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贲
乐观主义在任何社会里都是受欢迎的,因为乐观能让一般人快乐起来。乐观主义的励志和鼓舞也是每个社会都需要的。这种励志和鼓舞在美国和中国都被称为“心灵鸡汤”。乐观主义看到的是正面的人生,因此经常会忽视人性中存在的荒诞、阴暗、软弱。乐观主义对人的情感脆弱、认知扭曲和心灵幽暗,也缺乏应有的重视。因此,乐观主义会显得浅薄。著名英国犹太小说家霍华德·雅各布森说,“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有智识的乐观主义者”。
严格地说,乐观的对立面不是悲观,而是忧思或忧患意识。美国心理学家劳伦·阿洛伊和林·阿伯拉姆森称之为“抑郁现实主义”。他们认为,抑郁者对现实的认知比非抑郁者更接近真实,“比起非抑郁者来,抑郁者在判断自己处理事情时把握更加准确。他们是那些‘吃一堑,长一智的人。非抑郁者太容易屈从于自己的错觉,用美好的眼光看自己和环境。”
在忧思者看来,乐观主义的心灵鸡汤在社會里之所以如此供不应求,恰恰表明这个世界是多么不容乐观,多么缺乏幸福。对渴求心灵鸡汤的芸芸大众,忧思的影响力永远不可能与乐观主义相比,明智的忧思者永远不会奢求拥有抗衡乐观幻觉的力量。这也是他们对励志说教的作用多有疑虑、忧心忡忡的原因。
忧思者是孤独的,他们不可能像乐观主义者那样拥有众多的粉丝、拥趸。不管他们是多么地一片苦心,多么为社会或世界的前景担忧,他们的忧思都只会吓跑那些他们想要劝诫的快乐人群。他们搅扰了快乐人群的乐观幻觉和安稳,就一定会招致众人的厌烦、憎恶和仇恨。不少被嘲笑和鄙称为“公知”的知识分子就是这样的忧思者。
其实,渴求心灵鸡汤的芸芸大众并不可能单靠乐观幻觉生活,他们对世态炎凉、人心叵测、世道险恶不会没有经验的体会。正是因为他们需要平息自己内心的不安、焦虑、害怕,他们才越加需要心灵鸡汤的抚慰。古代的民间智慧中就已经有了许多包含忧思的经验之谈。在童蒙书的《增广贤文》中有许多这样的例子:“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逢人却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
快乐人群实际上生活在一种自我欺骗的矛盾状态中,他们在同一时间拥有着两种相互矛盾的想法——世界美好,世道险恶。这两种同时存在的矛盾观念让他们处于焦虑、不安、不能释怀的紧张状态。这就是美国社会心理学家费斯汀格所说的“认知失调”。费斯汀格指出,人在意识和知觉到自己有两个彼此不能调和一致的认知时,会感觉到心理冲突和化解冲突的需要。因此,认知冲突引起的紧张不安会转变为一种内在动机作用,促使个人放弃或改变两个认知中的一个,而迁就另外一个,藉以消除冲突,恢复调和一致的心态。乐观幻觉就是为快乐而放弃真实的结果,而抑郁现实主义则是相反。
在快乐人群看来,忧思者看待世界的方式过于消极悲观——上帝不存在、整体制度失序、社会道德崩塌、爱情维系于金钱、友谊变质为利用、教育无效、启蒙失灵。人在这样的世界里还怎么生存下去?但是,忧思者认为,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对这样的现实有所思虑,并不会因此罹患抑郁症,而是保持一种旁观者的清醒,虽然悲观,但并不至于颓废或厌世。例如,存在主义哲学家和作家许多是对这个世界持警惕和怀疑态度的忧思者,他们看到人类生存境况的荒诞,但同时却比任何人都更坚持自由和本真的价值。
忧思的价值也许并不在于它究竟有多接近真实,而是在于把追寻真实作为一件有意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