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killa。浙江杭州人。现旅居德国。博士生在读。自08年起开设博客进行网络书写。
宿舍申请表交得晚了,心理学院的宿舍区又由于离市中心最近而每学期都爆满,所以我会被安排到其他学院的宿舍楼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不过拿到宿舍分配表时我还是有点傻眼——米迦勒区修道院路53号709室。
啧。神学院的宿舍楼啊。
等等。那个……不是在山上么……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等我大包小包搬进新宿舍楼,才终于对这句话痛定思痛。米迦勒区得名于圣米迦勒山和山顶古老壮观的米迦勒修道院,全区为山地,人烟稀少,基本就是个鸟不拉屎的农村。更惨烈的是,交通非常不便。半山腰的宿舍楼据说改建自中世纪修士的团修庄园。虽然有直达市中心的巴士,不过车程都以小时为单位,去市里上一趟课得贯穿整个山区和半个城区。翻山越岭,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所以千万别把宿舍楼申请这种事当鸡毛蒜皮,赶早不赶晚,这可是过来人的前车之鉴。
等709室收拾得差不多可以住人了,我决定出门熟悉一下周围环境。向舍监打听了附近的超市和便利店,顺便问了问咖啡馆和酒吧。舍监用看二逼的眼神看了我两秒,只说了买食物和日用品的地方。后来想想,会问咖啡馆和酒吧的我果然是个二逼,都说这里是鸟不拉屎的乡村了,太阳下山后街上就清冷得只剩鬼影。喝咖啡泡酒吧之类的夜生活,噗哈哈,珍重再见。
正要迈出宿舍楼大门,听见舍监在后面叫我:“虽然你不是神學院的学生,不过我姑且还是关照一句。这宿舍楼没有门禁,但走夜路要小心。还有,入夜后千万别去山顶。”
现在什么情况,恐吓新人的传统么。笑着冲他摆手说谢谢提醒,心里是不屑的。哪座学生宿舍会没有一两个恐怖传说,仗着资历倚老卖老,老鸟欺负新人这种事这世界还真是到处都一样啊。吸吸鼻子双手插在兜里往外走。山顶,山顶不是只有修道院么?
据说米迦勒修道院有三大神迹。
园里玫瑰终年不败。
神殿圣剑万劫不蚀。
守护天使永世不笑。
前两者我见过。
传说中的圣米迦勒山,神魔征战的古老战场,山体横空出世般横亘地平线上,巍峨,陡峭,并且荒凉。修道院立于山巅,巨大岩石垒起来的古老建筑群,没有浮夸缀饰,没有华丽壁雕,墨色石壁沉重而冷,玄黑双塔扎破天空。诸神缄默,众生长眠。只有满园玫瑰环山而开,花瓣凝血苍穹下怒放直至天边,像一场大火沿着黑色山石灼灼焚起,阳光下太盛大太妖娆的燃烧。
不要直视,是蛊。
修道院祈祷室的后方是圣剑堂,殿门低矮不起眼,推进去别有洞天。琉璃为窗,白玉为堂,暗红丝绒层峦叠嶂,珀色流苏曲水流觞。日光穿越多少个世纪在琉璃瓦后织出金线,烛火燃尽多少黑夜在尘世间点亮辉煌。日光与烛火交相辉映中,十字圣剑当空而悬。金色利刃斩落黑暗,红蓝宝石映出血光。
不要直视,是殇。
至于第三个奇迹——手持圣剑的光之子,金色六翼的炽天使,力量堪比真神,美貌晦暗星辰,自炼狱业火初燃起便再也不笑。不过抱歉呐,我没有见过不笑的天使长米迦勒,对他的印象仅限于修圭多·雷尼的神魔之战古画和修道院花园里的天使长铜像。据说圣经里所有对人类看见天使的记载都发生在人类陷入绝境时。从这个角度讲,没有亲眼看到过第三个奇迹,我是不是该感到庆幸。
搬到山上的头一个学期我的课业很不轻松,人格心理学和行为心理学都是整个课程规划的重头戏,我又多修了一门犯罪心理学,每天在各种讲座和讨论课之间连轴转。刚开学我还不太适应,毕竟犯罪心理学会接触到很多案件,虽然修课前也做过一些心理建设,不过结案或者没结案的连环杀手案无头案碎尸案看多了,总觉得很快就对人类失望了。
那段时间我的睡眠一直不太好,常半夜盗汗惊醒,或者在梦里疲于奔命。好不容易撑完一天的课,晃晃悠悠坐上回山上的巴士。冬学期天黑得总是很早,窗外幻影般一闪而过的,是黑夜还是别的。
身心俱疲加上归途漫漫,我常一不小心就靠着巴士椅背睡过去。
有时,我在宿舍站被司机大叔吼起来,连滚带爬奔出车去。神学院的晚祷已经结束,黑袍少年们三三两两聚在花园和走廊里低声交谈。隔壁708敞着门人气很旺,屋主莱因哈特据说被称有着神学院一百年来最聪明的头脑,人缘好、口才佳,满腹经纶还是个帅哥,所以打着请教典籍的幌子登门拜访的崇拜者络绎不绝,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个小型文化沙龙。刚搬来时也去凑过热闹,从天阶序论到圣经古本。708似乎对死海古卷中不被新教承认的外典情有独钟。不过去过两次之后就没了兴趣,毕竟我一个学心理学出身的。那些夹带大量希伯来语、希腊语和拉丁语词汇的高深话题终究还是有点勉为其难了。况且我不擅长应付莱因哈特。那货就不能正常打个招呼么,每次遇见我都非得来一句戏剧化的——哦!来自东方的晨曦之星……
也有时,司机大叔忘记我的存在一路飞驰直达终点,我眉头紧蹙一睡到底。终点站离山顶不远。等我睡眼惺忪一脚高一脚低下车时,风和山石都幽寂,只有金琉璃色的孤月无声渗透人世亘古不变的黑暗上空,冷肃如神明头顶光环,温柔若情人低垂眼波。那时我还不知道,那是旧大陆最美的月色。
说不清原因的。我没有像往常一样顺着下山的路往宿舍走,而是沿着夜色逆山而上,向着圣米迦勒山之巅。
说不清原因的。我没有像往常一样顺着下山的路往宿舍走。等回神时,人已经站在修道院的玫瑰园里了。
满月之夜。修道院灯火尽熄,只有圣剑堂在玄冥中透出微光。远处城市带银河般璀璨邈远,映得山渊绝壁坟场一样幽黑森寂。如果没有记错,学霸莱因哈特说过被教廷封印起来的原圣经里记载了创世之前异常惨烈的天使之战,炽天使米迦勒和创世天使路西弗率领各自的天使部众血染山巅。光之子的圣剑刺穿胸骨,路西弗坠落七天跌入地狱,是为堕天。站在山巅往下看,圣米迦勒山的绝壁凶险锋利得仿佛会割伤目光。堕天之地亡命之渊,原来是这里。
我是那一夜才知道月光无法穿透玫瑰。殷红花瓣再绚烂再妖娆夜色中也浊如焦土,漫山遍野熊熊燃烧如黑色的灵火。种子兀自钻出泥土,白鸟颓然坠落山崖,断臂的渔夫沉入大海,盲眼的诗人化成珍珠。六翼天使的巨大铜像缄默立于灵火之上,在月亮背面拉出浓墨重彩的霾。没有星辰,只有风。
穿越荆棘,绕过玫瑰,站在铜像前仰起脖子往上看。光之子永不凋零的俊美容颜在月色中凝然而冷,修长眼睫像自创世之初辗转流离的纤黑蝶尾。他看尽邪灵压世众生凋敝,眼睛是冷却的烟火。他历经血海冥河浴火而战,虹膜是冻结的岩浆。突然有一种错觉,仿佛血液在下一秒海潮般从身体里轰然退去,我听见冰冷中空的血管发出金属般尖锐的风鸣。御翅遮天,翼骨嶙峋。风乍起,有黑色花瓣穿过黑羽。
静默看了一刻。于心不忍,叹气,转身下山。
都说永生者皆寂寞。竟然是真的。
那之后我偶尔会在夜里独自登上山顶。并不久留,在空无人迹的玫瑰园里晃悠两圈,或者在天使长的铜像下小坐片刻,然后默默下山。关上709的房门,拧亮台灯,待读的庭审记录和分析报告还有厚厚一摞。夜还很长。
二年级开学以后,这种诡异行径变得相当频繁。隔天,甚至每夜,我游荡在半山腰的夜路上。那时我刚破格升为教授的助手,原因是专业课的人格分析和嫌疑人侧写我基本次次满分,我的导师一直希望我转攻犯罪心理学方向。按照他的说法,心理矫正不是我的强项,但我写的动机阐释和人格剖析总是准确的令人毛骨悚然。他觉得这是天赋。我不敢苟同。该怎么说呢,心理契合度高到一眼就能看明白犯罪意图,总觉得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是侧写别人还是侧写自己,是予人蔷薇还是自缚荆棘。我不是没有顾虑,所以转方向的事也就这么一直搁着。
神学院和心理学院的课程作息本来就不同,我又常被急召研究所处理加急文件,一学期下来和神学院的黑袍少年们打不了几次照面。周六下午我整理完连环男童绑架案的嫌疑人自述后回到宿舍,在走廊遇见莱因哈特,两个人的面部表情都能明确读取出原来这货还活着的深刻含义。
莱因哈特死性不改,亮亮笑着冲我扬手——哦!我来自东方的……顿一下,双眼微眯在我脸上转一圈,晨曦之星四个字硬生生吞回去。
笑着冲他点头——好久不见,还是风流倜傥得一如既往嘛。讨巧的说法。讽刺不太多,夸赞不太少。
莱因哈特似乎没有听出话外之音,而是被更表象的东西吸引过去。他很注意地看我一眼,笑容凝在脸上像半干的糖稀一样无法形容。他说——你倒是……该怎么说呢,变化不小。
是么,哈哈,课业太忙,没时间理发呐。说完掏钥匙开门准备闪人。我说过的,我不太擅长应付莱因哈特。聪明而博学,这样的人往往疑心很重,一不小心就看透了真相。
就在开门的档口,莱因哈特突然一个箭步冲过来撑住门。吓了我一大跳,抬头,一双冰蓝色玻璃眼在近处幻化出阴天的流火。他压低的嗓音近乎无机——入夜后的山顶,你该不会去了?否定式的问法。发问的人剑眉高扬。
入夜后的山顶,你该不会去了?否定式的问法。是结论。不是提问。
已经发现端倪了么。
据说石蜡燃烧时焰心一片谧蓝,温度不高,却美。这时莫名想起这个说法,就笑,抬眼迎着那双冰蓝色的无光焰不置可否——山上出过什么事么?以问题挑开问题。语气很好,不探究不挑衅,淡的。
对面的人表情明显滞了一下。不过似乎也没有打算隐瞒的意思,顿一顿,只说,山顶是堕天的不祥之地,历来有圣魔的诅咒之说,夜晚上山的人不是疯了就是突然犯罪,也有人投入斷崖放弃了神。这么说着垂下眼,浅金色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层灰蒙蒙的暗影。
噗哈。圣魔的诅咒么。你看,人类很狡猾的,魔鬼附身这种中世纪传说直到今天依然怨灵一样挥之不去,作为借口意外的方便好用又死无对证。真失礼。人类或堕落或犯罪都是自己的选择,不要把责任推到魑魅魍魉身上去啊。牵起一边嘴角,笑得邪气——学霸大人该不会是在担心我罢。这座山的守护天使不是米迦勒么,战无不胜的光之子,没什么可害怕的。
莱因哈特皱一下眉,继而摇头——你不明白,这座山供奉的真的是米迦勒么,六翼天使可不止米迦勒一个。他语速很快,声音生硬而冷,以至于被打断时甚至听得到脆裂的声响。
不,我明白的。六翼天使只有他哦。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被削得薄薄的散到空气中,像从太古时期起就沉郁暧昧的迷雾。堕天使跌落地狱仅存翼骨。六翼天使,如今只剩米迦勒一个。
像是被我的声音烫到,对面的人目光闪烁半刻后倏然浮过异样的光彩,乍明而灭——我不知道原来心理学也要读希伯来圣经的以西结书——他勾起嘴角自己对自己笑,若有所思的神情——不过既然读过,你不会不知道堕天的路西弗会在圣婴降临的一千年后重返人间,被释放的魔鬼和邪灵将遍布三界妖惑众生,大地陷入混战。他看向我,笑容凝结在嘴角——我确实想劝你为了自己的安全别再去山顶了,不过在那之前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你这么执着于山顶的理由。
终于发现问题的症结了么。我想起暗夜玫瑰,空灵翼骨,圣剑刺穿胸腔时脊骨叹息般沉闷的断裂声。谁跌落天界用悲伤的声音呼喊光之子的名字。
这么想着,声音几乎带笑,掩盖了所有情绪,话出口时云淡风轻——我去找我爱的人。千年前或三生后。我唯一的救赎。是实话。眼神干净得仿佛有毒。
太聪明和太执着都不是什么好事。真相,还要继续探寻么。
莱因哈特看着我沉目不语,眼睛里有深的探究。走廊窗边西沉的斑驳阳光温水一样淹没他的侧脸,他一动不动像从创世之初开始生长的植物。
然后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他身体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蓝色焰心刹那接触氧气,瞳仁深处一瞬间流溢猩红的冷火。眼睛的主人双唇微颤,面孔洁白,目光绷得像风中的蛛丝,用尽了所有力气般。他说——所罗门之匙卷首有言,千年之后撒旦归来,黑目黑发的堕天使重返世间。
落笑无言。不得不佩服面前这位神学院最优秀的头脑,洞若观火,凛如霜月,这么旁门左道的希伯来古本也了如指掌。感慨之下略略侧头,在窗玻璃的倒影里看见自己的脸,笑容重新浮上嘴角像陈旧的血迹。晨曦之星,路西弗堕天前的称呼,久远地像恒河尽头的细碎冰晶。笑意加深。呐,黑袍少年,这么看来你不是挺有先见之明的嘛。
窗玻璃倒影里的那张脸。双眼狭长如永不愈合的黑色伤口,长发漆黑似旧大陆最后的夜色。
黑目黑发。和预言分毫不差。
直到现在,我依然住在山上。第六学期开学前我听从了导师的建议,把专业方向转成犯罪心理学,专攻人格侧写。如果真是天赋,不物尽其用也是过失。我决定接受事实。
双目尽染坟场,鼻尖遍嗅尸床,冗长的嫌疑人自述和鲜血淋漓的取证照片是一场恶战。夜那么长,足以把每一盏街灯点亮。而真相残忍,尖锐得猝不及防。令人毛骨悚然的不是魔鬼,而是人类,以邪魔之说排除异己,以向善之名开赴黄泉。你看,神并没有死,死去的是信仰。
入夜之后我熄灭台灯,穿上外套。空气黏稠,夜路湿滑,子夜时分星光和月色都陷落。圣米迦勒山顶上方的亘古冥天幽黑得像绝望的人的眼睛。
我在六翼天使的铜像前停下来,安静注视。结局早已死去,挖掘它的坟墓用了创世洪荒。
是不是所有的路西弗都會爱上米迦勒,就像血液期待利刃,黑夜向往阳光。手持圣剑的光之子,面容悲伤的炽天使。我跋涉多少世代经历多少劫难爱了多少岁月的人,我没有再见过他。
创世之始或三生尽头。再不能见。
而所罗门之匙说得一点不错。
千年之后。我们的魂魄夜夜归来。
【拾遗补漏式注解】
The Morning Star
指堕天前的路西弗。文中译为晨曦之星,也见过光耀晨星的译法。
米迦勒(Michael)
希伯来文原译为Who is like God。神般的存在。
新约启示录中描写了天使长米迦勒与堕天使之间的争战,传说路西弗坠向黑暗时最后望着天界呼喊了Michael。最后的呼声,历来被解读为Who is like God,实译,从而认定路西弗试图取代神位的野心。
本文中最后的呼声解读为天使长的名字米迦勒,音译。
所罗门之匙
文中出现的所罗门之匙是指Lemegeton,而非更早的Key of Solomon。
该书托名古以色列国王所罗门而著,史料性强,是重要的恶魔学著作,里面记载众多咒文和魔鬼召唤术。
圣米迦勒修道院(Kloster St. Michael)
位于德国班贝克。始建于1015年,1117年毁于地震,重建后于1610年遭遇大火,几经重建。可以说是历劫千年。教堂立于山巅,园内光之子米迦勒的金翼塑像熠熠生辉,更以绘有578种花草木的“空中花园”壁画图闻名于世。在那里住过一段日子。故事构思于当时。