的山林变得朦朦胧胧。我不停地向高空张望,期盼能有成群的候鸟飞过,一饱眼福。突然,曾昭富将所有的节能灯打开,一道道光束透过捕鸟的尼龙网射向天空。候鸟的眼睛长在两侧,擅长以太阳和星星来辨别方向,对光源十分敏感,具有强烈的趋光性。晚上,尤其在漆黑的深夜,只要在候鸟迁徙的通道下面点燃一堆篝火或点亮几盏它目所能及的灯光,它就会误认为是天上的星星或太阳,朝着火光飞去。
果然,就在曾昭富打开节能灯半小时左右,奇迹出现了,我看见一幅从未见过的星空夜景:头顶上繁星点点,淡云悠悠,伴随着飞鸟凌空,一阵阵嘎嘎嘎的鸟叫声,远处传来潺潺流水声,既赏心悦目,又怡情悦耳。接着,便是一群群候鸟,朝着灯光,扑棱棱、扑棱棱地飞过来了。开始,一只“领头鸟”撞向了尼龙网,接着,两只、三只、几十只候鸟都扑了上来……曾昭富急忙招呼在这里值守的巡护员拿出编织袋,把粘黏在尼龙网上的候鸟小心翼翼地捉下来装袋。不到一小时,十几个编织袋就装得鼓鼓囊囊地挑下了环志所。
曾昭富挑着两袋候鸟下山时,兴奋地对我说,以前捕鸟是为了活命,拿去卖钱,买粮换布,养家糊口。1989年,《野生动物保护法》施行后,村民们金盆洗手,不再捕鸟伤鸟,政府引导资助村民改行种茶制茶,种果卖果。如今捕鸟的目的和意义不一样,是爱鸟护鸟,为环志所而捕。深夜,曾昭富和同事们把捕猎到的候鸟全部挑到了环志所,打开一看,什么仙八色鸫、领角鸮、小鸦鹃、牛背鹭,有一百多只、十几个种类。对这些鸟儿,天亮后,他们都一一套上人工制作的标有唯一编码的脚环、颈环、翅环、翅旗等标志物,再放归野外,以备全球的专家、学者研究鸟类之用。
俗话说:近水知鱼性,靠山识鸟音。牛头坳附近的村民们,祖祖辈辈都没离开过头上的鸟道。他们年年岁岁都目睹着成千上万只候鸟春去秋来,从头顶飞过;耳闻着南来北往的候鸟或悲鸣或高歌,抒发着人鸟共鸣的辛酸和甘甜。他们是千百年来鸟类的知音,是千年鸟道的见证人和破译者。
牛头坳的村民告诉我,鸟之道,非常道,大体则有,具体则无。它眷恋故土,不离不弃。这里,北面是海拔2120米的江西省最高峰罗霄山脉的南风面,南面是海拔2061米的诸广山系齐云山,西南面是海拔2042米的八面山。在这三座大山脉之间还有许多海拔在600至1200米高低不等的中小山头。在这些山头的上空便形成了一条不规则的宽约40公里、长约30公里的天然隘口,每年数以万计的候鸟都从这一隘口飞过或歇脚小憩。这条鸟道,说它大体则有,是指每年它们都在这三座大山脉之间飞翔,从不越界;说它具体则无,是指它们飞翔时忽高忽低,时东时西,或翔或憩,没有像汽车、火车这样固定的道路,但它们眷恋这片山河,每年都不离不弃。
牛头坳的村民告诉我,鸟之道,非常道,它向着险阻,向着艰辛,信念坚定,不改初衷。每年南来北往的候鸟飞经牛头坳虽然只不过几十公里的距离,可它们都是千万里之外的“来客”,像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那样,不知要战胜多少困难和险阻。它们在迁徙的过程中,朝着既定目标,不畏严寒,不惧风暴,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从不停歇,永不叫苦,即使有时会“下驾”到类似牛头坳这样的地方歇歇脚,也是为了补充能量,更好地飞翔。沿途的美景对它们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实现目标和承诺。它们从寒冷的极地到炎热的沙漠,从广袤的湿地湖泊到万米高空,在迁徙的途中,常常要面对各种艰难复杂的自然环境和人类的贪婪,但它们不改初心,凭着坚强的意志和顽强的拼搏,总能抵达目的地。
牛头坳的村民告诉我,鸟之道,非常道,它向着温暖,向着光明,向着未来。候鸟生性喜爱温暖,向往光明。秋分过后,当严寒即将来袭,候鸟开始展翅启程,飞往温暖的地方越冬。世界上的候鸟无不如此。目前,地球上的鸟道有八条,其中中国有三条。我国东线鸟道,候鸟由西伯利亚沿大陆海岸线南飞,至菲律宾和澳大利亚过冬并繁殖后代。西线鸟道,候鸟穿越四川盆地、哀牢山脉和青藏高原山口,进入南亚次大陆和云贵高原越冬。中线鸟道,也就是这条牛头坳鸟道,候鸟从蒙古中东部起飞,经内蒙古克什克腾旗,沿太行山、吕梁山越过秦岭,经罗霄山、诸广山和雪峰山脉之间的天然通道,到南半球或我国南方越冬。清明前后,出发地回暖了,越冬地开始炎热了,候鸟又会义无反顾地由越冬地向出发地迁徙。当今我国城乡居民随着民生水平和幸福指数的提升,也出现了不少这样来回迁徙居住的人之“候鸟”。
牛头坳的村民告诉我,鸟之道,非常道,它向着传承,向着永恒,穿越时空,千年不变。候鸟的目标十分专一,它从生到死就是飞翔、迁徙和繁殖后代。当它们历经千辛万苦,到达目的地后,便开始筑窠产卵,哺育后代,延续生命。不久,小鸟诞生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新生命刚刚学会飞行,就要跟随父母进行不远万里的迁徙。父母给予子女的没有溺爱,只有高空,只有远征,只有飞翔,在水上飞、山上飞、树上飞、风中飞、白天飞、黑夜飞,直至飞出一对“铁翅钢脚”,为父为母。千百年来,候鸟一代接一代,一茬接一茬,穿越时空,向着永恒,痴心不改,它们生命的全部意义就在不停地飞翔和迁徙。
在行将结束攀登牛头坳千年鸟道之前,衷心感谢牛头坳环志所给了我一次放飞候鸟的机会。那天,他们从鸟笼里捉出一只名叫牛背鹭的白色候鸟,在它的左脚套上编号80866的脚环后,轻轻地交到我手上,让我站在环志所的门外将其放飞。此时,看似在放飞候鸟,其实也是在放飞心绪,放飞梦想。
我手抚着候鸟温暖、洁白、光滑的羽毛,远眺它即将飞向的千年鸟道,面对着青山绿水和蓝天,心想:候鸟是人类的朋友,是大自然的精灵,是绿色生态的使者,当今人类对待候鸟的态度,也许就是未来大自然对待人类的态度;鸟类的命运,也许就是未来人类的命运,候鸟专一的目标,坚强的意志,诚实守信的品质,难道不值得我们今天正在从事振兴中华的仁人志士们学习和借鉴吗?值此《野生动物保护法》第二次修订之际,但愿我放飞的牛背鹭和所有捕捉的候鸟,都能重拾千年鸟道的“密匙”,在天光云影间自由飞翔,一路飞好!想着,想着,我的双手自然而然地松开了,手中的牛背鹭立刻振翅飞向了蓝天。
(本文作者系中国法学会法制文学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